应恺注视他片刻,平静地回答:“神力不够支撑,须得先熄灭七天,随后再燃。”
鬼太子无声地“哦”了下。
应恺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鬼太子长叹了口气,看上去完全没有继续追问上一个问题的意思,唏嘘道:“我还以为你见到东天上神归位的那一刻,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顿了顿之后他道:“我需要你帮个忙,替我师尊找回他失去的神格。”
应恺毫不意外:“从徐霜策身上?”
“不。”鬼太子完全转过身,他嘴角仍然笑着,眼瞳深处却闪烁着血腥的寒意:“从宫惟身上。”
光明堂皇的神殿陷入了安静。
应恺眼底光芒闪烁,片刻后才问:“为什么?宣静河自己的神格不是过给徐霜策了吗?”
“你不明白。”鬼太子淡淡道,“宫惟最大的限制在于他年纪小,换算成凡人的话还是个孩子,但他与生俱来的神格却非常纯粹完美,这决定了他千万年后能走得更远。我师尊过给徐霜策的不过是凡人飞升的后天神格而已……与宫惟这样纯粹的先天神格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黄泉深处,幽冥虚空,鬼太子踱步穿过祭坛血池,站定在宣静河面前。
他俯下身,指尖从宣静河毫无生气的脸颊上划过,蓦然嘴角一勾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道:“奉给师尊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是世间最好的,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应恺道:“但先天神格与生俱来,根本没法从宫惟体内剥离吧。”
鬼太子说:“那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怎么剥离而已。”
他从祭坛边站起身,反手伸向自己的颈椎,似乎从体内抽出了什么东西——无数层银光爆闪而出,神力让人睁不开眼睛,应恺眉头蓦地一跳!
恢弘神光渐渐凝聚,只见鬼太子掌心中握着一物,修长森白、铭刻咒文,字里行间尚带血迹。
那竟然是他从自己体内活生生抽出的骨头!
鬼太子五指收紧,一道璀璨流光从骨头上划过,它顿时在光芒中变成了一把雕满了法咒的血色匕首,散发出无穷无尽的阴邪和寒气。
“我的神躯刀枪不入,自然也无坚不摧。”鬼太子掌心正握匕首,将刀锋举至应恺面前:“你用它可以从宫惟体内剖出神格,然后再将神格带来黄泉地府,亲手交给我。”
应恺的目光落在刀锋上,却没有伸手去接,须臾后别开视线一口拒绝:“不,宫惟并没有任何曾经对不起我的地方。”
鬼太子却不以为意:“愿意做个交易吗?”
“……”
“你把宫惟的神格送来鬼垣,我就把九千年前种在你灵魂中的那颗种子,再亲手拔|出来。”
应恺神情一变,猝然望向鬼太子。
“不用装作惊讶,当初你飞升后宫惟已经都告诉你了吧?”鬼太子轻轻松松地说,“我曾经赐予你极端绝对、不容丝毫瑕疵的道德,以宫惟现在的神力是无法帮你剥离的,但我可以。剥离这层道德枷锁之后你会变得非常轻松,灵魂变得毫无负担,难道你不想亲身体验一下正常人的感觉吗?”
应恺瞳孔微微放大,双手在身侧不住颤抖,良久挤出一个字:“你……”
鬼太子游刃有余地打断了他:“而且宫惟当真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么?别忘了九千年前那场二选一的游戏中,是他把我引向了你啊。”
应恺猝然消音。
“如果当初我赐予的道德枷锁没有落到你头上,而是落进了徐霜策的灵魂里,你猜后来会发生什么?”鬼太子似乎感觉特别有意思,同情地上下打量应恺,微笑着给出了答案:“——什么也不会发生。徐霜策在本心道上的修为登峰造极,这点道德枷锁不会对他产生太大影响,洪灾来临时他根本就不会跑去治水。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一切灾难、怨恨与痛苦,从最开始就不会存在。”
应恺僵立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九千年啊,北垣。对你来说无法摆脱的灵魂枷锁,对徐霜策来说却什么都不是——但即便如此,当我让宫惟二选一的时候,他还是把我引向了年少无知的你。”
鬼太子负手上前一步,笑着俯在应恺耳边,加重了语气:“现在再回头想想,你对宫惟当真没有任何一丝怨恨么?”
“……”
“明明你和徐霜策同时遇见了那只小狐狸,为什么他选择保护徐霜策,却放弃了你?”
周围安静得可怕,不知过了多久,应恺终于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你巧言令色的本领真是比九千年前还略胜一筹啊,曲獬。”
鬼太子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我是镜子。人心之恶愈盛,自然映照出我更强大的模样,有什么不对?”
应恺闭上眼睛,全身肌肉因为僵硬而绷出了清晰的线条。
就在这时地面剧烈一震,整座北垣发出沉闷轰鸣,是强劲的剑光狠狠击中了结界——不奈何!
徐霜策与宫惟已经追到了上天界!
应恺猝然闭上眼睛,仿佛在走投无路下终于做出了决定,颤抖地抬起右手,紧紧握住了悬在自己面前的那把匕首投影。
就在触手那一瞬间,血光从虚空中蓦然闪现,祭坛血池上方匕首的实体被传送到北垣神殿,实实在在握在了应恺手中!wap.xs74w.com
又是一道惊天剑光重重劈在结界上,庞大的北垣疆域都被摇撼,地面不住颤动,殿内摆设簌簌而下。
龟裂的细微动静从四面响起,白金结界被不奈何神威震裂,就要完全坍塌了!
“——应恺!”徐霜策冷厉的声音贯穿天界,响彻在上空:“出来!”
鬼太子伸手在应恺肩上一按,银光霎时从他周身爆发——那是鬼太子难以想象的神力被传进了应恺体内。定山海顿时腾起汹涌气劲,甚至将周围数丈内一切物体同时震碎!
“去完成你的复仇吧,北垣上神。”鬼太子彬彬有礼,略一欠身:“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话音刚落,只听殿外一声巨响——轰隆!
笼罩着北垣疆域的白金结界破碎成千万片,不奈何剑光一挥而入,将神殿前的九十九级白玉长阶轰然荡平。
徐霜策一甩长剑,飞身掠进结界以内,眼见下一剑就要劈向北垣神殿紧闭的门——
与此同时,鬼垣地府。
鬼太子向后退去半步,站在祭坛血池边,抬袖猛地一挥!
飞流直下的黄泉突然停住,随即疯狂倒灌,冲破了地狱通向人间的出口。
被压制了千百年的冤魂厉鬼发出尖嚎,齐齐挣脱桎梏,随着万吨黄泉一起喷涌直上,冲出了人间!
徐霜策斩向殿门的剑光猝然停住,他回过头,正对上了宫惟同样惊愕的目光,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向下望去。
透过脚下苍茫云海,只见无数冤魂厉鬼正如井喷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喷上人间,滚滚黑气瞬间覆盖了整片大地。
各个玄门世家立刻张开清气万丈的法阵来抵御,但那点力量与整个黄泉相比根本微不足道。数以亿万计的厉鬼迅速散播开来,人间疆域堕入永夜,天惨地怨直上云霄!
“……擅开鬼门是要遭天罚的,”宫惟每个字都带着凉气,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曲獬这是疯了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天道来说,北垣当初发动灭世之战也只是为了灭绝人类这一个物种而已,如今曲獬大开鬼门却是混淆了三界运行,是真正违悖天地规则的举动,即便是天生神明都不会被轻饶。
是什么让鬼太子突然变得这么疯狂?!
徐霜策刚要对宫惟叮嘱什么,突然一道声音传上天界,两人耳边同时响起尉迟锐的咆哮:“有人吗!!”
宫惟猝不及防被一震:“怎么了长生?”
“——顶不住了!”谒金门内,尉迟锐站在校场中央一剑插地,巨大灵力以神剑罗刹塔为中心冲向四面八方,但上空的防御法阵仍然摇摇欲坠,千万厉鬼正嘶鸣着不断撞击结界。尉迟锐在身后无数平民的哭声中向天怒吼:“有没有人下来帮忙!快点!!”
宫惟毫不迟疑要飞身下界,被徐霜策一把按住了手臂,指着身后紧闭的北垣神殿问:“鬼太子可在里面?”
宫惟凝神感应片刻,摇摇头:“他在鬼垣。”
鬼太子不在,应恺一人对宫惟不是威胁。徐霜策内心反复权衡沉吟片刻,才道:“我下去帮忙,你留在这里,但务必不要轻易闯进去。一旦应恺出来,立刻传音告知于我,明白了吗?”
宫惟认真地道:“我觉得师兄应该不会再……”
徐霜策却打断了他:“决不要独自面对应恺,记住了吗?”
宫惟终于在他紧迫的注视中“嗯”了声,点点头。
徐霜策这才松开了紧攥着他手腕的五指,刚要抬脚往人界去,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站住脚步,从右手腕上取下一物。
那是一枚由三道绞丝首尾相连、形状非常熟悉的金环。
宫惟怔住了。
“现世太乙二十八年,我佩戴此环上升仙台,又在升仙台上进入了蝶死梦生。梦境太乙二十四年,桃源村中徐夫人亲口允嫁于我,我便赠予此环,以作婚约信物。”
徐霜策低头拉起宫惟的左手,将金环套在了他手肘以下的位置,平静道:“如今终于物归原主了。”
宫惟看着小臂上的金环,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
然后压不住的弧度从唇角浮现出来,宫惟抬起两手勾住徐霜策脖颈,眼底流转着闪亮澄澈的光,开开心心地道:“徐夫人没有钱,没什么能回赠的,就送你一个亲吻吧!”
下一刻,带着桃花气息的亲吻落在了东天上神那不苟言笑的薄唇上。
唇舌深入,一触即分。
徐霜策神情自若,但面颊似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热,用大拇指腹在宫惟嘴角抹了下,道:“等我顷刻就回。”
宫惟退后半步,不放心地叮嘱:“有危险传音给我!”
远方人间已是妖魔漫天,徐霜策却道:“孤魂野鬼,无甚可惧。”说着拔剑飞身而下,不奈何剖开充斥天地的阴寒黑气,如流星般冲向人间!
轰——
仿佛瀑布落入深潭,东天上神降临人世的那一瞬,神力爆发出耀眼金光,一层层冲出去覆盖大地,混迹在人群中撕咬的冤魂厉鬼只要触及,便立刻化作了冲天的灰烟!
宫惟时刻从天界注意着下面的情况,见状心里放松下来,这时身后却突然掀起了一阵狂风。
他一回头,只见远处北垣神殿的巨门竟然被打开了,顿时清光倾泻而出,门后赫然是应恺熟悉的身影。
宫惟一下站起身:“师兄?”
应恺抬脚缓缓跨出门槛,站定在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上方,视线自上而下投向宫惟,不知道为什么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幽深的光芒。
“……”宫惟又小声喊了句:“师兄?”
他正犹豫要不要现在就传音给徐霜策,这时应恺却凝视着他,抬手一招,沙哑道:“阿惟。”
这个称呼仿佛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心头上,让宫惟迟疑了一瞬。
——蝶死梦生中的宫惟从小在懲舒宫长大,应恺只在他很年幼的时候才唤过阿惟。后来徐霜策起了“徵羽”作为表字,应恺便规规矩矩以字称之,从此再没唤过这个小名了。
应恺眼神中带着一丝恳求,说:“过来,让我再看看你。”
“……”
宫惟在那熟悉无比的目光注视中,绷紧的肩胛终于微微放松,抬脚踏上了神殿前的台阶。
九十九级白玉宽阶早已被徐霜策一剑摧毁,宫惟身形轻盈灵巧,一路踩着零落的碎石跃上顶端,直到停在应恺面前,毫无芥蒂又喊了声师兄,才问:“你刚才把灭世之火都停熄了吗?”
宫惟眼睛非常的好看,因为眸内隐隐蕴藏清光,那其实是神格极尽粹美的表现。应恺深深看着他,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见了九千年前那只火红的小狐狸,总是在沧阳宗弟子做早课时趴在窗台上睡觉,间或翘起尾巴伸个长长的懒腰,一边舔爪子一边饶有兴味打量课堂上每一个少年,不管谁来摸都惬意地摆摆尾巴。
应恺神情似有些怀念,抬手想要去摸摸宫惟的头,但随即动作又定在半空,随即慢慢垂下手握住了定山海的剑柄。
“……阿惟,”他低声说,“对不起。”
突然宫惟眼神一变。
只见应恺手中的定山海剑气劲勃发,寒光四溢,铿锵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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