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碧蓝的海天之上,这一缕黑烟十分显目。
接下来能做的只是等待了。
他们顺着沙滩和礁石绕着小岛走了半圈,在太阳晒不到的北面停下。
朱聿恒折了根枝条,把顶端修得稍为尖锐,站在水中静静等待着鱼儿过来。
阿南坐在礁石上,托着下巴看着他抓鱼。
鱼儿一直没来,朱聿恒凝神静气,在顺着平静的水面慢慢看过去。
水洼的水面清澈,他没有看到鱼,却看到了坐在礁石上的阿南的倒影,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忘记了鱼儿,只凝望着她水中的倒影,久久出神。
她正抱膝望着海天相接处,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动的肩颈线条,蜿蜒地向下生长出修长的身躯。
紧绷在她身上的水靠将她的躯体勾勒得纤毫毕现,曲线玲珑,令人着迷。
海风偶尔吹来,水波荡漾着,便将她的影子扯得波动迷离起来,不容许他将她看清。
就像他追索了这么久,他们之间却依旧蒙着一层穿不透的迷雾,让他无法彻底而清晰地触碰到她。
“阿言,右手边!”她的声音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他看见阿南指着他旁边的水洼,那里有一条鱼正飞快地划过水洼,尾巴一甩就要钻入旁边洞中。
朱聿恒的手腕一抖,树枝迅疾刺出,却扑了个空,让鱼儿逃走了。
明明是看准鱼身而刺的,而且他对自己手部的控制力很有信心,居然会一击落空,让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阿南笑着指指水下,说:“阿言,你被眼睛骗啦。因为光线在水底和陆上不一样,所以鱼在水中时会显得离水面比较近一些。你待会儿扎鱼的时候,对准鱼的下方试试看。”
朱聿恒从未捕过鱼,倒是不知道这个道理。点了点头,他凝神静气等到下一条鱼过来,树枝利落地向着鱼身偏下的地方扎去,准确地刺入了鱼腹之中。
他开心地将正在拼命挣扎的鱼提起来,给阿南看。
“是海鲈鱼,这个鱼看起来凶凶的,但肉质紧实,很好吃!”阿南站起来,接过他抛来的鱼,用软树枝将这条不住打挺的大鱼串了嘴,提在手里道,“我去摸几个螺和螃蟹,咱们中午就不愁啦。”
“礁石下海浪有点大,你身体尚未痊愈,别去摸螺了。”朱聿恒说着,示意她将那根尖锐的树枝丢回来,换了个地方守着那个水洼,准备再抓一条鱼。
但这一次,来来去去的好像都是一些小鱼。朱聿恒并不急躁,沉静等待着。
阿南也不急,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他。
头还有点昏沉,周身的处境也不算太好,但病魔与死神都已退却,她现在心情轻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阿言……哦,是不是现在不应该叫你阿言啦?”
朱聿恒抬眼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我确实叫阿琰,当时就告诉你了。”
“阿琰,阿言……”她有些口音,说话咬字时尾音略微上扬,所以阿琰和阿言念起来,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阿琰,”阿南念了两声,问,“这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小名。琰是天子征伐逆乱的玉圭。”
“文绉绉的。”阿南朝着他唇角一扬,“哪像我们,小名不是叫囡囡,就是叫阿囡。”
朱聿恒目光搜寻着水底的鱼,说道:“可你现在叫司南?”
“其实我以前叫司灵。”她随口道,“南方的人,口音没有你们北方这么纯正的,所以,按照我们的编号,大家会随意起个差不多发音的名字。”
朱聿恒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你的编号叫四零?”
“对呀。我是司灵,我有个好朋友叫桑玖,还有叫司鹫的,他们是三九和四九。后来我立下了大功,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名字了,编号就转给了司霖,结果他被人嘲笑捡我的漏,因此一直讨厌我……”
朱聿恒听着她愉快的声音,下手也轻快了一些,手腕一抖便刺中了一条六七寸长的鱼。
他提着它跋涉过水洼,走到阿南身边坐下,专注地看着她。
“这条鱼也不小,我们吃一顿够够的啦。”阿南开心地将两条鱼用枝条串在一起,提起来示意他:“走吧。”
朱聿恒点点头,与她一起踩着高高低低的礁石往回走。
海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他们猫着腰从灌木的树荫下走过,清凉又舒适。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阿南,看见日光从树叶间筛下来,照在她的脸上,跳跃的光点如同斑驳的蝴蝶聚了又散。
突如其来出现在他人生中的她,亦如这样一只光怪陆离的蝴蝶或蜻蜓。可如今他却很想知道她的过往,想了解她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些事情、那些人。
她是怎么从孤岛上的阿囡,长成现在这样的阿南……
所以在回到石洞中,他们一起在火上烤鱼时,朱聿恒忍不住问:“那个海盗的窝点,你还记得吗?”
阿南挑挑眉,问:“什么海盗窝点?”
“之前掳掠了你娘的那个。”他将鱼架在火上,顺理成章道,“你需要的话,我派一支船队,帮你去剿灭他们。”
“早就没了。”阿南靠在石壁上,望着他的神情中有伤感亦有骄傲,“在我重新踏上那个岛时,他们就注定都活不了。”
苍茫大海之上,那些逃出匪窝的渔民中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白衣缟素的少女独自驾着小舟,将海盗们聚居了二十年的海岛夷为平地、所有匪盗一个都没逃掉的传奇。
她离开的时候,身上的素衣已被血染为红衣,码头与海湾的尸体引来了无数的海鸥与鱼群,数日不散,就如人间炼狱。
但朱聿恒想着当日的可怖场景,却只望着她,温声道:“你娘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也会知道她错了。”
阿南不解地看着他:“错了?”
“她在生下你的时候,不应该难过的。因为她的女儿,做到了所有儿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阿南轻舒了一口气,朝着他微微而笑:“阿琰,你真好……别人总说我杀孽太重,以后会受反噬的。”
“下次若有人这样说你,你就问他,对待恶人若不用雷霆手段,难道还要用菩萨心肠,宽容他们继续作恶?”朱聿恒反问。
阿南默然翻转着烤鱼,没有回答,因为谴责她杀孽的,是她的公子。
焦香扑鼻,鱼已经烤好。她有点遗憾地撕开鱼皮看了看,说:“可惜啊,要是有点盐就好了。”
朱聿恒倒是不介意,将自己手中的鱼递给她,说:“要不我这条给你,或许会好吃些?”
阿南看了看鱼,斜了他一眼:“你都吃过了,我才不要呢!”
他看看她手中那条鱼,意思是他也没介意她吃过的。
阿南咬了一口手中鱼,忽然想起在顺天的地下,她挑开他的衣服,帮他吸掉淤血的那一刻。
当时情势危急,她很自然就做了,可现在想来,忽然脸颊就烧得滚烫起来。
相比之下,交换手里的鱼吃几口算什么。
她埋下头,默不作声吃着手里的鱼,不敢抬头。
因为她怕自己一抬头,便会被他看到她绯红的脸颊,再也无法维持自己在他面前剽悍的形象。
收拾好鱼骨与灰烬,阿南又去山顶上添了点树枝,把上面的烟延续下去。她站在最高处瞭望了一番,终究未能发现船只的踪迹,有点失望地重新爬下来。
两人坐在阴凉下看着大海,这个时候反倒不想讲那些太过沉重的东西,只聊着毫无意义的闲话。
有时候他们看着远处的云朵,会讨论它看起来究竟更像一只小绵羊,还是一头小牛。
有时候他们看着水浪一波一波涌上沙滩,会聊一聊为什么外海的水会比近海清澈许多。
有时候他们会数着自己上岸后想要吃的东西,从酱鸭到蜜三刀,全都是重糖重盐重口味的东西,以发泄他们在岛上没有油盐的苦闷。
一夜的劳累,他为了照顾她熬了通宵的疲惫、她烧了一夜的虚弱困倦,在此时灌木的阴凉和远远近近的海风浪潮中,终于涌了上来,让他们从坐着改成了躺在沙地上,懒得动弹,只透过树枝看着湛蓝的天空,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
不知过了多久,朱聿恒转头看阿南,却发现她闭着眼睛蜷缩在阴凉的沙地上,已经沉沉入睡了。
他不由得微微笑出来,凝视着她的睡颜许久,一夜未眠的困倦渐渐涌上来,在此时催眠般的浪花声中,闭上眼睛与她一起睡去。
在睡梦中,他们的耳畔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雷鸣般的潮声让他们从沉睡中惊醒。眼前一片昏黄灿烂的光芒,已经是黄昏了。
夕阳映照在海面上,整片大海都散发着金黄的光辉。而他们在睡梦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头碰头的姿势。
看着近在咫尺的彼此面容,他们都忘了动弹。
虽然曾在危急中牵手拉扯拥抱,肌肤碰触也不只一两次,可在这一刻,他们呼吸交织,染在彼此面颊上之时,让他们都感觉到了心跳异常。
阿南不自然地转开了头,心里深深懊悔——她误将阿琰认成太监时,实在与他做过太多亲密的事情了,以至于现在依旧改不过来,总是下意识和以前一样,忍不住要靠近他。
而朱聿恒则将脸转向了另一边,心里暗自懊恼——是不是因为曾偷偷亲吻过她的唇,以至于现在看见她靠近自己,目光就下意识地避开,不敢与她对视,脑中也总是萦绕着当时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月光与波光、那些回荡在耳边的浪潮声、还有她因为发烧而显得格外灼热的肌肤……
两人各怀心事,以至于下一阵潮声涌来,他们才恍如惊觉,一起坐起来看向面前的大海。
那原本温柔舔舐着沙滩的潮水,不知何时已化为汹涌之势,浪头高高激起,重重击向他们和灌木丛,眼看潮头就要打到他们的身上。
朱聿恒拉起阿南,两人往后急退,穿过灌木丛登上石洞,避开那漫上来的潮水。
浪潮越来越大,很快便吞噬了下方的灌木。甚至连他们躲藏的山洞,都在激浪的拍打下有了隐隐震动的迹象。
“我之前查看过潮水的痕迹,往常都只是刚刚漫过灌木丛顶,最高也只到这个石洞下方三分之一处。”
阿南面带惊疑地看着下方的潮水,海浪拍击的地方已经没过了礁石上的旧时痕迹。
朱聿恒算了算日子,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了吧?每逢初一十五,潮水一般是会大一些的。”
“但愿如此。”阿南虽这样说,但她对大海的理解岂是朱聿恒可比的,神情虽略有放松,但眉目间的忧虑依旧抹之不去。
朱聿恒一直等待着她说出心中的猜测,但她终究还是沉默着摇了摇头,说:“再看看吧。”
潮水退去后,天色也逐渐昏暗下来。
黑暗之中,鱼是抓不到了,他们去礁石上撬了许多龟足和海螺。
正兜着一大堆东西要回去时,阿南忽然看见水中浮浮沉沉的一个东西。她面露诧异之色,下了礁石走到水中,将那东西捞了起来。
那是一个牛皮的气囊,与他们一群人携带下水的一式一样。
阿南将气囊拿在手中看了看,抬头看向前方,走到更深一点的海中,又弯腰捞起了一件东西。
那是他们下水时佩戴在臂上的水下弓.弩,只是在水波的巨大力量下,弩身已有扭曲,弓弦也断了。
“阿琰,你看。”她将这两件东西展示给朱聿恒看,“是他们下水的家伙什。”
朱聿恒接过来看了看,发现弓.弩虽有缺损,但气囊浮在水上,居然奇迹般完好。
“海中的洋流在一段时间内方向不会有很大偏差,而我们既然能被那一场涡流被卷到这里,其他人散逸的东西也自然会被携带而来。”朱聿恒略加思索,道,“这是好事,说明他们应该很快能顺着洋流找到我们了。”
“不,这不是好事。”阿南皱眉指着水弩道,“气囊也就罢了,弓.弩的主体由铜铁制成,是相当沉重的东西。从水底高台发出的水波,经过一段路程后便会减弱,弓.弩这类小而沉重的东西必然托不起来。”
朱聿恒诧异问:“所以……我们其实离那座海底城池很近?”
“对,近到连青鸾都还有力气托起弓.弩,我估计……”她折下几截树枝,当做算筹在沙滩上摆放起来。
朱聿恒在她身后看着她列的算式,看出她应该是在计算一个四面扩散的圆弧,他何其通透,一看便知她在计算的是海底高台那个青鸾的距离。
算到一半,她抬头问他:“阿琰,你的割圆术学得怎么样?”
她上次让他算放生池时,鄙视过他的天元术,因此这次朱聿恒回答得很谨慎:“会一点。可以直接取祖冲之算得的结果,三又退位(注1)一四一五九二六,有余,但不足七。”
割圆术到退位后七位数,已属特别精确。阿南当下就拉着他和自己一起在沙滩上推算起来,直到两人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时,才得出了大致的结果。
阿南丢掉充当算筹的树枝,带着复杂的情绪道:“所以若我们计算无误的话,那个发射青鸾的高台,距离我们可能只有五六十里。”
五六十里,如此近的距离,船队却未能及时搜寻到这里,想来也是与他们之前所陷入的误区一样,以为从水下发射出的激流必然是将他们裹挟往更远的地方,谁知那水波却迂回划了一个曲线,将他们推到了这座距离并不远的小岛上,以至于向外搜索的人忘记了这片灯下黑区域。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测。”阿南望着西边的海面,道,“你的船队迟迟未能找到我们,不一定是因为找错方向,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来找我们。”
朱聿恒不由心中一凛:“当时跟随我出海的是整编制的船队,水手船员士兵加起来不下千人,大大小小的船只共有五十四艘,就算青鸾让我们都失去了控制,但它的声波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船上人也不至于一直身处险境,如何会失去搜寻能力?何况就算他们不能来,海宁水军难道也不能来?”
“这确是匪夷所思之处,我这几日在岛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何会这样。”想不出原因,阿南便也暂时先抛在脑后,只叹了口气,打量面前的弩.箭,说道,“好在,这里距离钱塘湾也很近了,就算军队不来,向过往渔民求助也并非难事。我们只要保持黑烟不断,迟早能等到救援。”
眼看天色渐暗,两人带着螺贝回到洞内。阿南拆开弓.弩的箭匣,取出里面的弩.箭,研究着如何稍微改造一下,用它来抓鱼杀鱼。
朱聿恒则将螺和贝壳堆在火边,把它们煨熟后,喊阿南过来,两人围着火堆,敲开螺贝吃着里面鲜美的贝肉。
朱聿恒举着螺说道:“之前读《五蠹》,讲上古之时,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如今我才深有感悟,能带来火种的,确是圣人。”
“你的意思是,我能生火,所以我是圣人?”阿南朝他莞尔一笑。
朱聿恒亦朝她一笑,道:“这么一说的话,也差不离。”
“阿琰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严肃,说话听不懂。”阿南挖着螺肉,饶有兴致地问他,“阿琰,你小时候怎么样的?是不是每天都在看书写字,忙得没时间玩呀?”
“我从记事起便开蒙学习了,圣上从小便将我爱在身边教养,十三四岁便替父祖监国,再也没有空闲时间了。”朱聿恒点点头,又问,“你小时候呢?”
“我也没玩过,没日没夜的都在练习。”阿南有些遗憾,说道,“为了活下来、为了替母亲报仇、为了能成为公子身边最有用的人……”
提到公子,她略略沉默了片刻,而他也看了她一眼。
阿南挥挥手,将自己这些念头都抛在脑后,脸上又露出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来:“无所谓啦,虽然我们以前都不快乐,但我们这么努力终于走到了现在,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开心的时刻呢,到时候我带你一起玩呀!”
朱聿恒与她相视而笑,道:“好啊,说到做到。”
洞外天色已暗,墨海之上一轮金黄的圆月被海浪托出,逐渐向着高空升腾。
万里波涛遍撒月光,如千里万里的碎金铺陈。无星无云的皎洁夜空,只有圆月如银盘如玉镜,照得寰宇澄澈一片。
“八月十五中秋节。”阿南站起身,走到洞口看着外面天空,回头朝他一笑,“在海上赏月,是不是比你在别的地方看到的,都大不相同?”
朱聿恒点头,走到她的身旁,与她并肩看着面前的明月映海潮。
一年一度的中秋。如果他此时在应天或者是在顺天宫内,现在一定被繁华簇锦包围,触目尽是热闹喧哗,耳中尽是笙箫管笛,面前尽是黼黻朱紫……
而现在,他身在孤岛,身边只有阿南一人,明月一轮。
脚下是被潮水侵吞得只剩窄窄一弯的沙滩,举目是明月出海,耳畔是海浪涛声,面前是……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阿南。
月色皎洁,波光明亮,阿南朝他微微而笑,比此时的海上明月更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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