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之所以坚实,并不是因为它城墙有多高,护城河有多深,守卫军有多精锐,而是因为这是黄巾军的心脏,大贤良师张角就在这里。
这里黄巾比别处更凶残顽抗,更加难缠。
重回前线的卢植这样向皇甫嵩介绍。
其实根本不必他讲,这座城能抗住董仲颖数次攻击,而始终屹立不倒,给朝廷军队带来巨大伤亡,皇甫嵩怎么会不清楚。
当初在颍川黄巾是什么样,他亲眼见过。
他甚至一度被波才带着黄巾,围困在长社,若非对方果然不识兵法,让他有了可乘之机,战局现在如何还很难说。
黄巾当然不可能胜利,但皇甫嵩还是做好了要围城数月,慢慢吞噬它的准备,他甚至算好,在明年春耕前,他一定能拿下这座城池。
就在这时,他们迎来了转机。
他望着眼前的孩子。
的确还只是个孩子,在皇甫嵩眼中,十四岁的荀颢,是个瘦弱、幼小的孩子。
颍川荀氏。
少年站在他面前,衣衫单薄狼狈、饿得面黄肌瘦、但身板挺得笔直,如一颗压不弯的幼松。
那个,此时已天下扬名的荀氏神童,竟然真的被黄巾虏到这里。
“他们想让叔父为他们制造守城之器,叔父不愿,他们便将我们关起来,”荀颢神色镇定坦然,带着骄傲,“但他们岂能关得住叔父?这段时间,叔父发现许多颍川百姓也被裹挟到此,便十分担忧他们,取得联络沟通后,我们终于摸清城中守备,今日会在城中举火为号,打开城门,只请将军准备好,倒时候入城便是。”
少年拿出一片写在白衣上的信,信上墨色淋漓,是一篇文章,短短数百字,既述被虏之忧愤愧疚,又讲如何联络沟通颍川的百姓,表示他们都是良家子,入过学堂,学过礼教君臣之道,被待至此并非自愿,如今将功赎罪,希望将军能赦他们不得已从贼之过,最后则将今日内应起事,时间地点讲述清楚。
信背面,则画了一张□□图纸,称此弩比同样大小的现有□□,至少能增一倍之距。
皇甫嵩从信中抬头,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站在他面前,有紧张担忧却没有害怕,只飞快的将整座城的布局一一道来。
“...前些日,叔父借机向张角献策说可以在城下,挖出深沟以应对骑兵,并记下沟壑位置,这数日,大家从附近屋中挖出通道,直通墙下沟壑,我便是从沟中逃出。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会察觉,”少年忧心如焚的样子,丝毫不假,“今夜入城中,还请将军能派人先入县寺救我叔父。”
“若是被黄巾知道,今夜之事是叔父一手策划,恐怕叔父会有性命之忧,又则,这里天气寒凉,我们衣食不足,叔父照顾我,自己却受寒生病了。”xs74w
可怜。
皇甫嵩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又看了一眼荀颢,已经全然相信了他的话。
这恐怕是一封绝笔。
那位聪明绝伦的荀氏公子,大概已经探知如今朝中纷争。
他既果然在黄巾之中,纵使不是自愿,如今也只能用鲜血洗清家族名誉。
眼前这位小少年,显然还全然不知。
无论是他,还是信中所写颍川百姓,都被托付给他们了。
皇甫嵩和卢植对视一眼,让人将荀颢带下去休息饮食,不由得对未曾谋面的荀氏公子,带上一点敬意。
皇甫嵩招来众将,简单讲了今夜入城和内应之事,当然,绝笔只是他的猜测,也就不必说,只说到时候若围攻县衙,能顺便救出荀家公子,就尽量救一救。
尽人事,听天命吧。
...
夕阳将坠,将天边染得如血一样红,仿佛要最后拼尽全力,艳惊天下一回。
波才前来辞行的时候,荀柔就盯着那天边的红云看不够,脸上似乎也染了天空的颜色,“你最好天一黑就走,这时候对面也在埋锅造饭,根本不会注意,至于城中,就算发现,如今也管不了了。”
“公子真的不随我们走吗?”波才忍不住道。
“虽然朝廷不知道你活着,未必还会追究,不过你最好还是少露面,让你弟把胡子剃了顶在前面。”荀柔不答,“有识之士都知道,天下要乱了,你们若只想苟命,可以留在太行山间,若是想要有一番作为,就去北面并州。与朝廷兵马厮杀有什么意义?守住国门,抵御外族,保护一方百姓,是你能做的事,不要浪费你的用兵天赋,也不要疏忽大意。”
“孙子兵法说: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这是为将者危亡之关键,你如今跨过这道生死之线,将来一定干出一番事业。不过你要记住,无论你的志向是什么,不要再依靠别人。
“合作可以,但留着你的忠诚,给你心中的道义。”
波才嘴唇颤了颤,再次在荀柔面前跪下来,“多谢公子教诲,波才必此生不忘。”
“好了,你带着人走吧,不要回头。”
波才站起来点点头,“我同荀小公子告别一下吧?”
“不必,”荀柔摇头,“他昨天夜里噩梦,白日里浑浑噩噩,我让他早些睡了。”
波才不疑有它,点点头,最后拱手道别,“如此,公子保重,希望日后再见。”
荀柔送走他,返身回屋。
廖化紧张地跟着他,说话也是端正雅言,“公子,我们真的不会被朝廷杀头,真的能救大家吗?”
“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荀柔脚下有点飘,也不着急,一步一步都踩实了走。
做戏做全套,他从波才处得知消息,就开始节食,大概也由此身体有点虚,就伤风感冒。吃药也没必要,一挨就到今天,反正今天就结束了。
“倒时候,城中起火,城门一开,大家自然都往外跑,至于能跑出多少,只能看命,”他一字一字咬得艰难,“你到时候就带着那些人家还有那几个孩子,看准我跟你讲过的将官这类人物,上去求救就是,就按我教你们的说。”
“那,公子你也得快些,到时候要是火真燃起来,到处都会塌的。”廖化很有经验的担心道。
荀柔慢慢点头,“你这就去做准备吧,然后等一等,等到月亮到头顶上,你们再动手。”
等廖化也走了,荀柔在榻边坐下来,脱下这里妇人送的布衣,换了当初当初阿姊给他做的深衣。
夏衣用的是葛布,染了浅青月牙色,穿在身上清凉,头脑一清,让他能够有足够精神思考。
里应外合,帮朝廷军队破城,还不足以作为证据,让他从这次构陷中逃脱,所以,就这样吧,死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是稍微有点遗憾,不能回家。
还有,
他拔出剑看了一眼——这竟是别人家的剑。
剑换鞘中,荀柔跪坐窗边,闭上眼睛静静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丝火光。
要开始了吗?
他握住剑,想要在等一等,等稳妥确定再说。
“你搞什么鬼?伯谦去哪了?”
荀柔豁然睁开眼睛。
眼前高大虬髯,胡子拉碴,眼睛熬得通红的青年竟是张梁。
他怎么会这样快!
荀柔正要拔剑,却被张梁一把抓住,“你做什么?”
“去见我兄!”
哦,是该给张角一个交代。
“你放开,我自己可以走。”荀柔挣脱他,瞬间晕眩地在墙上靠了一下,这才站直,他理了理衣襟,当头道,“走吧。”
城中已经渐渐热闹起来了。
火光一处接着一处燃起,蔓延开,连成片。
“怎么回事?”如果开始的火光只是因为秋燥,那如今显然并非如此,张梁有些着急,见荀柔还是慢慢跟在后面,顿时一急,一把扯住他,飞快往张角屋去。
屋中除了榻上的张角,只有一个照顾的老头。
“阿兄,”张梁将荀柔带到,急匆匆道,“城中好似失火了,我去看看,待会儿在回来。”
“不急。”张角轻声道。
“啊?”张梁愣了一下,又连忙道,“阿兄,我看城中火势有些严重,得赶紧组织——”
“不用了。”
“...是。”张梁茫然着退后。
“这一场火,荀公子蓄谋已久了吧。”张角轻声道。
荀柔此时什么也不怕了,甚至无所谓反派死于话多,他很平和淡定,“不错,此时四面城门大概都已经开了。”
他只让阿贤告诉皇甫嵩,会开西门,实际上四面城门全都会打开,从别的门的出逃百姓,有机会在夜色遮掩中,逃过追兵。
“你说什么?”张梁扬起拳头。
“阿弟!”张角抬高声音阻止他,“你退后。”
“阿兄——”
“退后。”张角重复道。
张梁不甘愿的后退。
“那公子为何不走?公子若是想走,是能逃出去的。”张角似自语又似对荀柔道。
荀柔不语。
张角望着屋梁,继续喃喃道,“襄师当初教我时讲,习太平经,当存救世宣化之心,若是萌生异心,必获恶果。我刚起事时,上师又来劝我说,我若为此,将受恶报...那时候,我没想到啊,恶报真的来了,还来得这样快。”
“我只是不甘,只是无法看着那些伸手向我求救之人,就在眼前死了...”
“兄长,兄长...”张梁扑在兄长榻前抓住他的手,哭得满脸横泪,“阿兄,你没错,没错。”
张角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再似先前模糊,而变得坚定清晰,“阿弟,如今事败,我们兄弟一个也跑不掉的,你找人去告诉你二兄一声,让他不要再无谓牺牲,你现在带着愿意拼命的兄弟,去拦一拦汉军,让愿意跑的人能跑得远些,我带他们败了,的确不该再带他们死,——快去,待会儿来不及了。”
“...是。”张梁在兄长榻前咚咚咚磕了三下,拿袖子横着擦了一把眼泪,爬起来冲出去。
他没有对张角说保重。
“公子,”张角转过头来,看向荀柔,“我知道公子为何不走了。”
荀柔对他轻轻一笑,在他榻前跪坐下来,“波才都知道的事,你当然知道。”
“我真羡慕公子啊...”张角望着他,“公子出生高贵,气质高雅,又聪慧过人,只要想做的事情,没有不能做成功,而我...我永远望尘莫及。”
“但我会和你一样,你死在这里。”荀柔轻声道。
张角闭闭眼睛,又睁开,“不,公子可以活下去,公子一定要活下去,只有你能改变这天地!”
荀柔一愣。
“我送公子一件礼物,可以助公子脱困。”张角看着他,轻声道,“只是需要公子自己来取。”
他在荀柔怔忡的目光中,缓缓闭上眼,将头转回去,“我真是、非常、非常羡慕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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