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星河缓缓将手中的太湖石放下,瞥了身旁阿南一眼后,对朱聿恒略一点头,就像第一次在佛堂前见面时那样,神态舒缓:“灵隐一面之缘后,阁下多次来此与我见面,却一直遮遮掩掩,不肯露出真面目,不知是何原因?”
阿南顿时心下一凛,望向朱聿恒的目光也带上了寒意。
她一直以为,阿言时刻与自己在一起,与公子失陷放生池并无关系,甚至他的表现,是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至少不会损害公子——
可原来,公子在灵隐被擒与他有关,甚至他还一再地瞒着自己过来审讯过公子,唯一蒙在鼓里的,似乎只有她!
这一刻她甚至觉得,司霖骂得对,她与狼同行,竟毫无察觉。
怒火顿时冲上她的脑门,阿南脸色沉了下来。
朱聿恒没有理会竺星河,他强压怒气,只开口问阿南:“你说那是解药,还骗我与你一起吃下。”
“你不也骗我来挖毒针么?”阿南冷冷道,“那药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如果当时已经中毒了,就可以解毒;可如果当时没有中毒的话,那麻烦就大了。”
朱聿恒死死盯着她:“把解药给我。”
“我可没带这么多东西,但你可以随我和公子回去拿。”
朱聿恒的声音更冷了:“你胆敢到官府手中劫人,还以为自己能离开?”
“我不但要离开,还要你帮我们离开。”阿南嗤笑一声,指了指太湖石下的机关,“你得帮我们找出那五根牵丝,公子解了绑,我才能带你回去。”
“我不会。”朱聿恒一口拒绝,“这是毕阳辉设置的,现在,他已经死了。”
“你会的,毕竟,这可关系你的生死呢。”
朱聿恒定定地看着阿南,似乎不相信她就是那个与自己一再出生入死、携手相依的阿南。hTtPs://wap.xs74w.com
曾为了他而豁出性命,在最危险的地方也要拉住他的阿南,怎么会是面前这个,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以性命胁迫他的人?
他的目光,缓缓从她的身上,转向了竺星河。
竺星河的白衣在风中招展,即使不言不语站在他们身旁,也自有一种疏离尘世的脱俗意味。
见他看着竺星河不说话,阿南在旁冷冷道:“带不走公子,大家一起死。”
朱聿恒盯着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彻骨的冰寒。阿南却似毫无察觉,继续道:“反正我贱命一条,死不死无所谓,倒是你,真的愿意豁出命陪我们?”
朱聿恒反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按一按左胸,心口那里。”阿南道。
朱聿恒迟疑了一下,抬起手,在自己左胸轻轻一按。
顿时,一股麻痹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他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离,整个人虚脱晕眩。
踉跄扶住身旁的石灯笼柱,他勉强维持自己站立的姿势,只觉得五脏六腑齐齐抽搐,呕出一口浓黑的血来。
阿南看着那口血,挑衅地一抬下巴:“信了么?想活命的话,找出牵系公子的那五根线,交给我。”
朱聿恒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全身痛苦难当。咬牙等着眼前那阵晕眩过去,他才终于稳住身子,垂下眼看向那块太湖石下面。
入眼是一束杂乱的精钢线,因为里面五根线长时间的抽动,导致其他的也被拉扯松动,散乱地纠结在一起。
他现下心乱如麻,哪有心思帮她解这个:“太多了,不如直接砍断所有牵丝线,省得麻烦。”
“所有的牵丝都是经过精确计算,每股力均衡相克,才能维系住机括。不然杭州这么大,姓傅的为什么一定要找放生池这边设置?就因为这里是个基本规则的圆形,牵丝所受的力最均衡。”阿南抬手拨了拨那些精钢丝,问,“你砍断丝线的意思,是要所有钢线一起收紧,害我家公子被牵丝剔骨割肉吗?”
“但这里足有百来根牵丝线,一样粗细大小,又都乱缠在机括之上,一被牵动就所有钢线都震颤而动,如何寻找?”
“百来根也不多嘛,对你来说轻而易举。”阿南轻描淡写道,“你上手摸一摸,动作尽量轻柔就不会伤到了。牵系着公子的那五根线,和机括连接时颤动的方式肯定不一样,你将它们挑出来就行。”
到了此时,朱聿恒已无计可施,唯有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指轻探入那些纠缠的精钢线中。
精钢线纠结在一起,又细又利,只要有一条钢线略微一动,其他线被带动抽拉,便会割伤皮肤。若钢线动得多了,甚至会被它们一起绞得血肉模糊。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探入了这危机丛生的机关之中。如羊脂玉雕琢出来的指尖,轻轻按在了第一条钢线与机括相接的点上,试探震颤的幅度。
这一刻,他的心里忽然闪过那一夜,从楚元知家中脱险回来时,她在楼梯口回身,笑吟吟地将怀中伤药丢给他。
她说,千万不要让你的手留下伤痕啊,不然我会很心疼的。
然而现在,她逼着他为她的公子冒如此大险,就算明知他的手可能因为一时不慎而彻底废掉,都毫不顾惜。
指尖触到冰凉的机括,传来轻微的颤动。
他打住了这些混乱思绪,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他甚至闭上了眼,不再去看阿南和竺星河的面容,也不去看那危机四伏的机括与缠绕在他手边的钢线,只屏息静气,慢慢地摸索着。
或许是因为阿南这段时间来对他的训练,如今他的指尖变得异常敏感。闭上眼后,手上触感更加强了些许,心跳却比平时剧烈许多,耳朵也在嗡嗡作响,是血脉在体内急促流动的声响,震颤着他的耳膜。
就像悬丝诊脉,极细微的震颤,自某一条滑过指尖的钢线彼端传来。
他不假思索,手指利落地收紧,捏住了那一缕颤动的触感,睁眼看向阿南:“找到了,第一条。”
“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阿南朝他一笑,正要抬手接过,耳边忽听到脚步声急促响起。
她回头一看,几个明显不是官兵服色的人,手持武器冲进了前方天风阁。
随即,阁内就响起了惨痛呼声:“毕堂主!”
竺星河缓缓站直了身躯,抬手轻按上自己右手那个尚带着毕阳辉血迹的扳指。
他这边略微一动,朱聿恒那边的牵丝线立即抽动,一条钢线从他的食指边擦过,顿时割开一道口子。
朱聿恒立即收手,冷冷回头瞥了竺星河一眼。
看着那莹白手掌上迅速沁出的血珠,阿南心头猛然一抽,手指也不由自主攥紧了。
但这是她逼着他干的活,她抹不开脸慰问,口气依旧强硬地说道:“一点小伤口而已,别浪费时间。”
她眼中的痛惜低落,蹲着触摸机括的朱聿恒没看到,但站在她旁边的竺星河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垂眼看着地上的朱聿恒,目光从那俊美迫人的面容上,缓缓转移到那双天下难寻的手上。
“你这双手,阿南肯定喜欢。”
曾对他说过的这句话,如今竟莫名其妙在自己的耳边响起。
他所料不错,阿南确实喜欢他的手。
只是……
她喜欢的,仅仅只是这双手吗?
他没有深想,也不必去深想。毕竟,阿南如今为了他,而胁迫了这个人。
所以即使她眼底深藏的情绪让他感到不悦,但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他又何必深究。
天风阁内,接应毕阳辉的人已经发现了后方的踪迹,他们穿过阁门,直扑后院。
知道今日与拙巧阁无法善了,阿南转头问朱聿恒:“拙巧阁的人你管不管?”
朱聿恒看也不看她:“管不着。”
“哦,那我自己来。”阿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取出六颗乌黑暗器,刮开左右手套上拿六根钢管的封蜡,塞了进去。
她这双手套,名叫遐迩。遐是极近,迩是极远。
她举手握拳,以自己的骨节为瞄,以凸起而寸芒为准,对准了天风阁的后门。
门内,有个人影一晃便看见了他们,率先冲了出来:“在这里!兄弟们抄家伙……”
话音未落,阿南已经按下机括。
钢管中设有火石,机括启动,飞射爆裂声立即响起。
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时间,只在阿南抬手之际,对方的胸前已有一朵火花炸裂燃烧。
砰然巨响压过了此时的暴风呼啸,交织着对方的惨叫声,外面的诸葛嘉立即率人冲进来,查看皇太孙殿下的安危。
阿南却理都不理他们,只举手盯着天风阁内的人,冷静而沉稳。
每根钢管都只能发射一次,因为用□□发射暗器后,爆炸留下的灰烬会堵塞管口,为免炸膛,必须彻底清理才能再次使用。
所以,六根钢管,她只有六次机会,浪费一次便少了一次。
见同伙一击倒地,对方自然不敢再直接欺上来,而是隐藏在门后,企图借助门窗遮掩身体。
可惜门窗的漏雕出卖了他们。阿南冷静地眯起眼睛,瞄着后面那两道影子,手中又是两声发射声响。
穿透漏雕,门窗后两团火焰炸开,躲在那里的两人尚未出声,便都倒了下去。
阿南吹了吹左手钢管中未尽的硝烟,回头瞄了诸葛嘉一眼。
诸葛嘉震惊地看着正在摸索机括的朱聿恒,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到阿南的声音:“看什么看?有我在,保你家提督没事。”
朱聿恒抿紧双唇,微抬下巴对诸葛嘉示意。
诸葛嘉知道他此时被胁迫,看来是无法逃脱这女煞星的手段了。但他又确实无法解救殿下,唯有率众向他行了个礼,默默退到了一边。
冰冷的钢线在朱聿恒的手上滑过,他感觉到食指的伤口上麻痒微痛。抿了抿唇,他干脆摒弃一切,再也不管身外事,闭上眼睛放开自己的指尖,任由一条条锋利钢线从自己的手指上滑过,尽快寻找那几条震颤幅度不同的牵丝线。
阿南紧盯着天风阁内的人,抬手间又干掉了一个从侧面绕出来的人,才瞥了朱聿恒一眼,问:“找到了吗?”
“还剩最后一根。”已经陷入恍惚的朱聿恒闭着眼睛,毫不知道外界的动静,他的动作和声音都缓得有些迟滞,仿佛正陷在另一个繁杂的世界之中。
而此时从他的指尖一根根流转而过的钢线,就是他在另一个世界主宰的线索。
阿南不再打扰他,只盯着面前的天风阁,审慎地注意对方从何处冒出来。
终于,她瞥到在疾风乱卷中起伏的合欢树枝杈之间,一丝与所有树枝都相逆的摇摆幅度。
不假思索的,她冲着那纠结的乱枝射出了一团火花。
树枝之间血花与火花一起喷射出来,一个身影带着折断的树枝直坠落地。
“找到了,最后一根。”朱聿恒也睁开了眼睛,极为缓慢地将最后那根钢线拉了出来。
“好。”阿南毫不迟疑,回身抓过朱聿恒手中的五条钢线,将它们从乱线中抽出,然后手腕一抖,就搭上了朱聿恒的手腕。
朱聿恒只觉得手腕一凉,右手已经被系上了一条精钢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南一挥手间,竺星河立即推动了手中的太湖石。
在太湖石轰然落下的同时,被他们拉出又急速回缩的丝纶扫过了朱聿恒的双腿。
朱聿恒本就因为寻找牵丝而大费心力,此时右手刚要一动,便觉得手腕剧痛,被精钢线束住的右手已经勒出细长伤口,鲜血顿时涌出。他身体一僵之际,而阿南又骤然发难,牵绊之下他顿时跌倒在地。
阿南立即俯下身,握住他的脚后手中钢线一收一拉,系住了他的脚踝。
被牵丝束住的朱聿恒,躺在地上死死盯着阿南,感觉到四肢上传来被勒紧的剧痛。
有竺星河的前车之鉴,他不敢动弹,只能死死盯着她,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阿南!”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在太快。退在外围的诸葛嘉虽在她系第一根牵丝的时候已立即跃起,但到他近身之时,阿南已经举起手套上的钢管,对准了朱聿恒的额头。
“诸葛提督,小心一点。”阿南的声音既冷且厉,带着胁迫的意味,轻轻拍了拍朱聿恒的头。
真没想到,坚决不肯挟持朱聿恒的她,终于还是将最后一颗可怕的暗器,对准了他的头。
诸葛嘉与他手下已经结阵的众人,刚刚都因为她手中火暗器的犀利而心胆俱寒,此时这东西对准了皇太孙殿下的脑袋,他们哪敢上前,即使离她不到三步距离,但谁都不敢再挪动半步。
阿南低下头,拉着那条牵丝,轻轻慢慢地在朱聿恒的脖子上打了一个结。
“抱歉啊,阿言。我现在没时间彻底摧毁牵丝的中枢,幸好牵丝最讲究的就是平衡,只要这一端已经牵系住了另一个活人,公子那边的力量便能被转移到你身上。不然的话,我哪有办法把公子带回去呢?”
“也就是说……”朱聿恒躺在地上,忍着手臂上被牵丝深深嵌入的痛楚,望着俯视自己的阿南,声音沉喑微颤,“你要我代替你的公子承受牵丝,而你选择带他脱身?”
她没有否认,只朝他微扬唇角,笑得有点苦涩:“对不起啦,所以你现在别动,免得伤到自己。”
他眸子中的光变得彻底寒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你要带着你的公子走,那我的解药呢?”
“没有解药,我骗你的。”她不愿细说,只避开他的目光,低低道,“这种药吃下去就是会难受几天,你忍一忍就好了。”
朱聿恒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竭力挤出最后一句话:“所以,你骗我来解这个机括时,就是打定了主意,让我……替你的公子去死。”
阿南没有回答,她确实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只是别开头,匆匆替他系上了左手最后一条牵丝,然后举起手套,狠狠地将手背的寸芒朝着地上的牵丝线砸下去。
火花四溅之中,五根精钢线立即断裂,所有的力量被朱聿恒所承受,迅速收紧了他的四肢与脖颈。
即使他一动不动,手腕与脖子上也立即被勒出了深深血痕。
一直被限制了行动的竺星河,此时身上的钢线立时松脱,终于解开了束缚。
阿南撤身疾退,奔到竺星河身边,仓促道:“公子,走吧。”
竺星河却没有回答她,他的目光定在地上的朱聿恒身上。
阿南一撤离,诸葛嘉便立即奔上前来,护住了朱聿恒。身边八阵图结阵,泼水不进之势已成。
阿南向后方水面看去,低声道:“快走,司鹫来接应我们了!”
“你知道,我在灵隐寺时,为什么要被抓吗?”竺星河的右手缓缓抬起,他那个银白色的扳指在昏暗的天光之中隐隐发光,与他的目光一样锐利而夺人心魄。
“因为我看见他了。这是我等待了二十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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