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下的海潮似乎忽然变得平缓起来,月光从云的缝隙倾泻下来,荡漾在浪花与浪花之间的银白里。
漫长的几秒后,叶槭流注视着眼前的火焰,缓缓说:
“我想如果是创作者,他应该会这么回答你的问题。”
加西亚立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轻松地说:
“那务必说说看。”
叶槭流对文学没什么了解,当然也不可能进行文学评论,他对于创作的了解,一小半来源于艾福,一大半来源于欢腾剧院的见闻,其中大半扎根于卡特·拉斯维加斯这个名字上。
“这决定于创作者想要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垂着眼睛,说,“如果他想要借由故事来表达,那么故事中的角色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个个用于表达的道具。它们会精准并且恰到好处,在合适的时候提供合适的情节,只为了贯彻创作者专横的旨意而存在,不包含它的价值本身以外的任何东西。”
他的声音流淌进黑暗中,加西亚并没有开口,只是专注地望着那张火光中的面孔。
树枝错落的阴影落进那抹薄暮的色彩,那双眼睛没有抬起来,视线向下垂落,透出了几分捉摸不透的疏离和冷淡,仿佛在从云层上俯瞰下方。
“我想,对这样的创作者来说,当一个角色完成了它的任务,发挥了它的价值,那么它的部分就该结束了。
“他不会觉得某个角色很特别,让他觉得不可替代,或者难以安排。它的行动遵循的是创作者设置的模式,他随时能够创造出一个新的角色,给予它新的设定,营造可能性的氛围,来填补字里行间的空白。
“毋庸赘叙,这些琐碎的东西不是不可以复制的,而它已经站在一个不会有后续延伸的位置,新鲜感已经褪去,发展也显得无聊,一个有力的结尾会是它最后一个舞动的机会……当它作为表达的道具为故事拉下帷幕时,创作者或许会在台下向它献上掌声。”
加西亚单手撑着下颌,等叶槭流说完这句话,无声地笑了笑,说:
“看起来你是艾福讲述他的思路时听得比我更认真的那个。”
“我只是碰巧刚刚看到过。”叶槭流也微笑了一下。
尽管他没有去想,但那些日记背后隐藏的真相足够惊悚,哪怕叶槭流没有去想,一些印象也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卡特自称是出色的演员,叶槭流第一次听到时,只觉得这是某种让人牙痒痒的自谦。
然而在了解到卵的存在后,叶槭流发现那应该只是清晰的自我评价。
从剧作家的角度来看,卵才是那个更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的创作者。
他不会放任故事里的角色自己行动,坐视故事望着不在剧本上的方向发展,那一个个走进他的舞台的角色,哪怕是神灵侍者,也无法摆脱他为它们预设的身份。
可就算是这样准确表达的角色,也无法得到他的更多关注。
当它们在剧本里翩翩起舞后,他就会回到观赏席,在深红窗帘后落座,观看台上角色的舞动。
他们没有见过面,叶槭流只是隔着历史的洪流,看见了几幕舞台上的对白,也无法得知这位创作者的想法。
当卵坐在观赏席上时,这位创作者心里在想什么?
他应该成为他吗?
气氛像是一曲舒缓悠扬的小提琴曲,火堆上烤肉滋滋作响,加西亚又把烤肉放了回去,顺便帮叶槭流翻了翻,仿佛他们真的在讨论一出剧目,争论其中的某个角色是否可以替代,怎么样处理能够为乐章画上更加有力的休止符。
现在讨论似乎结束了,加西亚脸上看不出对叶槭流解读的想法,捏着烤肉杆的手指也很稳定,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在加西亚再次开口之前,叶槭流抬起头,看向他,看向自己的朋友。
火光点亮了暮紫色的眼眸,让人错觉看到了一场点燃舞台的大火。
他说:
“但我不是创作者,我只是故事里的人。
“一个完成的角色有价值吗?我不知道,价值和意义那是对创作者和旁观者而言的。
“他们评判我的每个轻飘飘的词,都是我能够展露出来的真实。剧本上的每行字,每一个简单的设定,每一段能够一笔带过的时间,都是我每一分每一秒真正经历过的。
“他们能够高高在上俯瞰,因为他们不会被故事刺伤,但我办不到,因为我就在这个故事里。”
黑发紫眼的年轻人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永恒的伤疤从掌纹间浮现,火光映出了繁复的银绿色花纹,像是仍然在流血的伤口。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个词都不假思索地从嘴里吐出来:
“每一件发生过的事,无论我记不记得,只要它确实发生过,那么即使它是剧本里没写到的部分,也在用它的暴力塑造我,打开我,铭刻我,然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这些伤疤从我身上剥离。”
一道道开启的门关仿佛都在打开,唤醒了本不存在的疼痛,不可破坏的躯壳上出现了弱点,在疼痛的刺激下,叶槭流的想法却越来越清晰。
他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对面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说:
“所以我当不成创作者。创作者大概会有更好的处理方式,让这个角色承受质疑,给他头顶上悬上新的剑,让旁观者重新燃起对他的好奇……
“但你问我会怎么看待这个角色——”
加西亚的眼睛里泛起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⑦④尒説
“如果你需要我配合地屏住呼吸,这时候可以提示一下了。”
叶槭流嘴角也微微勾起,抬起右手,“啪”地打了个响指,问:
“这样吗?”
“那么我准备好了。”加西亚说。
“——那就给他一个新的秘密好了。”叶槭流轻松地说。
“当所有传说全部消逝在历史洪流里,变成故纸堆里的记录的那一天,谁会铭记这一切?”他问。
情绪像是落入海水中的雪沫,在那晚霞般的金色眼眸里流转,随着飘落的雪花一起,被时间的画板定格。
他像是雕像一样,静静地凝固了几秒,随后忽然动了起来。
束缚他的形状开始剥落,一个更加真实也纯粹的形象,从大理石的外壳里挣脱了出来。
微笑一点点爬上了他的嘴角,加西亚轻声说:
“这的确是一个谜。或许有一天我会知道答案的。”
他接着把烤肉从火堆上拿了下来,神情凝重地说:
“不过我觉得比起这个,最重要的是先把这些完全烤焦了的烤肉丢掉,然后重新烤。好消息是剩下的肉还足够我们浪费几次。”
“……”叶槭流低头看了看,神情也凝重起来,沉重道,“你说得对。”
两个人沉默地丢掉烤焦的肉串,走去堆在悬崖上的新鲜尸体旁,开始切割新的肉。
趁着加西亚踩在野兽背上解剖,叶槭流顺便打开墨绿桌面,看了眼桌面上的卡牌。
加西亚的卡牌旁边,原本绘制着悬崖花海的【欲望】卡牌已经焕然一新。
落日低垂,灰蓝色的海浪定格成了静谧,一只有着金色和红色羽毛的苍鹭飞过悬崖,融入夕阳与海面的虚影,连带这一瞬间,一起被影像与画面永远铭记。
……
赤红的岩浆浪潮拍打着悬崖,发出阵阵咆哮。
几成焦炭的植物残骸堆积在地上,灼亮通红的岩浆缓慢上涨,一波波潮汐愈进愈勇,渐渐向着陆地深处推进,淹没了更多的泥土。
悬崖上,一道身影站在树木残骸旁,金色发辫在身后飞扬。
最后一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悄然逝去,赤红之杯终于失去了他的踪迹,他也无需因为顾及会将这位神灵的视线引向圣所,而主动切断了和辉光的联系。
不过这也不完全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卡特漫不经心地想。
他垂下眼睛,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飞蛾虚影在手指上一闪而逝,与此同时,卡特的眼睛里闪过瑰丽的淡紫色光芒,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改变了,他的存在像是笼罩了一层无形的气息,变得隐秘起来。
从自己的一部分那里偷来“隐秘”,卡特弯起嘴角,噙着无声的笑容,抬起头,向前方望去。
——一座庞大到不可思议的漆黑山峰,矗立在他眼前岩浆翻涌的巨岛上。
毕竟是已经死去的神灵,祂的残骸也不再不可直视,至少那会让人疯狂的原因已经消失了。
不过卡特并没有看很久,就收回了目光。
他很清楚,在炎海的尸骸之中,还沉睡着一位掌管着血、吞食与生育的神灵。
而对一个野心家来说,他没有任何理由放弃这个觐见炎海……觐见赤杯的机会。
一层轻薄透明的人皮从卡特的身上滑落,消失在空气中,站在悬崖上的金发男人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陌生的身影。
他没有在悬崖上停留太久,很快离开悬崖,缓缓走进沸腾燃烧的岩浆之海。
周围的岩浆越来越高,很快漫过了他的腰际,随后是胸口,以及头顶,很快他整个身影都消失在了冒泡的熔岩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熔岩大海忽然开始震荡,滚烫的岩浆迅速向两侧涌去,分开了一条火海中的道路,岩浆在两侧形成了流淌的高墙。
漆黑山峰上,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神殿里。
一场血肉丰盛的筵席似乎刚刚结束,长桌上仍然残留着鲜美的食物,滚圆的水果从桌上滚落,停在从桌上滴落的血泊里。
长桌上首的座椅中,一道漆黑的形体抬起了头,视线穿透了神殿,望向巨岛外分海而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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