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黑云,沉重的坠在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下来。
自北而来的凛冽寒风,呼啸着穿过中条山与吕梁山之间的峡谷,带着砂石碎屑,如同剃刀一般刮过人的脸颊,几乎剃出血丝。
关中的秋天似乎格外的短,启程时还是灼热难耐,转眼就寒风咆哮。
初冬十月,虽还未下雪,但关中地区的冬已显示出其非凡的威力,与雒阳、颍川的温润柔和相反的冷酷、猛烈。
太尉府掾吏陈群勒住马,挥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止,将冻得麻木的脸探出鹤氅,望向不远处的平阳城邑。
操练的号角声、沉重的步伐,如同烈如奔马的风,从远处咆哮着传来,辽阔而雄壮。
三丈高的城墙上,挂着忙碌着用黄泥糊墙的壮汉,城墙下衣衫褴褛的百姓来往推土、和泥、烧水、编席,尽力做活。
一个青年官吏带着几个匠人在奔走指挥,两边袖子都高高卷起。
城外数着几根长杆,各挂着一枚半朽的首级,狰狞的警告着心怀不轨的寇匪。
平阳县属河东郡,位于关中通往并州的要道,是两个月来太尉荀柔领兵,以严酷之势清荡关中匪寇的终点。
自黄巾造乱以来,凉州叛军、羌氐乱族、白波贼、匈奴、鲜卑,一遍一遍抢掠此地,让百姓生存艰难,这次关中大小匪首,被清扫斩杀一空,关中平原,黄河以北、函关以西的大片土地,才算终于重回安稳。
但清扫过后,荀柔却并未班师回朝,而是任命各处县令,召回百姓,分田度地,重新修整河东。
“果然是唐尧旧都,民风淳朴,颇能勤恳任事。”陈群感叹。
和长安相比,此地百姓服城役也太勤勉了。
正上下调度的文吏,大概是察觉身后的动静,回过头,露出遇见熟人的喜色,将袖子抖落,迎上来。
“陈掾。”
陈群连忙翻身下马,迎上两步,端正的施了一礼,“常君。”
缀满补丁、沾满淤泥、衣摆凌乱,然而、然而——这位随并州逃难队伍到长安的寒士,无甚出身,却是被文若所荐,所以、所以……必有非常过人之处!
“朝廷已允太尉表奏,拜君为平阳长,绶带佩印、朝廷除书,此次俱一并带来。”
新任常县令端端正正拜领了身份,虽然仪表不佳,但至少礼仪规范,这让陈群的神色不由得缓和了几分。
“还望常县令忠勤王政,不负天子所托。”
“唯。”常林拱了拱手,“陈掾所来,可是要见太尉?”
“...不错。”陈群顿了一顿,这么直接...都不寒暄两句吗?
“陈掾来得正巧,太尉早间巡视铁官所,方才已归,”常林以比方才拜领官职更恭敬的态度道,“此时前往县衙定能得见。”
他回首看了一眼,一个小兵已经迫不及待跳出来,“县令,我带客使前去见太尉吧。”
“好,”常县令点点头,又转过身,“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相陪了。”
“几位贵客请随我来。”小兵操着奇怪的北地口音,说完转身就走,待陈群反应过来,已经走出几尺远,而常县令居然不顾同僚数月之谊,真就抛下他转头继续修城墙去了。
陈群无奈,只好向身后从邑招手,跟随小兵进城。
平阳相传乃是尧帝旧都,前汉时,又为武帝之姊平阳公主汤沐,故城池虽不及雒阳、长安,但也还宽阔。
城中都是正忙着劳作的人,修路、砌砖、补瓦、糊窗...没有悠闲的行人,没有庄严的车驾,也没有读书声,他一路甚至没有看到树立阀阅的府宅...⑦④尒説
“这里没有儒者吗?”陈群惊讶。
快步在前领路的兵卒回过头,满脸诧异,“太尉和县令都是儒者啊?大吏们也都是士人呢,会读书写字术数!怎说没有?”
“不是...”陈群愣了一愣,一时竟也说不清其中差别,“那三老呢?”
“长者们去周围乡里分地了,”小兵脚步不停,“太尉说,趁着还未冷得不能出门,先将各家的地分清,把沟渠疏通,明年春才好早早耕作——到了。”
“春耕却是要紧事。”陈群郑重点点头,接受了解释,抬眼望向县衙。
怎一个门监都没有?
小兵习以为常,在门口端正的抻了抻身上的兵甲,又压了压头盔,“我进去禀报太尉大人,几位稍等。”
话音才落,人已经奔衙门里去了。
“太无礼了!”从邑中有陈氏家人,忍不住开口,“简直没将主君放在眼里。”
可不是没将他放眼里嘛,陈群心底嘀咕。
他可不傻,对方积极领命,一路却拼命往前赶,心眼在哪还用说?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礼不下庶人,不过一小人,何必计较。”陈群挥挥手,沉稳而又淡定的开口。
“文长真有长者之风。”从邑者赞叹道。
“其实这来往一路,餐风饮露,露宿郊野,只一信使足已,主君全然可以推托。”
是,他是可以推脱的,但——
“此番辛苦文长,含光在外,于长安消息不通,还需拜托文长,多多提点。”
端庄雅重的荀长史,如此殷切嘱托,他岂能辜负,更何况——
不远处,一个身着皮甲的高挑纤细的身影快步迎出。
陈群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陈掾久等,如今城中百废待兴,人手不足,还请勿怪。”
声音骤然入耳,如同夏日清溪流过白沙,哗啦啦在耳朵里回想。
“荀校尉。”陈群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拱手低头,凝视着那一点皮靴尖,“长安有信至此。”
“陈掾一路辛苦,沿途可顺利?”
“还算顺利,”陈群听见对方唤人来安排他的从邑,心跳如鼓,“只是眼下却似要下雪了。”
“不错,听此地百姓道,每到这段时节便四处盗匪横行,更有鲜卑、匈奴人侵掠,需要比平日更加小心防范。”
“不是说匪寇俱清扫完了?”陈群一愣。
“哪有那么简单,总有些亡命徒逃入山岭啊。”
“荀校尉待百姓真实关切。”陈群两只手扯紧对面的袖口较劲。
“不敢,只是叔父询问此地风俗如何,我正巧在一旁听见而已。”少女客气的冲他一笑,抬手示意道,“叔父在后堂,请陈掾随我来。”
“多谢。”陈群稳住自己下意识要退后的脚尖,低头跟随,一路都不知怎么走的,直到被一串噼啪声惊醒,才发现已经转到县衙大堂。
堂中两侧各置四张条案,每张案席各有二人,一少年一弱冠,案上铺着竹简、笔墨,又放着一物,数枚细木串珠制成一板,颇为精巧,清脆的撞击声就是拨动此物发出。
少年大多十四、五岁,俱是白皙文秀,弱冠青年却容貌各异,不过大抵都高大健壮,容貌不似中原人物。
“叔父在后堂,”荀襄含蓄的提醒脚步停驻的陈群。
“...是。”清醒过来的青年,眉宇间神色逐渐凝重,“荀...太尉一向如此?”
“什么?”荀襄略带困惑的转过头来。
“荀氏,天下名门,岂能与——”陈群在少女的注视下顿住,他狼狈的一转脖子,低下头声音矮了一截,“岂能与这些边僻子弟同席?若是被长安那些名士听闻,恐要招物议啊。”
“为何?”
“你...校尉不知也不奇怪,”陈群小步缓行,低头小声嘟囔,“荀含光年少登三公,又得天子信任,竟不小心行事,任性妄为、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根本不知旁人有多忌恨...”
“叔父向来与人友善,他们为何忌恨?”荀襄长眉一皱。
“...不必...你留着...这药材是本地名种,好好晒干存放,待明年我引些商贩来,你们拿出来多换钱...不过,今年快下雪了,下雪后不可再入山岭,世道会太平的,不必急着攒钱,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的办法...”
屋里的声音舒缓清越,听着倒也不坏,就是内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未免太烦人...陈群忍不住露出一点嫌弃。
不过被絮叨的人却并不觉得烦,一脸开心的离开,正是方才带他们来的那个小兵。
“长文,请进来罢。”屋里换了一声。
荀襄撩起门口挡风毛毡,陈群低头谢过,端着手走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木头书架,一方案,一只火盆和几张苇席。
荀柔跪坐在案后,披着墨色鹤氅,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案上放着竹简和珠盘和笔墨,一只木碗,一碟枣,身旁撇着半张未编好的苇席,看上去倒有些勤勉样子,就是未免简陋...一点太尉威仪都没有。
...嗯,等等,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见过荀太尉。”陈群满脸肃穆,规矩的弯腰行礼,眼神忍不住瞟那半张苇席,又飞快收回来。
“不必如此,快起坐。”荀柔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你我少年好友,哪要这些虚礼。”
别以为他不知道,陈文长心里活动可活泼可活泼了,这会儿还不晓得怎么编排呢。
“礼不可废。”陈群沉稳的行礼致谢,这才跪坐下来,严肃的瞪了他一眼,铮谏道,“我非拜你,是拜太尉。太尉主戎事,你以弱冠登三公之位,更当审慎持重,行事不可轻佻。”
——你还想不想压住场子?
荀柔压住嘴角的上翘,轻咳两声,“陈掾说的是,柔受教了。”
点点头,陈群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这才递给他一只信匣。
荀柔从腰带上取下钥匙,将信匣上的锁扣好好打开了,便也不急着看,“阿音,请人温一壶酒来。”
“唯。”
脚步声渐远,陈群忍不住微微侧头,直到听不见,回转来正对上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板起脸,外强中干道,“...何事?”
荀柔摇摇头,稳住平淡的表情,悠悠得倒了一盏,端起来喝了一口,“无事。”
知道眼前的家伙有心无胆,阿音又无知无觉,他才不会傻到点明,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他们荀家真就欠陈文长一个媳妇...噫,难喝!
满屋飘散着苦涩味,这浅褐色的液体显然也不是什么正常饮品,陈群眼神在关切和嫌弃之间挣扎,最后还是本着良心问,“身体无恙?”
“尚可。”荀柔点点头,没有多说,将鲜枣推过去,“尝一尝,鲜摘的,很甜——对了,之前我奏请迁民至河东,朝中准备得如何?”
“你还说此事!”陈群小心的捡了一枚颜色清淡的枣子,“本来朝中并无不可,但你却要给每户一千钱、五石粮、两匹绢!
“先前朝廷虽准了你的奏表,但也认为你任出私门,颇有议论,迁民之事自然有些阻挠,况且,你将西凉兵卒竟数落户河东,还各分田产,百姓心中也会不安。”
荀柔认真的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衔着枣,轻哼了一声,“就算百姓安心,也会有人让其不安吧。”
陈群忍不住倾身开口,“别家就算了,河东卫氏乃本地名门,卫伯觎是名著乡里的饱学之士,令其助你安抚河东有何好,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卫伯觎饱读诗书,故我荐他入长安为文学掾,岂不正好?”荀柔又塞了一枚枣进嘴里。
“可你怎么能如此霸道,让人将整个河东卫氏都搬去长安?”陈群来不及吃枣,当即质问道。
“我直接没弹劾他卫家通匪残民,已经很忍让了。”荀柔咔嚓咔嚓啃着枣,“你一路行来,也见过河东郡他处的了落景象,卫氏据安邑,既有盐池又有铁山,日子却富饶自在,这难道正常?
陈群欲言又止。
“况且,安邑当地百姓十之八九都是他家佃户,我若不将其迁走,安邑到底算谁家天下?”
陈群皱紧眉头,“可如今长安颇有物议...于你名声很不利啊。”
“不急不急,入冬了,天寒地冻,大家都做不了什么营生,正适合吵吵架,活动活动筋骨。”
荀柔捻起碟子里最后一枚枣,冲陈群一笑。
陈群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虽然看上去仍然毫无威仪,但年少时的旧友显然已不再容得人随意违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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