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间,都是安乐郡充满咸鱼味的空气。荀棐心中感动,特意净手焚香,静定心神,这才轻轻拿起最上面一张。
翻过来一眼看去,顿时从大眼珠子到整张俊脸都僵住了——
盐焗鸡:取六个月大鸡崽,去毛洗净,切寸宽小段,以盐裹之一个时辰,再以...
这、这、这是啥玩意?
荀棐眼睛瞪大,翻覆看了两遍,这仍旧是一张奇怪的食谱而已。
...等等,这菜能吃?不会咸齁了吗?
“父亲?”荀欷小心翼翼,“叔父写了什么?”
荀棐一脸深沉,沉默不语,望了一眼匣中厚厚一叠,将“盐焗鸡”放下,拿起下一张,翻过来——
咸水鸭:取十旬鸭之肥美者,去毛洗净,以粗盐搓之...
纸重千钧,“簌簌”颤抖,他手“不堪重负”的放下“咸水鸭”,停了一停,缓缓拿起第三张。
这次,倒不完全是食谱了。
纸上三张图,一张形状诡怪如岩礁,一张细齿圆盘画满细纹,一张椭圆涂满青绿,——名之:牡蛎、扇贝、鲍鱼。
图边注释,海边处处可得(多附岩石缝中),不用施火,撬开食肉,易饱腹,可充口粮,需注意,若气味腥臭则腐坏,不可再食。
...好吧,既为添军粮,还勉强说的过去,荀棐看下去——
其肉、色白如雪,味道鲜甜,滑嫩爽弹,或稍佐以甜酢(醋),别有风味...
“咕噜~”
他回过头,正对女儿荀襄乌黑的大眼睛。
“阿音?”
“父亲。”荀襄身披轻甲,手握长木仓,神色端正,站立笔直,拱手一礼,“有何吩咐?”
...真以为他不知道是谁在咽口水?
“这牡蛎、扇贝、鲍鱼三物,既为食物,不能轻疏,你带一队人,到海边寻找,拿些回来给你七叔辨认,若当真无毒可食,我们哺食就吃它。”荀棐将纸递过去。
“是。”荀襄神色不变,圆润脸庞写满正经,郑重拱手一礼,接过仔细阅读一遍,又递还给父亲。
目送女儿并不魁梧、却十分干练的身影离开,荀棐无奈叹了口气,“若非世道这般,阿音何必如此。”
“听闻叔父说,凉州、蜀中,皆有女子武艺超群,纵横沙场,建立功业,近来阿妹比在家有精神,将来,说不定还封个将军,光耀家门!”
自颍川一路走来,世道比他当初随叔父游历时更为破败,他一路听说许多惨事,其中女子比男子经历更为凄楚,越发觉得他妹妹自幼习武,是件大好事。
那女儿还嫁不嫁人?!
荀棐怒瞪一眼儿子。
“...也罢,”很快,他自己松了口,作为父亲,岂能看不出女儿真心欢喜,“待阿音回来,你告诉她,她想在军中建女部之事,我答应她了。”
“我代阿妹,多谢父亲!”荀欷眼睛顿时睁大,高兴抱拳行礼。
“...既建军部,当守军规,军令如山,我不会因为阿音是女子就宽宥她的,你告诉她,让她想清楚。”
其他事,还是由夫人操心吧。
逃避现实的放下手中这一张,荀棐翻起下一张。
这次纸上写的是以豆粮发芽之法,并注明,沿海土地含盐碱,不能种菜蔬,一定要至少隔日分豆芽给兵卒食用,以免士卒生坏疽病,减损兵力。
虽未听闻过,但这等事自然是不能开玩笑。wap.xs74w.com
荀棐又细细看过一遍,将这张放在一旁,准备待会儿给负责军粮的族弟,又翻起下一张来。
“晒盐法?!”
他眉梢忍不住挑起,目光移过纸张逐渐瞪大。
这张纸上写的竟是——在海边造梯池,以海水灌之,数日则可凝结成盐。
纸上详细描述如何制造梯形盐池,如何分盐池、卤池,如何收集成盐,步骤清楚,看上去就像真的。
可...这真的可能吗?
制盐如此容易?不用费柴火?
这未免太荒诞了!
他霍然从坐中站起。
人需食盐,牛马亦需食盐,盐自古以来价贵,以其物稀且废柴铁,春秋之时,齐国煮海为盐,战国之时,秦依凭关中盐池,后高祖于蜀中开盐井,并以此得富贵,却没听说过卤水不必煮的。
如今天下不如先前安稳,蜀中未定,关中备战,两处产盐之地均不安稳,粮价上涨,盐价却涨得更厉害,若果然晒海为盐,海水多少,无穷尽也!
饶是荀棐如今将近四十,经历大风大浪,也不由激动到眩晕。
难怪纵使青州,阿弟不选更靠内陆的济南,而选了更为偏僻的乐安郡——只因此地临海!
“大人?”
“阿稷。”
“在。”荀欷忙肃立应答。
“你小叔信中道,可造浅池,晒海为盐,你以为如何?”
“晒海为盐?”荀欷初听,先觉懵逼,稍思索,脑海中就浮现出许多小叔带他们做的试验,他缓缓点了点头,“所谓煮海成盐,是因为海水中本来有盐,只是融在水中,若想得盐,则要将水除去,煮之使水化为气,则只剩于盐,日晒亦能有此效用。”
随着儿子用词逐渐伸向听不懂的领域,荀棐眉头渐渐皱拢,“果然?”
“不错,此地风日较颍川更烈,水蒸腾必更剧烈,说不定,很快就能从海中分出盐来!”
“好吧,”荀棐点点头,相信了他的判断,“你小叔在信中推荐你主持此事,你以为如何?”
一点星火从眼中迸出,荀欷兴奋得张开嘴,动了两下,都没发出声音。
父亲说的轻易,但他如何盐事干系重要,不下于粮草,如今父亲和叔父,却将这样重要之事交给他...
“你小叔道,海水晒出之盐为粗盐,虽然可用,却多有杂质,并有毒素,旧法净制,过于繁琐耗费,不能施惠于民,他自己不能,却相信你可以研出新法。”荀棐望着身长已过自己肩膀的长子,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我征你为安乐郡盐吏,秩四百石,负责本郡盐业,你可愿意?”
“我...属下领命!必竭诚尽力,不负所托。”荀欷伏拜,手指蜷紧。
虽然从学叔父,他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小叔,他是“小侄”,而不是学生。
小叔会鼓励阿妹练武,会为荀铮细讲管子,会和荀缉讨论兵书,会与荀颢辩论律法,但对他努力背诵下的六经注释,却只是含笑点头,一些寻常赞扬。
那并不是真心赞扬,叔父对他,没有向看着阿妹还有堂兄弟们那样,充满赞许、期待的目光。
不被承认,也不被期待。
他沮丧过、迷茫过、失望过,直到有一次,叔父让他们寻找清洗血污的方式,他花了许多功夫,找了许多办法,书写时将这些办法分出类别,也由于分类,后来,他找到更多的办法。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将叔父的目光点亮。
他终于得到叔父承认,得授《淮南子》、《淮南万毕术》一些平时课中未讲授的篇章,却不明白这些有何用处。
叔父告诉他,继续深研,总有一日,他可以造福天下万民,那时候他都不敢相信。
如今,盐,也许是一个开始。
不,一定是他的开始。
儿女都离开堂室,荀棐继续往下翻看弟弟写给他的方略。
原以为晒盐法已经足够令人“惊心动魄”,没想到下一份更离谱——“人工养殖珍珠?!”
粗粗扫过一遍,他就不由心惊肉跳的将纸飞快扣过来。
背后一层汗起。
这...和盐是不同的。
盐是活命之物,珍珠,却是杀人之刀,甚至若无足够依凭,有灭族之险...其利太厚,连他...都心生悸动,几乎难以自持。
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荀棐这张珍珠倒扣桌面,直接拿起下一张。
这张所写,是如何售盐的建议,接下来几张,亦是正事,也有造船,有海盗、三韩、乌桓、鲜卑、本地地理,所谓宫中新出的水密舱技术,在晒盐、养珠之后,似乎再让他心中波澜澎湃。
再下面,是几份书信和一份说明,信分别给平难中郎将张牛角、平原都尉刘备、幽州牧刘虞、辽东长史公孙瓒,说明自然是关于这几人。
“真是...”看到信中表示,平定黄巾不利,可以往平原郡找刘备帮忙,他忍不住失笑摇头,继续看下去,“...若公孙瓒与刘虞相背,请兄长调和,救公孙瓒一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朝中可掌骑兵,威慑北疆之将,如今只有此人。”
皱了皱眉,荀棐拿起盒底最后一张。
最后一张,只有一个名字:“龚遂”
望着这个名字,他长长叹息一声。
再回望桌前堆起数叠文书,那些东西,莫名食谱,以及晒盐、养珠等等之法,甚至所谓海盗、三韩、外族、兵卒...所有,似乎都为这一个名字。
“真是......”
龚遂何人?
前汉,渤海太守。
时渤海岁饥,盗贼并起,无人擒制,宣帝选之为任,单车独行至郡,即罢捕盗贼吏,宣令,只要持锄钩田具,皆为良民,吏毋得问,唯持兵者乃为盗贼,于是,盗贼悉平,民安其业,遂令农桑,民皆积蓄,狱讼止息。
阿善当然不是要他,全如渤海太守一般,但显然与他先前所想不同,他弟并不是让他来大动兵戈的。
先以晒盐、养珠之利,再言本地贫瘠,再以周围局势之危,只是...若他果然以此授百姓养民,恐怕...
“一个安乐郡,放不下啊。”
晒盐、养珠,皆需人力,而养珠之利,非荀氏一族可保,必受三韩、海盗觊觎,阿弟不止要他诏抚青州黄巾,使之复为百姓,还要他与黄巾联合,施恩彼辈,以此二利富青州之地。
难吗?自然。
但谁人不想建立功业,谁不想济世安民,谁想战得尸横片野,两败俱伤?
荀棐胸口热血激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弟弟说服了。
他意识到,若成,此地将为荀氏万世根基。
...
“如今颍川各县多受劝说,在囤积粮草,修砺兵器,征招壮士,迁近原野里民。”荀衍跪坐端正,向族中长辈汇报,“只是,颍阴地势平坦,无险可持,若真有兵祸,恐怕难以守御,郡君也派人来劝说,让我族迁往阳翟。”
“你以为如何?”荀爽反问他。
“我与兄弟们商议过,”荀衍恭敬道,“颍阴小城,并非要地,敌寇未必会倾力来攻,一但不成,则容易弃去,再则,颍阴百姓与我族一向相依,弃之亦为不义。”
“正是此理。”荀爽点点头,又与身旁兄弟相视一笑,“这段时日,你们兄弟各处处置都十分妥当,日后也不必事事禀报,你们奔波在外,已实在劳累了。”
“不敢。”荀衍欠了欠身。
“我们已经商议过,不必再言。”荀爽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态,“你也回去休息吧。”
“唯。”恭敬的向长辈稽首行礼,荀衍这才扶着佩剑,退出屋堂。
他走出院外,就见四弟荀谌在外等候。
“可有雒阳消息?”
荀谌摇头,眉头皱紧,“叔父问起?”
荀衍摇头,“并未。叔父必也不想我们为难,若有含光消息,我们又岂会隐瞒不言?”
“雒阳必有事发生,”缓缓而来的荀攸,一身玄衣,头戴白色缣巾,衣领出露出一线白麻,眼眸微垂,沉静肃然。
“何以见得?”荀衍皱眉,“阳翟并无消息。”
“虽未闭关,已有五日,不曾见有自轩辕关出的商人。”荀攸缓缓道。
荀衍与荀谌相视一眼,俱是心底一跳。
“雒阳一定出事了!”荀谌压低声音。
“攸欲入京,报衢叔父丧事。”荀攸声音平平道,“叔父有遗讯告与二十二叔。”
“这...”荀衍一时难断。
荀攸弯腰长揖一礼,并不等两人商议结果,起身过后,转身离开,显然心中已有决断。
“嗯,”对上兄长满脸为难,荀谌却很快露出轻松,“这样也好,再将此事写信告知文若一声,免得他在陈家都住得忘了,还让人以为他是陈长文的兄长。”
“你真是——”荀衍无奈,摇摇头,却少有的,不曾阻止。
雒阳中到底发生何事?他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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