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窗,透过那细密的雨丝,程千帆可以看到道路上的人们。
国破,家亡,对于逃难到法租界的百姓来说,活的卑微,活在水深火热中,但是,日子却还得继续。
“这些卑劣的支那人,就像是躲进了窝里的鹌鹑。”他的嘴角挂起冷笑,“他们以为躲进了租界就安全了,真期待帝国的勇士开进租界的那一天啊。”
“会的,这一天不会遥远的。”荒木播磨点点头,“宫崎君,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的来临。。”
……
程千帆的脸上便绽放一丝笑容。
他刚才那句话不是随随便便问的。
他以日本人宫崎健太郎的身份表达了期望,荒木播磨的回应很正常,这便给出了一个信号:
荒木播磨此时此刻并没有怀疑他。
这便好!
自从上了荒木播磨的车,他的心中便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心理准备了。
三本次郎有贵客,请他作陪。
这个举动隐含的信号很明确,那个贵客基本上可以确定是警察医院的神秘医生茅岢莘。
此外,也可以得出判断,正如他所猜测的,医生是认识他的,不然三本次郎的贵客没有突然请他这個下属作陪的道理。
故而,此时程千帆的内心中知道,见到‘茅岢莘’的那一刻,极可能便是他身份暴露、牺牲的时刻。
他已经准备好了。
刚才他和荒木播磨的这两句交谈,看似随意的话语,却可以兹证实此时此刻荒木播磨还没有怀疑他,目的只有一个:
他要确认若兰和小宝有没有逃离的可能。
结果令他满意,荒木播磨此时并没有怀疑他,那么,特高课便不会对提前对若兰和小宝下手,这便给了她们较为充分的撤离时间。
……
程千帆和荒木播磨随口闲聊,他的目光则会看向窗外,看窗外的人,看窗外的风景。
他平静的面容下,心中贪婪的看着这一切,这便是他所守护的土地啊。
脑海中浮现了若兰和小宝的面孔。
他自觉自己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伟大的祖国。
唯一对不起的便是若兰和小宝。
执子之手,携手白头,他可能做不到了。
他发誓要保护小宝,要亲眼看着小宝健康长大,可能也做不到了。
……
尽管在心中判断自己此行牺牲的可能性极大。
不过,坐以待毙却也并非他的性格。
程千帆现在心中有三个念头。
其一,此行是九死一生的局面,他能做的的便是尽可能的抓住那及其微小的生机。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唯一的途径便是通过旁听侧击,试探能不能预先从荒木播磨的口中打探出那位贵客的情报。
同时通过自己的缜密分析,得出正确的结论。
这将可能是他度过此生死劫的机会。
结论正确,生。
错误,死!
也许机会很渺茫,不过,总归要去争取。
其二,若果然要牺牲,那么,走的时候,他会尽一切可能的抓住机会干掉三本次郎,或者是医生,
不过,程千帆内心中深知,这种情况下,一旦暴露,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对三本动手会影响到自我了断,他只能选择放弃动手,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为优先选择。
其三,他要等待,等待时间流逝,若是判断李浩带着若兰和小宝已经成功撤离的情况下,他这边则可想办法伺机下车,中途逃离。
……
延德里。
白若兰将碗筷洗刷干净,解下围裙。
“小宝,别玩了,我们该去学校了。”她朝着小宝喊道。
小宝正在逗猫咪,猫咪有些无精打采的,不太想要搭理小主人。
小宝从兜里掏出一枚水果糖,以猫咪为掩护,迅速的剥开糖纸,将水果糖塞入嘴巴里。
远端的白若兰瞥了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邦邦邦。
有人敲门。
“谁啊?”白若兰问道。
“嫂子,是我,浩子。”
白若兰拉开门,就看到浩子站在门口。
然后,她的目光便停留在了浩子手里那把黑色的雨伞上。
白若兰的心中莫名一慌。
“怎么回来了?你帆哥呢?”她问。
“帆哥有事情要去处理。”李浩竭力让自己表情正常,他挤出笑容,“嫂子,帆哥吩咐我带你和小宝去朋友那里玩几天。”
说着,他警觉的看了一眼巷子里的情况,回过头就看到白若兰担忧的面容,赶忙解释说道,“我看车子呢,车子就停在巷子口。”
“要收拾行李吗?”白若兰问,她的声音有些许的颤抖。
“帆哥说,书房的那个箱子拎着就可以了,再带一些换洗衣物。”李浩不敢看嫂子的眼睛,脑袋偏向一边,说道。
“好。”白若兰点点头,转过身,做到楼梯口,身形一个踉跄。
“嫂子!”李浩担心说道。
“我没事。”白若兰没有回头,一只手扶着木梯行走,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双眸已经有泪花闪烁。
……
“小宝,你去收拾一下,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身带着,我们要去亲戚家住两天。”楼上传来了白若兰的声音。
“晓得嘞。”小宝放下猫咪,噔噔噔跑上楼。
“嫂子,要快些。”李浩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知道了。”⑦④尒説
李浩的拳头攥紧,拄在墙壁上。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他要去救帆哥,哪怕知道可能是必死之局,他也可以帮帆哥多挡几枪。
只是,他知道帆哥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
他发誓,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嫂子和小宝周全。
……
楼上。
“若兰姐,我们还回来吗?”小宝问。
“不晓得呢。”白若兰已经悄悄擦拭了眼角的泪水,微笑着,摇摇头说道。
“噢。”小宝闷闷的点点头。
很快,白若兰左右手各拎着一个木箱下来。
李浩赶紧上去接过来。
“小宝,你的东西呢?”李浩问。
“这呢。”小宝举起手中的东西。
李浩看过去,小宝手中拿着的是用细绳捆起来的画卷。
他有些疑惑,不过很快释然的笑了笑,他知道小宝喜欢画画。
白若兰看了小宝一眼,她的心中刀割一样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摸了摸小宝的脑袋,对浩子说道,“没错,这便是我家小宝最珍贵的宝贝呢。”
“太太,要出门啊。”
“小宝,你要去哪里啊?”
街坊们看到这一幕,纷纷问道。
“千帆的法国朋友邀请我们去住几天。”白若兰略矜持的微笑,和街坊们打着招呼。
走远了,耳边传来了猫咪的叫声。
猫咪从窗户出来,一路跟着,在房顶上叫唤着。
“猫咪,好好看家哦。”小宝挥了挥手,脆生生喊道。
……
“停车。”
程千帆突然说道。
司机踩了刹车。
荒木播磨疑惑的看向他,“宫崎君,怎么了?”
“沈大成糕点铺是全上海最好的糕点店。”程千帆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铺子说道,“课长招待贵客,请我作陪,我岂能空手去。”
这是第二次试探确认。
谷疝</span>他的心中再度确定荒木播磨应该是没有怀疑他,因为他喊停车,司机是直接停车的。
若是荒木播磨早就怀疑他,定然会事先交代司机,如此的话,司机当时的反应应该是先看向荒木播磨,询问是否要停车。
荒木播磨恍然,他冲着司机吩咐说道,“你去,买一些糕点。”
“我亲自去吧。”程千帆摇摇头,“这次也没有给课长带他喜欢的礼物,我知道课长的口味,且买些上好的糕点聊表寸心。”
荒木播磨会意的一笑,他自然明白宫崎健太郎口中的课长喜欢的礼物是什么,点点头,“宫崎君有心了。”
说着,他冲着司机说道,“所有口味的糕点,都来一份。”
“是!”司机答应一声,下车离去。
程千帆心中再度警惕,荒木播磨坚持让司机去买,这又令他心中起疑,推翻心中此前判断的荒木播磨没有怀疑他的猜测。
他瞥了一眼荒木播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那名特工,此人不知道是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另有原因,一只手始终放在腹部,这可以确保此人能够第一时间掏枪。
此外,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坐在自己身旁的荒木播磨的实力,此人是三本次郎最器重的特高课行动指挥官,无论是擒拿搏斗能力还是枪法在特高课都是首屈一指。
这让程千帆无奈放弃了突然暴起突围的想法。
如若事无幸免,只有同归于尽一途,他宁愿将奋起搏杀的机会留在最后,他的首要目标是三本次郎。
……
看到程千帆疑惑的表情,荒木播磨解释说道,“课长对今天的贵客非常重视,各种口味都买一些。”
程千帆露出恍然的表情,同时带着惊讶之色看向荒木播磨,“荒木君,这个贵客是什么来头,课长竟然如此重视。”
“我差点忘了,这位贵客还是宫崎君的旧识呢。”荒木播磨微笑说道,“也许你知道贵客的口味呢。”
“噢?”程千帆露出好奇的表情,“我的旧识?是哪一位?”
说着,他笑着打趣说道,“我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我哪位旧识竟然身份如此尊贵,竟劳烦课长如此重视。”
“贵客的身份是机密,当然,宫崎君也不是外人,只是,这位贵客的具体身份,我也不清楚。”荒木播磨摇摇头,“只是知道此人是宫崎君在国内的旧识。”
程千帆点点头,露出惊喜之色,“竟然是国内来人。”
“不是。”荒木播磨摇摇头,“我只是听说贵客是宫崎君在国内的旧识,他不是从国内过来的。”
“原来如此。”程千帆点点头。
……
司机此时拎了好大一包糕点回来,车子再度前行,荒木播磨也主动换了话题。
程千帆露出即将见到旧识的期待和兴奋神色,同荒木播磨随口闲聊。
他的心中却在快速思考。
他现在无法确定宫崎健太郎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出于保密不愿意多说,
目前,从这些只言片语中,程千帆所能捕捉的情报很有限,确切的说是只有一条:
此人是宫崎健太郎在日本国内的旧识。
这让程千帆的内心陷入谷底。
如此,他很难去猜测到此人是谁,他对宫崎健太郎的了解,大多来自宫崎健太郎的日记记录。
宫崎健太郎的那本厚厚的日记,是从宫崎来到中国之后才开始的。
对于宫崎健太郎在日本国内时候的情况,他实在是缺少了解。
……
缺少了解!
程千帆的脑子里闪过一道光。
是了,自己对于宫崎健太郎在日本国内事后的情况是缺乏了解,而并非一无所知。
今井太!
从今井太的口中,他是了解过宫崎健太郎在日本国内的一些事情的。
程千帆的脑筋开动,他在快速思考,争分夺秒的思考。
很快,他在心里摇摇头。
今井太和他闲谈之时所提及的‘儿时玩伴’宫崎健太郎的事情,大多是两人从孩提时期到少年时期的一些经历。
其中所涉及之人,基本上都是两人的街坊邻居,小学、中学时候的老师,亲友之类的。
其中涉及人物过多,难以锁定目标。
此外,最重要的是,从数年前今井太的口中了解到的这些人物,基本上都还在宫崎健太郎和今井太的家乡生活:
这些人此刻应该大多数还呆在福岛生活。
且即便是有人离开福岛,来到了中国,但是,仅仅是数年时间,这些普通人是不可能成功位居日本军政宪特的高级职务的。
三本次郎郑重其事招待的贵客,其身份必然不凡,福岛这些人明显不符合目标人物的身份条件。
……
“宫崎君在想什么呢?”荒木播磨问道。
“让荒木君见笑了。”程千帆笑了笑,“身处异域他乡,想到即将见到国内故人,心中有些迫不及待,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位旧识。”
“哈哈哈。”荒木播磨哈哈大笑,“宫崎君见了就知道了。”
程千帆心中暗骂,他本想要用这句话再从荒木播磨的口中套出一些情报,无奈,荒木播磨就是不上钩。
程千帆的心中继续思索。
宫崎健太郎的家乡福岛的那些亲友,基本上可以排除。
那么,这位贵客、旧识的来历?
程千帆随之想到了宫崎健太郎的老师谷口宽之。
不过,今天这个贵客显然不可能是谷口宽之。
此前他分析这个神秘医生的时候,便有数种理由支持这种判断。
此时此刻,他想起谷口宽之的原因很直接:
谷口宽之作为日本国内著名教授,其人的影响力不低,在日本文部省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此外,谷口宽之和日本军方以及特务机关都有所来往,颇受礼遇和重视。
如果是谷口宽之来上海,自然是配得上三本次郎以贵宾之礼相待的。
距离特高课的秘密驻地越来越近,生死之间,程千帆的大脑运转速度也接近极限。
谷口宽之!
他脑中一道灵光闪过,从谷口宽之身上他得到了启发:
这位神秘的贵宾,其身份背景可能类似于谷口宽之,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或者是学者?专家?且和日本军方和日特机关多有来往。
程千帆在思考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宫崎健太郎是在上海‘加入’特高课的,此人此前并非专业特工,主要的交际圈也多是在学术、文化圈。
大学!
是了!
如果这位神秘的贵宾,其身份是一位颇有影响力的大学教授,确切的说,有可能是宫崎健太郎在大学时候的老师?
神户大学。
神户大学的老师?!
程千帆细细思量,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是最大,或者说,这个身份是最符合他心中对于这个神秘贵宾的研究和推算条件的。
只是,宫崎健太郎在神户大学就读期间认识的老师何其多。
更何况,他对于宫崎健太郎在大学期间的情况可谓是知之甚少。
急切之下,根本来不及去打探相关情报,更无从确定此人是谁。
……
要冷静!
这个人有着较为精湛的外科医术!
这是一个特征。
程千帆绞尽脑汁思考——
宫崎健太郎的日记中是否有提过与此相关的只言片语?
今井太有无提及过宫崎健太郎在神户大学时候的一些情况?
“荒木君,汪康年最近在忙什么?”程千帆给荒木播磨递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烟,露出一丝淡淡地笑容,问道。
他不能表现出异常,必须一边和荒木播磨交谈,一边思考。
同时,还要注意和荒木播磨交谈的时候,别因为分心而露出马脚。
故而程千帆选择尽可能的由自己来掌控话题。
其中,关于‘仇敌’汪康年的话题显然是最为安全的。
“宫崎君还真是记仇呢。”荒木播磨哈哈大笑,打趣说道,“据说汪康年现在出门都很小心,唯恐碰到你小程总。”
“我始终认为,汪康年这种人对帝国并不忠心。”程千帆冷哼一声说道,“好像这家伙最近很少露面。”
“汪康年现在和童学咏搞到了一起,两个人私下里似乎交情不错。”荒木播磨说道。
汪康年和童学咏搞到了一起?
程千帆内心惊讶。
就在此时,车子一个拐弯,进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
前面不足一华里的一幢带有院落的建筑,便是特高课的秘密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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