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牗,望着离去的背影,他只是将身上氅衣裹紧些。
对方会怎么做?会怎么选?
在张角黄巾之时,起义如此容易,遍地开花,未尝没有各地士族豪门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他们也确实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进一步土地兼并,更多的奴隶。
但若波连决绝的处置大族,未来对他造成压力的,将不再是官府,而是东汉末年,比朝廷更可怕的东西。
冀州是黄巾势力最大的地方,从张角起义开始,之后十余年间几乎未曾间断,但当未来,袁绍入主冀州之时,这里的仍然遍地豪门大姓,似乎并未受到一点影响。
这就是豪族。
荀氏,没有这样的能量,他所见的颍川士族也都没有,所以,荀柔甚至无法准确估测对方的实力,更不知道,波连能否顶住。
然而,若是彼不能顶住,这支黄巾,将会与其他黄巾一样命运,最终沦为大族的养分而已。
这年除夕,族中祭祀如往常并无不同,只是主祭之人换成了他父亲荀爽。
褒衣博带,高冠麻履,玉佩锵锵,长剑三尺。
荀柔在伏拜之间,望着前面父亲的背影,竟觉得与旧时伯父仿若重叠,一时间心绪万端。
他的位置,从门口往前挪了一整排,这是因为族中老一辈,正在逐渐凋零。
他们,真的已经长大了。
祭祀结束,他也跟着三位堂兄去了草庐——前些日子有风雪,他有点担心这个草棚的质量。
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梁柱倒是没压塌,墙壁有点透风,草棚顶上雪扫得干净。
“放心了?”荀谌拍着他肩膀,轻轻一笑,“阿善如今果然长成大人,都能照顾兄长了。”
“友若兄,若是不想被我照顾,便照顾好自己吧。”荀柔一脸正经,如是回答。
“含光,你在家中设塾授课之事做得极好。”荀彧温声道。
“啊,是。”荀柔连忙回身,有点小紧张,又有点受宠若惊。
堂兄真是好久没夸过他了。
荀彧望着身高越发与自己逼近的堂弟,对方还像小时候,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忍不住莞尔,“不必如此,族中都夸赞你教授得很好,还有堂兄抱怨,说你既然要授课,也该在族里说一声,怎么一声不吭就开课,等他们知道,都错过好些。”
荀柔耳朵发烫,“我怕做得不好。”
“要注意身体,”荀彧温声道,“你前些日子又病了?”
“小恙,轻染风寒,今年冷嘛——阿兄,你们这里炭火可够用?”
“足够,”荀彧道,“你既然已立志向,当更知惜身才是。”
荀柔抬头,与他琥珀色清澈眼眸对望,心中微微酸涩,“弟知矣。”
待他走后,荀衍望着背影道,“有生人到高阳里拜访含光之事,说好文若你来问,今日为何又不问了?”
荀彧回望兄长,一语双关,“含光已字。”
有字成人,人有其志。
荀衍愣了愣,片刻才失笑开口,“你说的对,有时候看到含光,我还总当他是旧时及腰高的孩童,却忘记他已经成人。”
“还是如今族中唯一二千石。”荀谌声音总是仿佛带着笑意。
荀衍至此却忍不住皱眉担忧,“早知会背媚上佞幸,当初还不如让他借病避开征招。”
一时进,一时退,一时惩罚如雷霆,一时又下赐御赏,雒阳早有各种传言。
他们当然相信自家堂弟品行,但阿善容貌如此,近来宦官又为天子进了好些俊美少年,外人总有相信流言。
就连颍川士族,也有人写信来指责,让他们保持荀家忠贞正直的品格,勿要谄媚逢迎,败坏了家族名声,但他们又岂知荀柔在雒阳处境。
“天子有诏,谁人能避?不过是小事,一些小人的嫉妒之心罢了。”荀谌轻哼一声。
荀柔在雒阳时,时常写信回族里,将京中之事,详细道来,他如今对朝廷公卿德行,可算是多有了解。
“雒阳何曾有小事。”荀彧垂眸,“不过,含光必然清楚其中缘由,他既然不说,定是自有处置的。”
新年伊始,由于族中仍然在守孝,庆祝活动自然取消了。
大侄子的信不时传来,也多是雒阳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唯一算是大事的,大概就是袁绍被何进推荐做侍御史。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大将军府掾吏,这样的位置,怎么配得上天下楷模的袁本初?
侍御史为御史大夫下属,其职可以直接弹劾朝臣,属于俸禄不高,却很紧要的岗位。
不过,新任袁御史既然早有领头诛宦之意,先前在席上又那么情绪激昂,他会弹劾宦官吗?
荀柔轻笑。
这个时候,何进将他推荐上去,未必没有讨好袁氏,借袁氏之力的意思。
荀攸的信比他人更可爱。
他在信中表示,袁绍当上侍御史后突然想起,袁家竟有几个子弟在大师郑玄那里读书,而郑玄这样的大儒被征招,定能体现大将军之气度。
所以,何进最开始想请郑玄来做皇子辩老师,许久都找不到人牵线搭桥,不得不放弃,只能怪袁本初记性不好咯。
荀柔放下信,却往族地去。
雒阳城中,【史侯】、【董侯】之争,原来此时竟已经开始了。
族兄们定会对这个消息有兴趣。
所谓【史侯】【董侯】,是如今默认对皇子刘辩、刘协之称。
刘辩自幼寄养在方士史家,刘协被董太后抱养,两人具未被分封,许多人不敢直呼其名,就以此借带——听上去就跟【不能提名字的人】似的。
堂兄荀衍很不解,奇怪皇子辩竟被逼迫到这份上,毕竟他既是嫡出又是长子,按说应该稳当,出现这种事,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大抵又是天子权衡之术吧。”荀柔自己也有些不明白。
无论朝廷公卿,还是内宦,都没有人对刘辩继承权有疑议,除了皇帝自己和他妈董太后。
但董太后不止前朝无势力,本人家族也全都扶不起,她就是想,也没办法换人。
如果他此时在雒阳,或许还能从刘宏处,看出缘由,如今离得这么远,他是很难理解刘宏脑回路了。
堂兄们守孝艰苦,他就是来和大家分享个瓜。
留下一地问号,他就跑了。
还挺快乐。
中平二年,就在这样暗潮起伏中开始。
二月雪化,正当荀柔带着学生们出行,从造纸术第一步认识竹子开始时,刘宏的南宫终于历时一年过后,修建完成,与此同时,宫中书馆第一批雕版刻印的七经书卷,各三千册,一下子被推出市场。hTTps://WWw.xs74w.com
以竹纸为底,墨书其上,字迹工整清晰,全无错字修改,三千余本全都一体为漂亮的蔡邕书法,字间注以荀氏句读。
整个雒阳都疯了。
...
荀柔没想到刘宏还记得他,让人专门送了一套到颍阴来,哦不,叫做赐下一套。
拿在手中,浓墨味道扑面而来,由于是在太过浓重,甚至很难用墨香来形容。
封皮没有染色,只是在中间工整的写上书名,内页做成蝴蝶卷式,有竹简那么宽,也就是有A4纸那么大。
字体自然漂亮,刘宏也信守承诺除了《公羊传》,其余六经,全用荀家句读。
之所以没有《公羊传》,是因为荀氏是古文派,《春秋》主要按照《左传》学,《公羊传》人家另有传人的。
当然,同现代印刷相比,质量很糟糕了,边线有渗墨,也有些地方字很糊,整个页面也不够干净。
但比起熹平石刻,印刷出来的统一版本,显然更有作用。
这时候,书籍还全靠传抄,一本书最少几万字,有错漏之处就很正常,但比错漏更重要的是,实际上现在所谓读书人,有很多连官方勘定的七经都没有学完。
不是不愿学,是根本没有。
有人敝帚自珍是存在的,但更多的情况是,可能整座县城大户,集不齐一整套七经,如《诗经》,可能只是残卷,而并非全册——全册诗经竹简,能堆满整整一书架。
这时候书籍,就是这样珍贵的存在。
所以,如荀氏这样,历史悠久的家族,才即使数代没有朝廷重臣,仍然不会被人轻视。
因为荀家在漫长历史中,真的存积下很多很多书。
当然,其实荀家的藏书里,错字漏字也是少不了的。
“这全是蔡邕抄录的?”/“天子难道让蔡公抄了一年?”/“还有句读,这是天子要推行句读之意吗?”
这是族中传阅时,发生的议论。
等议论得差不多,荀爽才告诉众人,同样的书在雒阳出了三千套,完全一模一样的。
议论的地点,是荀柔家前庭。
他家没有伯父荀绲家那么大的屋子,也就只能在院子里。
不过这年头大家很朴实,非常理解的自带席垫,铺在泥地上,就跪坐下来,对招待条件略差,全无怨言。
三千套?就是蔡邕抄一辈子也抄不完,天子得找多少人抄录?这样的大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透出来?
因为,这不是抄的,是印的啊。
至于怎么印的?
印章是如何使用,这书就是如何印出。
荀柔微笑着为众人演示。
所以...所以...由于太过震惊,大家甚至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样的书卷出现,到底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其价几何?”荀祈问出了关键。
“主要是底版木料花费,印得份数越多,其价越便宜,所耗时间也是如此,印的份数越多,每一份所耗时间越短,”荀柔作答,“但雕版会有损害,天子这次只出三千册,大概就是这一次雕版只能印出这么多。”
这时候人工费是几乎不算钱的,但雕版的确需要好一点的木头。
刘宏的书做的太大了,一页需要很多工时,但若是不小心损害,一整张就都不能用。
但即使如此,半年时间印出整整二万一千套书,每套都分四五六...十一二卷,也是非常非常可怕的数字。大概就是,能把现存全套七经的总数,直接往上翻一翻。
果然,这样的规模,除了政府工程,私人绝无法做到。
当荀柔带着书,给荀衍三位堂兄看时,荀彧问出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子要如何处置这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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