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不愿与他打照面,只在屏风后坐下,示意诸葛嘉。
诸葛嘉在屏风侧面的案前坐下,将卷宗重重按在桌上,问:“竺星河,你从何处来,为何要在我大明疆域盘桓?”
竺星河的目光,在屏风后朱聿恒的身影上停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本是华夏后裔,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直到三宝太监下西洋,我们听到了故乡的消息,才循讯回归故国。我等通过广东市舶司进入的,有档案有文书,在各地行商也是遵章守纪,不知犯了何罪,竟将我囚困于此?”
诸葛嘉问:“你既是大宋末裔,那么先祖在海外哪个异邦居住,共有多少人?”
“先祖共有数百人,移居忽鲁谟斯,至今有一百五十余年了。”
诸葛嘉驳斥道:“忽鲁谟斯与天方相接,距我朝十分遥远。本朝太、祖重开日月新天之后,宋朝遗民有陆续自爪哇、苏禄、苏门答腊归国的,但来自忽鲁谟斯的,却少之又少。你们百来人海渡而去,又不足以在那边割地为王,如何能在彼方地域上繁衍生息一百五十年、六七代人,却维持如此纯正的血脉与文化,连口音都与千万里之外的故土一样发展变化,完全听不出任何差异?”
竺星河身形未动,只双眉轻扬问:“阁下是神机营提督诸葛嘉吧?如此威势,却只能俯首听命于屏风后之人,不知那位又是什么来历?”
诸葛嘉冷冷道:“候审之人,有何资格臆测贵人身份?”
“你又焉知我在海外不是贵人?婆罗洲一带海商众多,我往来于其间,为出海的华夏子民荡平万顷海域,三宝太监船队亦曾托赖我手下船队护航。我既非荒鄙海民,在海外时便学习如今的华夏文化与口音,有何稀奇?”
这番话无懈可击,诸葛嘉一时语塞。
朱聿恒隐在屏风之后,轻咳一声。
诸葛嘉会意,喝道:“竺星河,你为何要潜入宫中纵火?”
竺星河双眉微扬,说道:“不知诸葛提督此话从何说起,我一介布衣,如何潜入宫中,还能纵火?”
“四月初,你到顺天所为何事?”
“与我同归的一个海客手足有伤,我送她北上求医。”
“你在顺天呆了多久,初八那日,你身在何处?”
竺星河不疾不徐,说道:“三月底去,四月初五我便因急事离开了顺天去往济南。”
“留在顺天医治的那个海客,是你什么人?”
竺星河沉吟片刻,终究没能给他们的关系找到一个最准确的形容,只说:“她是帮我管事的。”
“管什么事?”
“船队事务繁忙,我一人分身乏术,而她自小在海上长大,熟稔海上事务,因此也算是我的帮手。”
诸葛嘉将广东市舶司的卷宗抛在桌上,道:“据我所知,与你同去应天的这个司南,是个女人。她帮你做事,如何服众?”
见他已经调查过阿南的底细,竺星河也不再遮掩,自若道:“在本朝疆域可能罕见,但在海上早有女船王,甚至有些小国便由女王统治,何奇之有?”
朱聿恒在屏风后听着,眼前似出现了阿南驾领船队在浩瀚大洋之上前行的场景。
海天一色的碧蓝之中,她衣衫如火,黑发如瀑,必定又是一种动人心魄的情形。
正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急奔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此时屋内的审讯。
诸葛嘉微皱眉头,向外看去,只见韦杭之大步走近,径自向着屏风后的朱聿恒而去。
韦杭之附在朱聿恒耳边,低低说道:“窥探此间的刺客,来了。”
朱聿恒不动声色地扫了竺星河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诸葛嘉情知有事,立即也跟了出去。
此时放生池外的堤岸上,毕阳辉正抱臂笑嘻嘻看着水底。
朱聿恒踏上青石砌成的堤岸一看,下面那清澈的水中,正翻滚着沸腾也似的血水,随即,破碎的水草和发丝一缕缕浮起,血水中冒出一串水泡和泥浆来。
“哟呵,就这还不冒头,我敬你是条汉子。”毕阳辉蹲在岸上,冲着下面打了个唿哨,笑道,“出来吧,再不出来就把你绞得稀碎!”
卓晏看着那些翻涌的血水,脚都软了,扒着诸葛嘉的手臂问:“嘉嘉,这……这是什么?刚刚这水下不是还什么都没有吗?”
“谁说什么也没有?”诸葛嘉拍开他的手,冷冷道,“这是拙巧阁设下的锁网阵,已经锁死了放生池周围这一圈水域。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一条鱼、一只螃蟹,也不可能钻得进来!”
卓晏咋舌:“什么阵啊,杀人连看都看不见?”
“你没见过的多着呢。”毕阳辉盯着水面,眼看水下那人坚持不住了,他得意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来了来了,出来呀……”
只见水下冒出一条身影,一出水便吓得卓晏跳了起来。那人遍身血水淋漓,身上衣服已被绞成碎布,破衣下的肌肤也是遍体鳞伤,彻底看不出面目。
朱聿恒盯着那遭过鱼鳞剐般的肌体,心中忽然想,要是阿南侵入这里,是不是,也会遭遇这般惨状?
但那人虽然伤重,却是强悍无比,一手搭上堤岸的条石,便要纵身从那水阵中跃出。
“他……他上来了!”卓晏指着那人的手,失声叫出来。
话音未落,旁边拿着勾镰的士兵已经涌上前,勾住他的锁骨与腰身,就要将他从水中提出。
谁知那人力气极大,全身鲜血却似激发了他的狂性,反手抓住勾镰一挥一拍,震怒大吼,仿佛全未感觉到自己身上肌肉被撕裂的疼痛。
几个持勾镰的士兵,全都被震飞出去,摔入了内湖之中。
这放生池上堤岸细长狭小,诸葛嘉无法布阵,见对方如此悍勇,只能抢在朱聿恒面前,拔出腰间佩刀,斜指对手。wap.xs74w.com
韦杭之则比他更快了一步,早已警觉地护住朱聿恒。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因为毕阳辉已经出手。
他身材异常高大壮硕,膂力自然惊人,抓过旁边一支钩镰枪,擦着水面狠狠掷去,直穿对方的肩胛而过。
这一掷力度威猛异常,射进对方的肩膀之后,势道不减,竟带着他的身体往后拖去,连人带箭钉在了四丈开外的一艘船上。
四丈,已经在水阵距离之外。
诸葛嘉心中暗叫不好,立即向船上人示意,抓住那个被钉在船头上的刺客。
钩镰枪头早已击碎了对方的肩胛骨,加上他在水阵中所受的伤,若是正常人,就算在水阵之外,也应当没有逃脱的余力了。
可惜,对方并不正常。
在船上士兵爬下甲板,要去抓他之时,他右手抓住钩镰枪,双脚在船头上一蹬,硬生生挣脱了这条船,连人带枪,一起扎进了水中。
在呐喊声中,周围船上乱箭齐发,射向水下。
血花再次在水中翻涌起来,但终究,还是消失了。
诸葛嘉盯着湖面上越来越淡的血色,脸色难看至极。
毕阳辉冷哼道:“逃个屁啊,这么重的伤,回去也是死人一条。”
“就怕他回去后,把这边的布置告诉同伙,到时候,难免会想出破解之法。”
“谁能破解?阿南吗?”毕阳辉“哈”了一声,指着面前的西湖,“水上有船日夜巡逻,水底遍布锁网阵,他们长个翅膀飞进来救人?”
“或许……”朱聿恒想到阿南那只可以在空中飞翔的蜻蜓,淡淡出声问,“对方要是真的长了翅膀呢?”
“长翅膀?长翅膀飞进来又怎么样?”毕阳辉咧嘴一笑,抬头看向天空。
卓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青蓝的天际,和遍布锁网阵的湖中一样,看起来,一无所有。
众人去水边观战,竺星河被带到了偏厅之中。
他亦平静如常,在小厅的茶几前缓缓坐下,甚至还借着旁边的小炉,给自己煮了一壶茶。
等茶香四溢之时,旁边忽然有几个士卒过来,将偏厅三面的门都推上,光线立时朦胧下来。
竺星河抬头看去,身罩斗篷的那人出现在光线之前,逆光将他的面容遮掩得更加彻底。
他毫不惊讶,缓缓抬手向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可以与自己在几案两边对坐。
但朱聿恒并未理会他,只在窗前坐下,将一条被切了一半的染血腰带丢到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同伙企图劫人,已被诛杀。”
竺星河瞥了一眼,说道:“是我家奴,但非同伙。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何须伙同他人?”
“你行迹早已败露,遮掩也是无用。”朱聿恒略略提高声音,问,“我问你,四月初八,你为何要潜入紫禁城,在三大殿纵火?”
“此事我早已辩明,四月初五我已离开顺天。”
“若你果真离开,三大殿起火之前,为何会躲在奉天殿檐角之下,当日的火中,为何又会出现你随身携带的东西?”
竺星河并未开口应对,只面露疑惑之色。
朱聿恒见他貌似无辜,便从袖中取出两只幽蓝的绢缎蜻蜓,按在自己身边的高几之上。
两只蜻蜓,一只完好无损栩栩如生,另一只则已经残破,被他拍在几上时,细小的机括随之散落。
竺星河的神情,终于带上了一丝诧异:“这东西,是他人所赠,我在应天时丢失,正不知如何与对方解释,怎么竟会在这里?”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一句话,说丢便丢了?”朱聿恒盯着他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如今你的同伙,早已向我们招供,甚至连与你这蜻蜓相同的一只,也已作为罪证上交,你矢口抵赖又有何用?”
竺星河的目光,落在那只完好的蜻蜓上,语调更为疑惑:“罪证?这种消遣的小玩意,丢了便丢了,再做一只不就行了,如何能作为罪证?又是谁拿出来诬陷我的?”
他这滴水不漏的神情,对这双蜻蜓漫不在意的情绪,都让朱聿恒的心中,隐约泛起不快。
但他自小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只冷冷道:“这你不必管,总之,你身边的人、你所有的事,我们都有所掌握,不然,也不会出动那么大的阵仗,将你擒拿归案。”
竺星河笑了笑,只轻轻转了转拇指上那个扳指。
这个银白色的扳指,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刻着古怪的花纹,发着素淡的微光。
那扳指的光线与缠绕他周身的牵丝光芒混在一起,都是似有若无、缥缈虚无的光线,让他看来倒像是一只稳坐八卦阵的雪蛛,正编织着晶莹明净又致人死命的陷阱。
他问:“这么说,出卖我的人,是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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