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丰茂黑须的曹孟德,捧着酒盏,满脸苦恼,满腹忠肠,一顿吐槽,“乱天下者必何进!”
“孟德兄眼光长远。”荀柔执勺为他添酒。
袁绍看到的是诛杀宦官带来的声望和权利真空,郑泰等人看到的是董卓狼子野心、欲侵霸朝堂,只有这位看出,这是天下要乱的征兆。
……好吧,也未必。
听说当初袁绍他爹死了,全天下名门望族前往吊唁,孟德兄也说过,乱天下者必是袁本初。
说不定这就是曹某口头禅?
毕竟,眼下谁能想到宦官还真能把何进杀了?
即使袁绍,想到也不过是两败俱伤,坐收渔利。
“往日之乱在外,朝廷尚可平之,如今乱起腹心之内,”曹操长叹,“天子清明,却尚年幼,如今社稷不稳,天下将崩,却不知当何去何从。”
叹则叹已,曹老板也不是来求指导人生的,吐槽过、迷茫过,又收拾精神告辞离去,“大将军身系天下,我当再劝之。”
“含光早知今日,故终不用族中兄弟。”青衣缣巾,长袖垂地,琥珀色眼瞳凝眸望来,如静水深流,神色不明。
夏日炎炎,大家不约而同没着那么整齐,端整严谨的荀文若,就格外鹤立出群。
虽然是问句,但堂兄此时出口,显然心中已有定论。
荀柔沉默了一下。
正值当龄,才学出众的族中子弟,全都留在雒阳,就是为协助他这个毫无副翼的太傅,他不是不知道。
大材小用让人管理一间小小商铺,如今又将人全送去青州那等僻地,大家始终毫无怨言,但心中恐怕未必没有疑惑。
“在天下人眼中,我受先帝厚爱,受如今天子信任,若不以死相报,恐怕就是不忠之臣,要受天下唾弃。”
和盖勋、傅燮这样的忠臣相比,他什么都没做,不过入宫陪刘宏唠嗑,给刘辩讲讲经文,却得到几乎无与伦比的宠爱和信任。
“然,”他抬头望向兄长,“这并不意味着,我便要遵从灵帝遗志,带着荀氏,带着颍川士族为之效死。”
刘宏看重他,因为他识时务,懂分寸,有底线,又圆滑。
屡屡加恩,是要他带着颍川士族在朝廷上制衡外戚,以及袁氏为首的汝南士族。
太傅,是唯一可以抗衡何太后礼教孝道的存在,朝廷之中,只有太傅能干涉天子诸多私事,比如:婚姻。
但同样,太傅虽为上公,却不能像三公一样开府,拥有私人班底,他如果想要得到实权,必须求助家族以及盟友支持。
但,他不愿意。
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带着亲朋好友,为他冲锋陷阵,粉饰太平。
荀彧蹙了蹙眉,正待反驳,却又听他继续道,“况且,灵帝看错的人,不是我,是何遂高。大将军陡握兵权,杀伐果断,先灭蹇硕,后诸董氏,转眼掌握乾坤,我亦无可奈何。”
士人通过朝堂力量制衡天下,那是建立在天下安稳的前提之下,何进作为大将军没有做到第一步,他也没办法不是?
荀彧沉沉望了一眼堂弟平静的面容,“是无可奈何,还是私心?”
他实在未曾想到,堂弟竟然一年多前,就预料到如今之局势,却毫无作为,放纵至此。
“……是私心。”
槐树枝丫探出屋檐,下垂的白色花穗,在微风之中飘零在檐廊下铺设的木板上,碎碎点点。
荀柔伏在案上,轻微眩晕,横向视野,让他眼中的世界奇妙的与以往不同。
交织朦胧的视线中,堂兄青衣身影已看不见,春风三月的熏香却仍然在空气中缠绵。
将涵养如荀文若,气到拂袖而去,大概这世上也没几个人。
就...还挺有成就感。
轻笑一声,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点出纵横。
很多话,堂兄知道不必说。
他们受过一样的教育,读过一样的书,在同样的环境长大,他并没有不知形势,不辨黑白,所以,他们彼此知道,这的确是他做出的选择。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何进与宦官之争的末路,“算了,总之...还是抓紧吧...”
荀柔扶着案坐起来。
毕竟,光熹元年之夏,快要结束了。
...
外将逼迫,令何太后屈服了,她终于在立秋之前,责退后宫宦官,以三郎署官入守宫庐。
大批士人官员进宫,重掌自桓帝时代失去的内宫政权。
按照历史,他堂兄荀彧正是在这一时期成为守宫令,秩六百石,负责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诸物及封泥。
听上去,六百石守宫令比四百石尚书台侍郎要高,但论实际职权,尚书台民曹负责上奏文书、天子诏令,而守宫令不过是库管而已。
当然,他如今关心的,自然不是荀文若的升职通道。
何进征招的外将,各自到达进驻之地。
这其间,还发生过一个插曲,董卓未停在何进安排的上林苑,而继续东进至渑池,宣召数止不听,又进河南。
于是何进派出侍郎种邵为使,往军前叱之,让其还军。
这次,董卓终于怂了,改驻夕阳亭,不再东进。
公卿们惊心于其人兵马众多,何进虽然按住了他,也未尝没有忐忑之意。
如此,再加上何太后退让,并何苗亲自登门劝说,何进诛杀宦官的积极性,一落千丈。
荀柔听说袁绍数次上门劝说,都没有再说动大将军。
若非廷尉府来消息,说袁绍以大将军名义,诏书州郡抓捕中官家属,他还以为,历史改变了。
就在这时,一条消息,传到尚书台。
——颍川名士陈寔于七月甲申去世,终年八十四岁。
“请荀侍郎前往吊之,亦可稍为我致意。”
尚书台内商议,荀柔直接道。
这是他计划之外,但更合情合理。
陈寔是名士,去世朝廷是一定要派人去的,而这里没有一个人,比堂兄更合适。
“自然,此事非荀君不可。”尚书令连连点头,相当理解,“听闻太傅家与陈家有通家之谊?还请节哀。”
荀柔敛袖,颔首致谢。
多少年了?
好像从他小时候开始,那位长者,就是白发苍苍,和蔼温厚,就像过去每年,陈家都会寄一份给他的柿子干,恰到好处的亲近关怀。
没想到。
忽然,就走了。
堂兄沉默的揽裾起身,在殿中拜领任务,然后便转身出殿自去作准备。
望着他六亲不认的背影,荀柔眨眨眼睛,也扶案站起来,表示散会。
以朝廷名义前去吊唁,又要出行数百里,并不简单,要安排仪仗、车马、祭礼,关于规格,太仆寺听说也吵了一吵。
堂兄每日奔忙,荀柔如今虽然也住在尚书台,却好几日都见不着他。
入夜之后,由于没准备为刘家节约灯烛,居舍内灯火通明,即使如此,荀柔也不得不躬腰凑近,才能看清地图上细小模糊、并被虫蛀的细节。
也许在真实之中,那会是一座高耸的山峰,或者幽闭的峡谷。
“荀太傅。”在宫女引导下入室,荀文若玄衣高冠,捧着书匣进屋,态度庄严肃穆得,好像与太傅只有上下级关系。
“阿兄,”荀柔抬头,略带惊喜。
他还以为,他哥在离开雒阳之前,都不会再给他一个眼神了。
荀彧公事公办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他原地沉默片刻,将手中书匣放在桌案上,犹豫片刻推过去,“这是自光武以来,诏令简表。”
荀柔看看书匣,又抬起头,望向满脸“与我无感”的堂兄,嘴唇飞快上翘,又顾及着堂兄感受,连忙压下去,他清了清嗓,将匣子打开。
“建武元年九月,宗室,封更始为淮阳王...
二年三月,民事,大赦...
三年七月,吏事,吏不满六百石...”
连看了两页,他眼睛都忍不瞪大。
这竟是一份自光武帝始,大诏的简报,不仅写明时间,更标明诏书类型,一目了然。
“阿兄这三月之间所书?”这就是学霸的光辉吗?太耀眼了吧!
望着厚厚一叠,近半尺高的纸张,荀柔惊叹了。
“读卷之时,顺手为之,或为可用。”
“可用,可用,大为可用。”点头,点头。
天知道他每天从那些佶屈聱牙的文段之中寻找真意,有多艰难。
“如此,彧告退了。”荀彧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兄长稍待,”荀柔站起来,在旁边书架上翻了翻,翻出一份纸张,纸上墨字端正,洋洋洒洒好大一篇。
“我请蔡伯喈为太丘先生作了铭文,兄长回归颍川后,请待我篆刻立碑,立于太丘先生墓前。”
何进哪时死,荀柔记不清,但总在今年内,刻碑立碑,两三个月是要的,到时候雒阳乱起来,他哥也不必回来了。
荀彧深深望来一眼,“含光连此事也算定了?”
“当然没有,”荀柔立即回答,他顿了一顿,心中明白堂兄之意,微微思索,抓住兄长的袖子,“阿兄随我来。”
荀彧未动。
“阿兄。”荀柔执着的又扯了扯袖子。
荀彧这次被他带回案前。
荀柔指着案上地图,“雒阳中的事,我无可奈何,但天下安稳,我总要尽力而为——这是并州,南匈奴数年之前内乱,阿兄必然也心中清楚,如今丁建阳将并州精锐尽出,以使其州武备空虚,南匈奴各部作乱劫掠,民不聊生,前匈奴王羌渠之子於夫罗,欲向叛众复仇,恨之兵少,不敢北上,亦将成寇乱。
“我原想借此之机,招於夫罗内附,借之平定并州,只是这出使之人,却难选择。
“雒中名士固然才德者有之,但此地危险重重,贼寇数十,犬牙交错,非寻常之人所能为也。”他抬头看向荀彧,叹了口气,“我原想托付兄长。”
“我请阿兄前往青州,以公达镇守冀州,幽州有公孙瓒暂时无碍,若能再定并州,北疆四州安定,以此数州骁勇,纵使雒阳一时之乱,北地兵至,自然瓦解,更有,并州临近凉州,两地均以骑兵著名,若平并州,或可以此为道路,西进凉州,则北方尽安矣。”
荀彧垂头望着地图,许久,抬头,“好,三日之内,我离京之前,会给你一个适合出使并州的人选。”
荀柔心惊胆战,不知堂兄是否相信了他这一番发言。
这的确是他原本的计划,但不知道为何,此时说来,竟忍不住的心虚。hTTps://WWw.xs74w.com
三日后,望着递来的名字,他陷入更深的迷茫。
那张谏书,写得分明是:
荀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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