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论,让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傅灵焰的孩子身怀山河社稷图,她苦苦追寻最终带着孩子渡海求生。而六十年后,同样身中怪病的朱聿恒,身上血脉崩溃的时间,却与她在各地设下的机关阵法严丝合缝。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阵法,是为了对抗入侵的外族,收复中华。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后,她便关闭了这些杀阵,此后她携子远遁海外,应该是没有回来过……”阿南思忖着,声音低哑,“那么,是谁利用这一甲子循环之期兴风作浪,又是谁、以何种手法,将你的性命牵系在她留下的阵法之中呢?”
拙巧阁。他们心中不约而同浮起这三个字。
毕竟,拙巧阁是傅灵焰一手创建,傅准又是傅灵焰的子孙。
阿南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傅准是傅灵焰的孙子,所以……也就是龙凤皇帝的后裔?”
“对。”朱聿恒的神情微冷,声音也沉了下去,“虽然傅灵焰和关先生就此再也未曾出现过,但龙凤皇帝去世之后,曾传来他的姬贵妃替他诞下遗腹子的消息——而很凑巧的是,姬贵妃是在关先生去世六个月后,在宫中忽然出现的,她替龙凤帝诞下了第一个皇子。”
“姬贵妃、关先生……”阿南默念着这两个姓,若有所思道,“姬、关……很适合傅灵焰的两个姓。”
“在龙凤帝去世之后,姬贵妃也带着幼子渡海而去了,再无踪迹。”
“若拙巧阁真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局势反倒一下明朗起来了。”阿南抱臂靠在窗前,向东望去,仿佛能看到那在山海缥缈之间的拙巧阁。
一想到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傅准也可能是对朱聿恒下手的幕后黑手,心里的同仇敌忾让她感觉和阿言更近了几分:“阿言,这可是咱们迄今为止最重要的线索!”
“嗯,我已命人尽快摸清底细。”朱聿恒应了,又将旁边一个装裱好的卷轴递给她:“这是之前我拆出来的那支笛子,我想……有必要让你也看一看。”
“对哦,忘了夸你了,阿言你进步真的很快!”阿南见他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交给自己了,顿时心花怒放,心想只要阿言不再摆出那冷冷的表情,这一番出生入死就算没白费。
接过那张拆解后的竹膜,她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减字谱,道:“如果我上次猜测的阴阳手法是正确的话,那么这里面的所有字可以分成黑白两种颜色,而一般与之相对应的排列顺序,则很可能就是清浊法。”
朱聿恒略一思忖,问:“阴阳初辟,八卦相分,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所以,可先根据一定数据,将其上下分列?”
“对,而这个数据……”阿南将卷轴搁在膝上,朝他微微一笑,“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朱聿恒回忆着当时阁内的情形,略觉诧异。
她比自己不过多进去那么一点时间,当时阁内也并未出现什么异常,如何会有她发现而他未曾察觉的事情?
“因为,我曾在海外与傅灵焰有过一面之缘。”阿南像是看出他的心思,道,“五岁那年,我被送到我师父门下学艺,师父嫌弃我是个女孩子,一个大男人哪能照顾得好小姑娘,所以懒得收我。但送我去的石叔跟他说,万一这女娃儿将来是第二个傅灵焰呢……”
阿南记得,当时师父瞥了她的手一眼,嗤笑一声,但最终还是把她留下了。
她那时只是个孩子,并不情愿进入这个怪异世界。每日的训练让她手上遍布伤痕,过度疲劳使得手筋每晚抽痛,有时候半夜手部突然痉挛,会让她猛然握着双手惊醒,却又无从纾解,只能抱着自己的手一直哭。
因为这双失控的手,所以师父吩咐她将一具时钟搬去堂上时,因为负担不住沉重的机身,她不小心将它在桌上磕了一下,结果时钟卡住,再也无法运转了。
这具时钟是师父的得意之作,他潜心钻研古籍中苏颂的水运仪象台数年,然后将所有机括细微为之,用了四千八百个精微至极的零件,花费了五年时间才完成。
只需倒入一杯水,然后压紧钟身,机括便会自动将水流吸到山顶,然后顺着山腰蜿蜒流下,带动山间百兽在林间穿行来去,最后水流汇入池中,再度被吸上山顶,循环不已。而林间谷中,还有一座寺庙,每到一个时辰,庙门打开,一个小和尚会在门内敲击木鱼报时。若到午时,则百兽齐鸣,小和尚会持扫帚出门扫地一圈。
然而被她磕碰之后,里面精微的机括受损,水流停住了、百兽不走了,小和尚也不敲木鱼不扫地了。
师父拆开外壳,看着里面四千八百个零件,气得抓起根竹稍狠狠抽她。毕竟,这些零件全都精微无间地结合在一起,一个个拆解下来检查的话,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肯定弄不完。
阿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他抽打。海上天气炎热,衣服单薄,没抽几下便觉脊背火辣辣地疼,她眼泪不由得扑簌簌掉了下来。
却听门口有人问:“公输先生,多年不见,怎么一来就看见你在打孩子啊?”
年幼的阿南泪眼婆娑,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记得她一身华服,可头发已全白了,海岛灼热的日光映照得她全身通彻,泪眼中看来散着虚幻的光。
师父悻悻丢开了手中的竹枝,道:“我多年心血终于完工,特意修书邀你过来观看这座水运宝山时钟,谁知这混账居然一个失手把它摔坏了,我打死她都不冤!”
那人笑道:“年纪这么大了,性子还这么急。铜铁制的东西若是一摔就坏,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到家,关人家小娃娃什么事?”
说着,她走到那具时钟前,俯头仔细看了看,隔着外壳用指尖顺着宝山轻轻地从上叩击至下,侧耳听了一遍,然后将外壳卸掉,用一根小铜棍伸进密密麻麻的机括零件之中,将可以够到的地方轻敲了一遍,闭上眼睛细细听着。
须臾,她微微一笑,丢开了小铜棍,说道:“转运水流的一个小棘轮震偏了,卡住旁边的杠杆,因此连带得整座宝山停止运转。你把小庙拆下来就能看见。”
师父将信将疑,忙去拆铜山上的小庙。
而她则抬手轻抚阿南的头发,又坐下来拉起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指轻抚过手背上那些新新旧旧的伤痕,面容沉静。
阿南站在她的面前,看见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即使年纪已经大了,上面的褶皱已经加深,但那依然是一双保养得特别好、修饰得干干净净,一眼便可以看出很有力度的手。
阿南忍不住抬起眼,小心地、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她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难免有许多皱纹,但肤色依旧皎洁,一双眼角带着风霜的眼眸,也依旧清亮如少女。hTtPs://wap.xs74w.com
她的双眉间,有一朵如同火焰的刺青,如同花钿般鲜亮。
而她抬眼看着阿南,微微一笑,握紧了她尚未长成的小手,说:“你这可不行,我教你一套手势,以后你手痛的时候就照这样按摩缓解,就不会痛了。”
她纤长有力的手指替阿南按摩着,低声教她如何保护自己的手。
正在此时,旁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阿南转头一看,只见流水潺潺,山间小兽穿行,那座宝山时钟重新开始运转,循环不息。
师父喜滋滋地回来坐下,打发阿南去煮茶。
阿南提着炉子蹲在阶下扇火煮茶时,听到堂上传来的低语:“你这徒弟很不错,好好教导,将来你们公输一脉说不定就由她发扬光大了。”
“这小娃娃?”师父嗤之以鼻,“天赋尚可吧,但整日哭丧着脸不情不愿的,看着令人心烦。不愿入这行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我看她将来比你有出息。你说说看,你六七岁时,能如她一般心智坚忍?”
师父哑口无言,瞥了阿南一眼又悻悻道:“你要是看上了,送给你得了。”
“她跟我不契合,棋九步靠的是天赋,后天再怎么努力,也走不了我这条路。但你们公输一脉主张勤、潜二字,她倒很合适,以后若有机缘,说不定会走得比我们更远。”
师父瞥瞥阿南,疑惑问:“这小丫头,能有这样的命?”
“谁知道呢?这世上任何东西我都有把握计算,可唯有命,我真算不出来。”
师父哑然失笑,道:“这就是你总将自己的生辰作为钥眼,来设置机关阵法的原因?”
“有何不可呢?反正天底下知道我四柱八字的,只有至亲的人。”她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繁盛树荫道,“子孙们若有能耐破了先辈的阵法,难道不是我辈幸事?”
“所以……解开这道阴阳谜题的,很可能就是傅灵焰的四柱八字?”
这陈年旧事听到此处,朱聿恒恍然大悟,想起了拙巧阁那一张傅灵焰画像。
“对,我也是在看见傅灵焰画像时,才忽然想起来这么久远的事情。”阿南说着,抬手指向玄武湖,“龙凤帝以青莲宗起事,宫中常有祭祀时,自然有八字忌讳。姬贵妃既然受过册封,韩宋朝宫中必然存有档案吧?”
玄武湖的卷宗很快送到,虽然里面不可能记载姬贵妃的生辰八字,但根据每次宫中祭祀她出席或者避讳的情况,他们终于倒推出了那个具体时辰。
“辛未年丙申月丙午日,这三个数据是可以确定的,目前推断出来的时辰是庚午,就先用这个试一试吧。”
阿南落笔勾画,将上面的字按照自己的设想,在宣纸上落笔:“戊庚壬为阳,己辛癸为阴,阳上阴下分两列,再以地支分排,单数为奇,双数为偶……”
她迅速点数着,将上面的减字谱重新排列,飞快在宣纸上记录,圈圈点点毫不迟疑。
朱聿恒垂眼看着她记录的手,又不自觉转头看向她的侧面。
她认真的样子与平时嬉笑慵懒的模样迥异,浓密纤长的睫毛微颤,那双比常人似要亮上三分的眸子微微眯起,摄人心魄。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设下循影格谜题,为了竺星河,而将他骗离杭州的那一夜。
莫名又突兀的,他忽然开口道:“你对这些秘钥法,似乎很熟悉。”
阿南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情绪,“嗯”了一声道:“也不算,我有点兴趣而已。”
口中说着,她手下不停,很快填出了一张粗略的黑白图。她搁下笔,与朱聿恒并肩站在榻前看着面前的宣纸,一时久久难言。
是一张山河图。
黑色为大地,白色为山川河流,虽然纵横交错,黑白格子亦很粗略,却依稀可辨九曲黄河、千里长江、巍峨五岳、苍茫昆仑的走势。
“这地图,肯定就是她埋下的那些阵法所在,也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的下一步关键。”
朱聿恒默然点头,注视着那张山河图:“可是,没有标记。”
所有的山川河岳都只是白色的点连成的线,苍白而冷漠,就连曾发生过灾祸的顺天、黄河与钱塘,也没有任何异常。
阿南又凑到竹膜上的金字前,仔细地查看上面,但最终还是失望了。
“还是不行啊……她留下的这个谜,如今已经有了底,可‘点’要去哪里寻找呢?”
在竹衣上细细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没有发现任何踪迹,阿南只能道:“不论如何,既然有了这张地图,那么要再找到确定的关键点也不难。更何况,咱们还有渤海湾下那个水城呢,先去那边看了也不迟。”
从酒楼下来,雨已经停了,只是天色依旧昏暗沉沉。
阿南看见江白涟的船就停靠在河边,便过去要与他商谈渤海的事情。
还未靠近船身,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少废话,赶紧给我穿上啦!”
阿南一听是绮霞的声音,心下好奇,隔着船舱木板的缝隙往里面张了张。
只见绮霞手中拿着一双鞋,摔在江白涟的身上,郁闷道:“姑奶奶平生第一次替别人做鞋,你居然敢不要?”
江白涟别开头,声音颇不自在:“我天天在船上打赤脚惯了,要穿什么鞋子?你拿去给董浪或者卓少吧。”
“他们的脚和你一样吗?我可是特地量了你的尺寸给你做的,别人怎么穿啊?”绮霞气不打一处来,“我一边跟你说话一边偷偷用手比划你的臭脚丫,我容易吗我?”
听她这么说,江白涟脸色稍霁,别扭地拿过鞋在脚上比了一下,问:“你看你这缝得歪七扭八的,董浪和卓少都不嫌弃?”
“我给他们缝什么呀!他们想穿不会自个儿上成衣铺买去?”绮霞怒吼一声,见江白涟脸色反倒好看起来,她眼睛一转,又转怒为喜。
她凑近他,笑嘻嘻去挽他的手,甜甜地问:“好弟弟,你不会在吃醋吧?姐姐跟你交个底吧,真的只给你一个人做了鞋,而且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给别人做鞋!”
江白涟臊得满脸通红,一把甩开她的手道:“你赶紧下船吧,我要划船去城外了,这边夜间停船可是要收泊船税的。”
“那带我一程呀,刚好我今天没事,正想去城外转转呢……”
阿南憋着笑,心中暗想江白涟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哥,哪逃得出绮霞这个风月老手的掌心啊。
她轻手轻脚回转身,看着江白涟的船沿着秦淮河向城外划去,绮霞这死皮赖脸的,居然真的没被赶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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