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后,但见路边翠草挂珠,两旁树冠阴湿。池塘里水满外溢,池塘上波光嶙峋,水面几乎与道路持平。
官道向来修缮平整,无奈遇上雨势磅礴,路面遭雨水冲刷出浅浅的坑洼,马蹄踩踏之后常常一片泥泞。
封星羽首次披挂甲胄,恰逢雨后晴天,天上烈日炙烤,地上水汽升腾,既闷且热。
身上甲胄沉甸厚重,许多位置为防铁甲内层的粗线磨破肌肤,便以松软厚绒隔垫,浸湿汗水后愈发沉重,盔甲之内湿黏闷热,犹如蒸笼。
封星羽鼻息粗重,望着天上一轮炽亮烈日,双目如遭针刺,原本觉得隔一个时辰歇息两刻时对军人而言太过松散,现在才觉得休息半个时辰都不过分。
他骑马尚且如此,负甲持枪的步卒苦累可见一斑。
到了午食时分,兵卒马匹获许于林木阴影处避日。众军卒徐徐散开,除了高险位置派置哨兵,其余人等都能暂且歇息,吃顿伙食。
封星羽借黄春山之扶持而下马,蹒跚步伐走到一株大树下,顾不得树下脏乱,一屁股坐定。只觉臀麻腰酸,夹住马背的两股内侧火辣疼痛,再也不想移动分毫。
一上午的新日炙烤,道路半干半湿,树林深处的水汽挥发未干,兵士们捡来的枯枝外干内湿,不便生火煮粥。于是全军就着一眼山泉流出的泉水,啃吃干粮。
神华侯与黑甲亲卫同处歇息,一众人说些乡野间的诙谐浑话,神华侯封顼并不自持身份,常常出言调侃一位面容粗犷的汉子。
汉子是这队黑甲骑军的头儿,仅是都尉身份,却敢冲着调侃自己的侯爷大喊:“放你娘的屁!”
众黑甲骑军哈哈大笑,封顼笑骂道:“一点都不懂奉承上司,滚!”
然后一脚将汉子踹开,封顼大口啃干粮,喝泉水。
封星羽的伙食也是干粮,这种大饼干硬个大,易与存储且顶饱。还有几个橙红色的柑橘,是从侯府带来,放在黄春山的包裹里头。封星羽咬了一口干粮,便皱起眉头,这大饼又咸又油,难以下咽。想不通为何军中伙夫没有改善其味,将士们又何以能大嚼特嚼,毫不抱怨。
于是他只吃了几个柑橘,将咬开一口的大饼丢给黄春山。大个儿少年黄春山食量也颇大,一顿能吃五碗饭,只是军制大饼的味道,还是把他难住。喝了半壶水,才咽下那张饼,腹中鼓鼓当当,着实顶饱。
林中那处泉眼流出的水量很大,形成一道小溪,加之林中地面雨水汇聚,小溪流水淙淙,暂时成了一条小河。骑军将士们带马匹到溪边饮水,军中男人大多视爱马如妻子手足。林中小溪流水清澈,他们仍不放心,不惜脚程,也要带马匹到靠近泉眼的溪段饮水。
刷洗马鼻之时细心入微,比对待妻子尚且温柔三分。军中马匹虽然训练得不认生,然则对主人的情谊,仍是有所感受,时不时以马首抚蹭主人身体。
林间二人牵马走向溪边,战马身披盔甲马鞍,其中一匹露出的毛色艳丽,是扎眼的粉红色。此马行走之时昂首挺胸,倨傲神骏,同侧马腿同时摆动,四肢如人行走。另一匹黑鬃公马体态不输粉红母马,在它面前却低头顺耳,偶尔表现出亲昵举动,都遭粉红母马蛮横撞开,悻悻然继续低头顺耳。
两名骑兵一人手持军中制式长枪,另一人同为骑军,两人都是头顶黄缨铁盔的军中将领,只是另一人手里却握着一根长柄长刃、两侧开刃的陌刀。
手持长枪牵黑马的男子模样颇为俊俏,都说军中操练最是磨损少年人的青涩秀气,可是他仍旧如高门人家的富贵公子,身躯高大且匀称,肤色相较身边同袍,则可称得上白皙恍人了。
此时身边只有挚友相伴,他便露出懒惫模样,脸上笑容痞坏痞坏的。肆无忌惮地将长枪当成手杖使唤,毫不在意枪尾的铁鐏沾染泥土。他脸色并无太多表情,调侃道:“阿不,我说你傻你还不承认!放着正儿八经的千人陌刀营营长不去当,跑我这小都尉身边打转,丢不丢人?”
此人便是武艺平平,但是靠着“阴谋诡计”坑了杨无敌杨修的骑兵李况,自打那次用沾红漆的木刀捅了杨修后背整整一百刀之后,兵痞李况的名声在陌刀营和各处骑军营之间可谓如雷贯耳。
被李况昵称“阿不”的黝黑矮小男人,自然就是死党苏卜。苏卜自得了那匹“两条腿的神驹”后,无论马上马下,作战能力都飞速攀升,三年之约结束时,舞动陌刀的气象已然颇为壮观。实力直逼陌刀校尉,人称杨无敌的杨修。
千人陌刀营认可苏卜,杨修更是承诺给予一人之下的营长身份,待遇不可谓不丰厚。可是苏卜毅然决然,兑现当年承诺,走出陌刀营,回归骑军。得知好友李况荣升为领军百骑的都尉之后,便前来“投靠”。
如今是屈居都尉之下的监尉,其实只是虚职,乃军中上层为了钳制将领独擅专权的权衡术棋子罢了。
个头其实不算太过矮小,只是靠近修长高挑的李况才明显的苏卜表情毫无遗憾之色,嘿嘿笑道:“陌刀营有杨头压着,当了副官又如何,天晓得什么时候有战功落到我头上?骑军就不同了,陷阵冲杀,驰骋游曳,甭提多潇洒多自由,这才符合我的性子嘛!而且别人指手画脚我都烦得不行,但是你我信得过呀!”
被拍马屁的李况翻了个白眼,揶揄道:“你还真是傻!若是哪天我断势失误,让你陷阱死局,你也不回头往里冲啊?”
苏卜毫不犹豫道:“冲啊!既然是我倚仗你的谋略,就算失策被捕被杀,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我心甘情愿的!到时候你不用自责。”
李况当头啐了他一口唾沫,骂道:“他娘的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今日地面阴湿,尘土不扬,马鼻几乎没有灰尘,不用清洗,苏卜松开粉红马匹,任由它自行去喝水吃草。李况依法效仿,二人乐得清闲,背靠一株大树坐定。
苏卜想起一事,憧憬道:“这次回乡探亲,我遇见鸳鸯了。以前我总说这丫头干瘦干瘦的,这回儿撞见,倒是丰腴不少,那臀线,把我看得口水直咽。”
李况投来一个意味自明的眼神,贼笑嘻嘻道:“二十几年打光棍受不了了吧!跟人家表白啦?”
苏卜苦笑道:“她儿子快能走路了。”
李况:“......”
溪流前一公一母两匹战马一齐低头喝水,粉红神驹从不主动示好,但是耐不住黑鬃公马软磨硬泡,于是心情好的时候让它用马首蹭一蹭身子,也没有大发雷霆。
苏卜啃着干燥的大饼和平白无味的冷水,道:“你什么时候请我喝花酒啊?提了这么多年,可一次也没请成,你家的喜酒,我倒是喝过好几次了,这可不仗义!”
李况眼睛一亮,打趣道:“呦?榆木疙瘩开窍了!行,我身上就有二百两银票,到边关之前,一定让你睡个水灵活好的姑娘!”
苏卜再不推辞,感怀道:“以前想着攒够银子退伍,风风光光回乡向鸳鸯提亲,她喜欢吃鱼,我们就开个鱼塘,生一堆孩子。总觉得在外面跟别的姑娘欢好对不住她。如今念想也没了,再为谁憋着?犯不着啊!”
李况没心没肺地拍打死党肩膀,哈哈大笑,道:“看把你为难的,整的跟自我堕落似的!等你深谙此道之后,你就会明白,什么情情爱爱,还不得整到床榻上翻来覆去才有意思!”
嚼着又油又咸的干粮,苏卜反问道:“你对你家那些妻妾,就只有床帏之乐,没有投入半点感情?能够不烦恼,不闹心?”
李况也从随身布裹里掏出一张大饼,边吃边骂:“他娘的还教训起你大哥来了?这是两码事知道不!我家那几位不是卖身葬父母的,就是逃荒快饿死的,我收留她们是做善事积德,她们为我生个把孩子天经地义,算个屁的功劳,我为什么要动感情,为什么要烦恼闹心?”
苏卜悠悠道:“是是是,给夫人捶腿捏腰是天经地义,给夫人端茶倒水是天经地义,给夫人嗑瓜子剥柑橘是天经地义,给夫人......”
“打住!”李况用手肘撞了一下苏卜肩膀的厚重铁甲一下,气道:“你个光棍懂什么?这叫示敌以弱,没看我把几位夫人制服得妥妥帖帖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苏卜不服道:“我看你就是妻遣命!”
李况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着大饼啃咬,想起家里几位如花似玉的夫人,身段姿容一个赛过一个。贫苦出身,不端架子,愿意与自己鸳鸯群戏,那滋味真的比当皇帝还舒坦。这样的夫人们,不伺候着,怎么都说不过去。想到这里,李况便开始偷着乐。
军队填饱肚皮,休息妥当,将领们发令督促前行。
午后清风微起,地面除了几处较深的坑洼,其余都已干透。蒸腾水汽浮空化云,一朵朵一团团一片片,天空蓝得清澈,云朵白亮纯净,如雪如琼。
好一片玉云天!
于空中俯瞰,道路斜斜指向南方,军队在官道上拖拽出一条长龙,马蹄不再踏着泥泞,终于扬起飞尘,浩浩荡荡。
天际一队征鸿也正南渡,不过此时非换季之期,估摸这队雁群只为觅食,还未迁徙。
雁群于一头首雁带领之下,撞进云山,这些云朵看似厚重低矮,如棉花一般。本质仍是轻盈水汽,遭雁群一撞而入。云山之内,雁群欢声高叫,彼此联络互通,不一会儿便穿过云团,往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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