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太烫,雨丝太薄,下了两三个时辰亦带不走暑气,反倒让天气更加闷热。
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朱聿恒看看外面的天色,便换了衣服,去陪伴前几日腿疾发作的父王用膳。
他常年在顺天承圣上亲自教诲,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因此回到应天后,但凡有时间,便尽量挤时间承欢膝下。
他弟妹甚多,一家人在厅中也是其乐融融。只是母亲因为担忧他的身体,一直给他盛补汤:“阿琰,这两日精神可好?你看你又瘦了。”
“多谢母妃关心,孩儿如今身体已大好了。”朱聿恒料想祖父没有将他的病情告知父母,更不愿让父母徒为自己担忧,便也不向他们提及此事。
见太子妃一直命人给儿子布菜,太子凑到儿子耳边,悄声告状道:“你母妃早上只让父王吃了一碗小米粥两个枣糕,这可怎么得了啊?你去劝劝她,让父王多吃点,啊?”
太子妃一听就不乐意了,出声道:“阿琰你瞧瞧,你父王腿疾发作后,整日不动又胖了多少!如今两个小太监扶他起身都艰难,太医一再请他节食、多活动,他就是不肯听!”
朱聿恒笑着安抚父母,说道:“父王,母妃也是为您身子着想,确实该听取。但这早膳也确实少了点,孩儿请母妃酌量增加些许?”
坐在旁边的二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父王才不饿呢……”
说到这里,他又赶紧闭了嘴,只朝着朱聿恒挤了挤眼。
“可不是,中午没到他就瞒着我偷偷传了四次食!”太子妃郁闷地数点给儿子听,“其中包括半只烧鹅一个蹄膀!”
太子讷讷道:“考虑的事情一多啊,人就容易饿。这不正在最近在忙登莱流民的安置方案嘛……”
朱聿恒亲自动手,将几盘清淡的菜转移到父亲面前:“登莱流民父王不必劳心,南京工部户部这几日已经出了草案,对策稳重平实,孩儿看着还算不错。”
太子无奈地夹着素菜吃,说:“然则其中还有几条要让他们改进,一是调拨和转运、分发粮食时,宜另设他方监管……”
朱聿恒一一应了,一顿饭吃完,几处细节已商榷完毕。父亲肥胖的身子有些坐不住,但还是坚持再吃了半只烤鸭才离席。
弟妹们都散了,他陪母亲用茶,听着母亲继续气恼埋怨:“日日叮嘱他保重身体,可他连少吃两口都不成!聿儿,你可不可能学你父王,一定得保重身体知道吗?今年都大病两场了,你知道爹娘有多担心?”
“母妃说的是,孩儿谨记于心。”朱聿恒笑着抚慰道。
“你看圣上日日操劳国事,如今年过五旬还要御驾亲征。九州四海,天下这么大,帝王这桩事业,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扛得下来?”母亲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轻抚他的脸颊。儿子已经长得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只能仰望着他,眼中满是关切,“阿琰,你自小懂事,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可再辛苦你也得善待自身啊,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朱聿恒只觉眼眶一热,重重点头。
但不知是不是意识影响了身体,他只觉得自己身上那两条血脉突突跳动起来,隐隐的微痛,让他的身体略有僵硬。
幸好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细微异常,招手让女官捧了个螺钿盒过来,交给他说:“这是圣上特地命人从顺天送过来给你的,说是西洋新进贡的珍宝,你看看。”
“我一个男人,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朱聿恒说着,随手打开手边那个盒子看了看。
螺钿盒分为三层,里面有构件连在盒盖上,随着盒盖打开,三层内盒依次上升,将里面的东西完整展现在他面前。
第一层是二十四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殷红浓艳;第二层是四十八颗蓝宝石,湛蓝通透;第三层则是满满一屉珍珠,大的如拇指,小的如小指甲盖,颗颗圆润生辉。
朱聿恒看了看,抬手将第三层那颗最大的珍珠取出来,又将盒子重新盖好,没有说话。
“明白圣上的意思了?”母亲笑着拍拍他的手背道,“这一盒珠宝,刚好可以镶嵌一顶六龙四凤珠冠,正是太孙妃的规格。”
周围人又送了一堆卷轴过来,摆在案上。
“圣上一意栽培你,是东宫、也是天下的幸事。可你常年埋首于政事军务之中,连终身大事也顾不上了,这也说不过去呀。”母亲笑着解开几张给他看,“你瞧,这是母妃打听到的几个姑娘,人品相貌都没话说。你先看看小像,中意哪几个,母妃就召她们过来,你再亲自相看。”
朱聿恒略微看了几眼,手中那颗澄圆明灿的珠子,漫不经心地从掌心转到指节,又从虎口转到指尖——
.
就像阿南闲着没事时那样。
“这是孙家的姑娘,温柔贤淑……这是胡家的姑娘,知书识礼……”母亲介绍了几个,见他只望着手中的珍珠沉默,无奈收起那堆画像,试探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只要说一声,应天、南直隶或者整个天底下,你祖父和爹娘,定能帮你寻来。”
朱聿恒缓缓道:“以后再说吧。孩儿最近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怕是无暇考虑这些。”
母亲皱眉道:“阿琰,你的婚事不是你一个人的婚事,你再不早做决定,这次圣上送来的是珠宝,下次就会是太孙妃了。到时候,你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朱聿恒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母亲那殷切的目光,顿了片刻,才低低道:“是,孩儿知道。”
“知道的话,就尽快挑个合意的姑娘成亲,给我们生个孙子,圣上也期待着抱重孙子的那一日呢!”
应天城南,秦淮河畔,天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南京礼部的教坊就设在此处。
朱聿恒下了马车,韦杭之替他撑着伞,打量着面前的十六楼。
这十六楼是官办的酒楼,旁边便是南京教坊司,客人在酒楼饮酒时,可去教坊司延请乐伎助兴,因此附近顿成烟花繁华之地。
朱聿恒抬头看向楼上,几个正等客人的艳丽女子立即笑着朝他招手,甚至有人抛了帕子下来。
他微微皱眉,问韦杭之:“阿南在此处?”
那帕子正挂住了韦杭之的伞沿,他忙拉下来一把扔掉,说道:“确是这里,阿南姑娘这行径……委实有些荒诞。”
朱聿恒便不再多说,抬脚迈了进去,对拥上来的小二、酒保、歌女、乐伎视而不见,径自上了二楼。
楼上一个女子正在唱着歌,那歌喉婉转柔美,竟似带着些窗外江南烟雨气息。
“瘦岩岩,愁浓难补眉儿淡。香消翠减,雨昏烟暗,芳草遍江南。”
唱的是乔吉的一首《春闺怨》,市井艳曲,缠绵悱恻。
朱聿恒瞥了唱歌的女子一眼,他的记忆极好,尽管上次没有看清楚她的脸,但仅听这歌声,也可以辨认出这是之前在放生池伺候竺星河的那个少女,应该是叫方碧眠。
他的目光穿过满楼红翠,落在了蜷在美人靠上的阿南身上。
她穿着件男装,简洁的衣饰令明艳利落的五官显出一种潇洒英气,只是本性难移,她还是那副懒洋洋没骨头的模样,倚栏杆半坐着。
灿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她的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神情:“阿言,你也来这种地方呀?”
听到“阿言”二字,坐在她对面、背朝楼梯的一个褐衣男子顿时跳了起来,想要回头又硬生生忍住,抬手遮住脸就要往楼下溜。
“阿晏,别跑了。”朱聿恒示意他不必欲盖弥彰。
见他已经认出自己,卓晏只能回身,苦着脸向他行了个礼:“我都穿成这样了,大人还看得出来啊?”
朱聿恒没说话,微抬下巴示意。
卓晏胆战心惊,赶紧把方碧眠和一干乐伎等都匆匆打发走,然后请朱聿恒到内里雅间坐下,外面有两个姑娘想跟进来伺候着,也被卓晏关在了门外。
阿南有些遗憾:“听说那个碧眠姑娘难得见客的,好容易她今天在教坊,被我们请来才唱了一首曲子,话还没讲过呢。”
朱聿恒没理她,只皱眉道:“阿晏,你正在丁忧期,自己逃出来荒唐也就罢了,还带着阿南来这种地方,成何体统?”
卓晏嗫嚅着,不敢回话,阿南却笑嘻嘻地在朱聿恒面前坐下,给他斟了杯茶:“其实不是阿晏带我来的……是我带他来的。”
朱聿恒只觉得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又不做什么,就是听听曲子而已。”阿南望着耷拉着脑袋的卓晏,凑到朱聿恒耳边悄悄道,“阿晏也够可怜的,家里出事后,狐朋狗友都抛弃他了,还要困在家里为那个假妈妈守丧,我作为朋友,拉他出来散散心没什么吧?”
一个姑娘家,居然如此漫不在乎地在这种地方厮混,这令朱聿恒一时顿了片刻,才生硬道:“荒谬!下次不许了。”
“是是,不来了不来了。”卓晏猛点头。
这男人,管天管地还管她?阿南则朝他一笑,眨眨眼问:“你不是也来了吗?”
朱聿恒道:“我是来找你的。”
阿南用那双亮晶晶的杏儿眼盯着他:“找到这边来了?什么大事呀?”
朱聿恒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阿南疑惑地打开一看,是一颗淡紫浑圆的珍珠,几乎有拇指大,珠光莹润,甚至可以清晰照出她的五官。
“给我的?”即使在海上十几年,也难遇这么美的珍珠,她惊喜不已。
朱聿恒看着她的臂环,说道:“那上面,缺了一颗。”
阿南抬手看看臂环上那个圆形的缺痕,笑道:“对呀,我把之前的珠子送给了囡囡,还没找到合适的替补呢。”
说着,她动作利索地解下臂环,调整爪托将珍珠镶嵌上去,晃了晃自己这个五彩斑斓得几近杂乱的臂环,心满意足:“这是朝廷赏给我的吗?多谢啦~”
“不是朝廷,这是……”朱聿恒顿了一顿,没有解释,“这也算是弥补你在此案中的损失之一吧。”
阿南朝他一笑,爱不释手抚摸着这颗完美的珍珠:“那我赚了。”
见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朱聿恒便又道:“另外,上次说过的夜明珠,我仓促南下时没来得及从库房找出来,现在应该已经在送过来的路途上了……”
“夜明珠就不用了,我自己那颗够用了。”阿南终于舍得拉下袖子遮住自己的臂环,笑道,“真要感谢的话,不如帮我搞一些黑火油吧,我准备回杭州和楚先生研究些东西,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我搞到了。不过我对这批火油有些特殊要求啊……”
“这个简单。”朱聿恒对卓晏道,“你去一趟南直隶神机营,把提督叫来。”
卓晏现在已是个白身,见朱聿恒吩咐他做事,知道太孙殿下这是给他面子要帮他一把,心下大喜,跳起来就奔去了。
阿南喝着茶,望着窗外嘟囔着:“哎呀,好寡淡,叫个姑娘来唱个曲儿也行啊……”
只听隔壁传来几个女子的笑声,其中有个姑娘声音特别大:“看,那个男人长得真俊!”
阿南立即趴到窗边,见街上果然有个长相俊美的男人走过,鬓边还插着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
她不由笑道:“阿言你说,是他人好看,还是花好看?”
坐在窗边的朱聿恒哼了一声,没料到她如此厚颜无耻,当街看男人还要品评一下。
再一想,她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么,在顺天府的时候,就与胭脂胡同的那群姑娘大肆谈论他的长相。wap.xs74w.com
阿南见他不搭理自己,便说:“不过呢,好看的人千千万,但像阿言你这样的,可就罕见了。”
听阿南夸赞自己,朱聿恒脸色稍霁,把本该训责她的话咽了下去。却听隔壁的姑娘们又在起哄:“咦,那不是孙家的马车吗?那里面坐着的姑娘,该不会是太孙妃吧?”
“什么,是太子妃特别喜欢的那个孙家女儿吗?她真的被选上了?”
热爱八卦的阿南顿时又兴冲冲扒到窗口去看。
下面是一辆平平无奇的青棚马车走过,车帘也遮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
太孙妃,这么说……
想起葛稚雅在雷峰塔内冲口而出的那一声“殿下”,阿南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怪异的感觉,沉沉的,又有点别扭。
但……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心属公子了。
那玩世不恭的惯常笑意又出现在阿南脸上,她回身在朱聿恒面前坐下,给自己续了一盏茶,抬眼看着面前的朱聿恒,笑问:“怎么了阿言,茶太差了喝不惯?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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