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推着轮椅的魁梧汉子突然开口：“近年来王爷愈发不爱进食,每日往往只饮一碗稀薄寡淡的白粥便算是三餐，小的怎么劝都没有用。”
赵若歆微怔。
她认得这个魁梧汉子，栾肃，原是煜王府的总管。德宗未驾崩时，每年的守岁宫宴上,总能看到栾总管替煜王推行轮椅。而在战场上，她亦曾要要见过栾肃几次,许是怜她是个女子,对方总是让手下兵卒避让于她的虞家军,从不曾为难过她。
没想到这样一个魁梧善战的汉子,在面对主上不爱惜身体时,也会手足无措。竟然脱口就向她这个前来和谈的敌军将领抱怨。
有了栾肃开口,赵若歆得以仔细打量楚韶曜。顺眼望去，她都可以看到白狐大裘下,煜王爷空空荡荡的宽阔袍袖。男人五官棱角锐利,绮丽绝艳的脸颊隐有凹陷，交叉叠起的双手指节分明、青筋盘垣。真的是,太过瘦削了。
“王叔应当保重身体。”赵若歆顺着话说，“每日只饮一碗白粥,实在是太少了些。无论如何，三餐是要用心吃的。若是喜素,倒也不必顿顿都大鱼大肉的食用荤腥,可基本的营养是要保障的。”
一个不察,她竟然说得多了,絮絮叨叨地念了许多让煜王爷好好吃饭的话，实在是有些无礼。可是，赵若歆私心里十分敬重这位军神，也感激他满腹怨念之下都不忘将魏人赶出国门，于情于理，她都希望楚韶曜能够康健平安，起码，不要这么自伤自苦。
“抱歉，我多言了。”
煜王爷没有出声。
推着轮椅的栾肃却急吼吼说道：“赵姑娘言之有理！既然如此，赵姑娘不如就在此跟我们王爷一起用顿晌饭？我军中的厨子，都是各地最有名号的大厨，什么口味的佳肴都能做出来。赵姑娘不如先尝一尝他们的手艺？”
赵若歆看了一眼楚韶曜，煜王爷还是沉默着没有做声。
“那，那便如此？”她不确定的说。或许吃饭的时候，更好和谈与说话。
“得嘞！”栾肃大喜，“小的这就吩咐人去准备膳食。”
赵若歆以为栾肃会带她们去往一个宴厅，再不济也会安排几张宴桌，而后规矩守礼的各自宴饮，这才符合两军对峙期间使者和谈的礼节。结果对方只搬了个大圆桌过来，安排她们绕着圆桌在小凳子上坐下。如此，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赵若歆她们变成了与煜王爷同桌共食。⑦④尒説
饶是赵若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和楚韶曜并不相熟。而煜王爷的心上人赵若月，更是头埋得低低的，好似鹌鹑，一点张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好在栾肃没有乱夸海口，煜王军帐中的厨师的确手艺超凡。这些年赵若歆东奔西走，也很久没有好好享受过这样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繁盛佳肴了。她静下来心来，反复劝说自己这只是一顿亲戚间的家常便饭，不再去想和谈事宜，让自己专心享受眼前难得的美食和安逸。
然而煜王爷没有动筷的意思，他一语不发，始终沉默。
栾肃站在身后，笨拙的举着筷子：“王爷，小的来给您布菜。”结果手忙脚乱中却打饭了汤盏，将汤汁洒到了鹌鹑似乖巧的赵若月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栾肃急忙道歉，“来人啊，送永郡王侧妃下去擦擦。”
便有一个同样魁梧的汉子一把撸起凳子上的赵若月，粗鲁道：“对不住，侧妃娘娘。您跟我下去换洗吧。”
“不、不用了。”赵若月惊恐，勉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这点汤汁，不要紧的。”
说话间，笨拙布菜的栾肃手又一抖，竟然再次不小心的将一大盆油泼辣子洒到了赵若月的胸前。
“对不住，侧妃娘娘，没有吓到你吧？”栾肃连忙作揖，“我没干过布菜的活，太慌张了。”
“没事，栾将军的手是用来持剑杀敌的，哪里会干布菜这样的小活。”赵若月忍着委屈，战战兢兢地说。她被油辣子泼了一身，胸前整块衣衫都脏了，不得不低下头诚惶诚恐地跟着那个活似要把她吃了的魁梧汉子，去底下收拾清理。
“抱歉，赵姑娘，没有打扰您用膳的心情吧。”栾肃问。
赵若歆摇头。
心想自己和楚席轩不睦的消息，竟然已经传至了煜王军帐。连栾肃这等看着只会打仗的糙汉子，都也听说了，还心细如发的称呼赵若月为侧妃，称呼她为未出阁似的赵姑娘。
只是，栾肃这种称呼，也更加做实了在外人看来，她赵若歆已经是永郡王府的弃妇了吧。
赵若歆摇摇头，笑道：“栾总管客气了。正如庶姐所说，您的手是用来持剑杀敌的，布菜这种小事不适合您。不如就让我来，斗胆替煜王叔布一回菜吧。”
“那便麻烦赵姑娘了。”栾肃迫不及待地将公筷递了过来，速度之快，差点让赵若歆认为他早有预谋。
而煜王爷也始终沉默。
除了开头的那一句“瘦了”，便没有再出一言，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关心。让人摸不准想法。
赵若歆敛神屏息，握着公筷，尽量挑了些素雅的点心夹到楚韶曜的碟碗里。
而煜王爷，许是饿了，竟然也没有拒绝，竟然将她夹的点心都食用了。
赵若歆受到鼓励，又接连夹了几只虾饺、鱼肚、春笋、素圆这样的菜肴过去，而煜王爷竟然也都一一食用完毕。
如此下来，竟然诡异的宾主尽欢。
赵若歆甚至在心中腹诽，认为栾肃开头说得每日只饮一碗白粥是不是夸张了，明明瞧着煜王爷食量还挺大的。
饭毕，赵若歆吃地有些多，困倦上来，一动也不想动了。
她几乎有点不想再管和谈的事情，不想再多说一句公事。反正瞧着煜王爷也是不会退兵的，除非煜王爷真得傻了，非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千秋功绩，拱手让给那些个草包诸侯。
然而，一直沉默着的煜王爷却主动开口了。
“楚席轩，对你好么？”
“嗯？”赵若歆再次感到迷茫，她下意识地摆出客套的标准微笑，流程化回答道：“王爷待我挺好的，我们夫妇琴瑟和鸣、守望同心。”
这是被她说烂了的话。
不管楚席轩实际如何，她赵若歆既然已经和楚席轩成亲，那便是利益一致、休戚相关的一体。关起门来，他们可以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冰冷夫妻，可是对外，他们必须是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只有这样，她的虞家军和楚席轩的御林军，才能在这个混乱的世道艰难存活下去。
煜王爷又沉默下去。
赵若歆有些摸不清煜王爷的想法，她试探问道：“您可是惦记您的轩侄儿了？我下回喊他一块儿过来看您？”
她瞅着赵若月也不像是真的煜王爷心上人。
而楚席轩，据楚席轩自己讲，他煜王叔小时候对他比其他皇子们都好。许是煜王爷就是惦念叔侄情谊了呢？
“本王惦记他？”煜王爷冷笑，“本王惦记他这个好侄儿，倒不如去惦记惦记楚席仇，起码那一个的祖上勉强还算是对本王有恩，为人也比楚席轩知情识趣。”
赵若歆不说话了。
楚席仇她知道的，也是盟军头子之一，自称废奕郡王后代，于辽地占山为王，势力不亚于楚席轩。
赵若歆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还是要敷衍的努力一下，免得回去以后那几个盟军头子说她对和谈不尽心。
她无所谓的道：“煜王叔，其实我和赵若月此次前来，是为了——”
“你想要止战吗？”煜王爷打断了她。
“我想。”赵若歆真心实意地说，“战争打了好些年了，黎民百姓们都需要休养生息。再打下去，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好。”楚韶曜说。
“您说什么？”赵若歆没反应过来。
“本王乏了，你回去吧。”煜王爷突然开始赶客。
“可您——”赵若歆一脸茫然。
然而煜王爷已经转着轮椅转身，一副再也不想再见到她的模样。
煜王爷，果然很讨厌她啊。
赵若歆鼻尖莫名的微酸。
“煜王爷，臣女赵若歆，祝您平安康健，岁岁如意。”
赵若歆恭敬跪了下去，对着楚韶曜的背影行了一个大礼。她明白，煜王方才已经答应了盟军的请求，他会止戈休战，放弃大好的江山伟业。
煜王，本就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或许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称帝。
“王妃。”赵若月慌里慌张地跑来，手里拽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
“你这是什么打扮？”赵若歆嫌弃地看着她身上的油腻脏污，那斑驳污渍比刚才分别的时侯还要大块，还要刺鼻难闻：“你不是下去换干净衣服的吗？”
赵若月也很委屈：“煜王军中又没有女眷，如何有女子衣服给我换。他的手下又都是抠门的，舍不得将男装给我，只扔了这块破布给我，让我随便擦擦。”
“赵姑娘。”
说话间，栾肃带着军士过来，抬着几个硕大的楠木箱子。
“这里是底下人进贡给王爷的一些东西，许多都是女子才用的首饰衣裳。王爷喜素，用不着这些。正巧您来了，麻烦您替我们王爷处理了吧。”
赵若歆随手掀开一枚箱子，看到里面流光溢彩地置着一件粉色羊裘，缀满熠熠生辉的晶莹珍珠。
“这？”赵若歆微怔。
“春寒料峭，王爷说赵姑娘您还是应该多加衣衫。”栾肃笑道，指着流光溢彩的裘衣，“这粉色，王爷说要比黑色更加衬您。”
“赵姑娘，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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