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悦被反驳,并不生气,仍然神色温和,他略倾身向荀柔的方向,“那么,阿善更赞同叶公?”
“也不是。”荀柔收到鼓励,坐直身道,“可以私下多赔给人家吗?”
他知道叶公家乡这样处事方法,社会风气不好。
所以,补偿损失,庭外和解,行不?
荀悦失笑,点点头,“嗯...如此,似亦不失为好办法。”
荀彧亦露出一丝浅笑。
“大兄,我哪里说错了吗?”
兄长不会给他来一句“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吧,这就有点迂腐了。
“可以告诉为兄,你是所思为何?”荀悦温声问道。
“恩义要讲,儿子将父亲告官,显然无情无义,但公序公德,也要讲,大家都只以自己的家为家,只顾自己,天下会出问题吧?”荀柔未与荀悦相交,不知道这位大兄性情如何,会不会觉得他说圣人坏话大逆不道,他悄悄牵住荀彧的袖子。
小哥哥微笑点头鼓励,于是荀柔继续道,“父子相隐不过是小义,但偷盗就是偷盗,拿别人成全自己,这岂能能算仁德?”
将自己、家族置于国家之前,难道不正是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的根由?
“嗯...”小孩倔强又紧张的表情,让荀悦正色,他原本只当小堂弟年幼懵懂,才说出童言稚语,但一番听来,却颇有可以深思之处,显然能听懂他们先前议论。
如此,就不能只当他做懵懂孩童敷衍。
他认真想了想,含笑点头道,“阿善所说,正是君子之道。《礼记》中有言: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孟子亦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先圣教人以孝,是要让人先学孝道,然后推己及人,仁爱天下。阿善能想到这些,将来定能成为兼济天下的君子——”
荀悦含笑颔首,拱手长揖,“方才失礼于君子,悦当向阿弟赔罪。”
“彧亦受教。”荀彧也含笑抬手对荀柔拱拱手。
“...兄长们不必。”荀柔不好意思的牵起堂兄的袖摆挡住脸。
就这...他就君子了...堂兄们对他,是不是有什么神奇滤镜啊。
荀悦莞尔一笑,继续道,“春秋之时,各国国法不同,鲁国崇诗书教化,使民懂礼仪,知忠孝仁义之道,故乡俗之中,父子相隐。叶公治楚国,以严刑律法,偷盗则墨字其面,如若家人不揭举,则一家连坐,故楚国之人则多子为父证,论语中此段,是孔子与叶公论治国之法。”
...你们讨论的不是理想国哲学形而上,而是执政方针?所以,不是偷羊问题,是人治和法治对比?
告辞。
“阿善方才所言,是君子正道,”荀悦耐心徇徇教导,“不过,世有君子、有小人、有中人,君子只需动之以情,小错即能改过,小人无德,唯刑罚使之畏惧,此上下之分不移,其于的人,属中人之资,介乎二者之间,为政者,若能引中人纳君子之途,则世间安定,天下太平;若是昏君当世,政局隳坏,人心背离,中人堕入小人之道,则天下大乱,民不能安,这正是天下治乱之道。”
“鲁国、楚国据说春秋之大国,鲁国之政,楚国之政,若是阿善你,选择哪一种呢?”
荀悦此时的表情,像极了在课堂上鼓励学生作附加题的老师。
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楚国都能占一席之地,从这个角度来说,鲁国似乎比不上楚国,但就事论事,严法伤人情,宽纵则盗贼不尽...嗯...他一个小屁民,为什么要考这么难的问题?咱还是回来原题干吧。
“...不如这样,如果父亲有罪,由儿子检举,但其子自愿分其罪责,则其父之罪递以减一等,奖励做父亲的教养好儿子,正直且孝顺。其子则充役一次,既全父子之情,又全国法,如何?”
现代司法尚且有血缘回避程序,此时不比现代,小孩生下来吃的、穿的、用的甚至将来的教育、未来工作,全依靠父母,在汉代,未成年儿童还要交人头税,这笔钱,也是父母所出。
在这种情况下,明知道父亲被告后罪刑很重,还能主动去告官,风气至此,可以说全无人情,但如孔子所说,故意隐瞒,以国家论,危害当然也很大。
“若是,儿子不愿检举呢?”荀悦笑着问道。
“嗯...如果父亲有罪,父子相隐,被人揭发,父子具以偷盗罪论刑...其子之罪减刑一等。虽然孝道值得倡导,但偷盗之罪,仍然应受惩罚。”荀柔认真想了想道,“这样可以吗?”
“嗯,”荀悦点点头,不回答可以还是不可,继续问道,“若是其子不愿为其分罪呢?”
“如果父亲有罪,儿子检举,不愿分其罪责,”荀柔渐渐说嗨,仿佛自己真成了程序员,出口成宪那种,“当父亲的自然当以其罪论行,做儿子的亦违孝道,论罪一等...嗯...输作城旦舂。”
这种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叉烧,贡献给国家算了。
输作城旦舂...荀悦忍住笑,小堂弟大概是不知才在哪听说过城旦舂,这就用上了,世上的法令哪有这样的。
他眼睫一瞬,微笑看向荀彧,“彧弟以为如何?”
“第一等不如换成,其子可以身代之?”荀彧稍稍思考回答。
荀悦含笑点头。
“那做这人的儿子,岂不是倒霉?”道德绑架啊。
荀柔胆子这会儿大起来,他是看出来,大兄的脾气、涵养也很好,不会轻易生气。
荀悦果然没有生气,只是却不知,该不该解释清楚,或者荀柔是否能够明白。
荀彧接声解释,“时人重名,子代父罪,乃是义节之举,当为世范。”
哦,荀柔恍然。
举孝廉——举孝子、举廉吏。
这年头,要想当官,不是靠父母,就是靠名声,那些一心要青云直上的人,当然会愿意受点苦来赚取名声。
子代父罪,这不是孝子又是什么?就算一时受罚,还可以钱赎罪,还有大赦天下,相比起来,这笔生意可以作。
...不得不说,荀彧小哥作的补充,从宏观上,符合时下风气,抓住主要矛盾,若是分数能实体化,小哥哥头上大概会冒出+100分。
但是,他还是有点不爽,毕竟...毕竟这样的事情,大概不只是一道题。
这是交换,社会风气,民间风俗,真能改善吗?其实,连他自己方才所说,都不过是一时之选,是用巧而已。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荀悦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揉荀柔的冲天辫,安慰他道,“阿善能想到这些,将来定能成为能吏,造福一方,再做到司徒之位,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设置邢狱啦。”
小堂弟的表情生动活泼,眼睛清亮,很讨人喜欢呐。
“正是如此,阿善当以此勉励。”荀彧浅笑点头,为他添满杯,“怀天下之志,将来做个道德君子,以德行教化万民。”
嘿嘿,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压力很大呀。荀柔被两位兄长成功顺毛,脸红低头。
荀悦同荀彧相视一笑,答疑继续,荀柔再没碰到能听懂的题干,很快将注意力转移。
面前小木碟里,摆着四块米糕,每个只有他的掌心大,极其细腻,捏成五瓣梅花,中间细细刻出花蕊,精致得让人不舍得入口。
他拿起米糕正欣赏,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向后扯了扯,不由转过头去。
一个白嫩嫩的小萝卜头,顶着一小戳的黄毛,又细又嫩的小手捉着他的袖子,笑得天真无邪,“阿兄~”
“哎~”有点可爱怎么办?
难怪大家都喜欢捋他的朝天辫,这种发型真是自带萌点。
“哈哈,”正在为荀彧解答的荀悦哈哈一笑,侧过头来,“阿贤,当叫叔父。”
“阿...阿叔?”小朋友眨了眨懵懂的眼睛。
嘎嘎,没想到吧,荀柔对满脸迷茫阿义小朋友得意一笑,虽然看上去也就大那么一点点,但是呢,他的辈分就是挺高。
“过来。”荀悦向儿子招招手。
“阿叔...”阿贤小朋友十分不给亲爹面子,仍然扯了扯荀柔的袖子,笑得唇角口水晶莹。
荀柔看看笑得流口水的小朋友,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米糕,觉得破了案。不过,都做叔叔了,当然要大方,他伸手将米糕递过去,“给——嗷~”
荀柔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
被、啃、了。
他居然被啃了。
阿贤小朋友没有啃糕,而是一口咬住他的手。
“松口!”说疼也不疼,就是感觉小牙在手背上磨磨得发痒,然后整个手都湿乎乎黏答答的。
“呜呜……”小朋友睁大懵懂如小鹿的眼睛,双手抓紧着荀柔的手,就不松口。
这是被当成泡椒凤爪还是红烧猪蹄了?
耳边听着大兄爽朗的笑声,在荀彧小哥帮助下,好不容易拯救了自己的荀柔,望着口水淋漓,印着四个圆润牙印的手背十分呆滞。
“...阿叔?”小朋友伸手拽住荀柔的袖子,一脸无辜。
没有!
没有叔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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