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宗室、地方大员、中央官吏、勋贵外戚竟然都有多多少少的勾连。其中随便一个牵出来,如真要用心查下去,就能如拔萝卜带起泥一样,牵连一大串。这要是真依次顺下去,满堂朱紫,尚不知能留下几何。而蝼蚁尚且有偷生之念,更何况这么多大活人。要是个个都铤而走险,带来的风波会比这剧烈百倍,一不留神就要反噬自身。
三法司中,大理寺卿周东本就不是个能舍身取义的角色,看到了这样的形势,当即嘴巴就起了一圈燎泡。他刚开始是想尽法子地拖延圆融,可到了后来实在被逼得没办法,索性就撕破脸来:“要么就依我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行了。真要斗硬,就由你们二法司去,反正我不干!”
这等无赖作风,哪里像个大员。刑部尚书闵珪义愤填膺:“你掌举国刑讼,却无半点公心,事到临头,反而想尽办法推诿。这岂是读圣贤书的风仪?”
周东被逼上梁山,早已濒临崩溃,他涕泗横流道:“少给我说这些大道理!陛下的叔伯,陛下的亲舅舅都搅和在里头!还有这上上下下的,那么多人,你他妈叫我怎么查,怎么写奏疏?!活着才有读圣贤书的机会,要是死了,就再也没得读了!”
闵珪的胡须颤抖:“铁证如山,你我依律查案就是了,有何不好判的?!”
周东道:“你说得倒容易,就凭几封信,你就要定这么多人的罪。你就不怕,沦落到戴珊那样的下场吗?”
前右副都御史戴珊的三个孙子,在政治倾轧中沦为残疾。而他本人,也心灰意冷,早早归乡。闵珪与戴珊本是至交好友,如今在此时听到故友之名,也不由一愣。
都御史张缙则长叹一声,他明白周东的畏惧从何而来,可他们职责所在,总不能撂开不管吧。他道:“太后娘娘懿旨已下,刘瑾、杨玉、江彬等人悉数锒铛入狱,我等总不能不查问吧。你莫不是想要抗旨?”
周东被堵得一窒,他忽然心念一动:“皇上若是真的出了事,我等自然要依太后懿旨行事,可如今圣上只是在病中而已,这样大的事,岂能不请旨!自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听妇人之意办差的。”
这倒是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立场。闵珪与张缙对视一眼,一时哑口无言。而闵珪在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后,还是决定上奏请旨。他泣下沾襟道:“先帝待臣有大恩……这么多人卷进来,不会是无缘无故。老夫心中明白,他们抵触新政,又怕天威难抗,所以一有机会,才想妄图行歪门邪道。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如不剪去恶草,哪里会有新生。”
然而,当他打算豁出全家的性命,去帮朱厚照扫平障碍后,他那一封慷慨激昂的奏疏,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朱厚照本就下不了手,当然也要借病推脱。要是锦衣卫和东厂没有落马,皇权始终保持超然的独立地位,他自可以居高临下控制局面,要闹大闹小,要杀谁放谁,都由他来把控话语权。可这下,他的势力被卷了下去,几方胶着在一块,打老鼠又怕伤玉瓶,叫他怎么能立即决断。hTtPs://wap.xs74w.com
宫中迟迟不表态,内阁是何等精明人,当处下就知皇帝的心意未定。他们当然想不到皇帝自导自演这么离谱的事,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户部侍郎王鳌长叹一声:“圣上应是担忧引起大乱。恶虎众多,打虎不死,反为其伤。”
次辅刘健则道:“难不成他们还敢举兵作乱?”
边军在李越的自杀式清洗,杨一清和才宽两大总督的整治后,早已今非昔比。而京军,先有王守仁整治,后有江彬勉强维系,再加上火器的配置,战斗力也非同小可。至于皇帝本人,更是有北伐之功的实绩在,手下还有新进提拔的平民武将集团。这样的境况下,宁王前车之鉴犹在,有谁还敢反?
谢迁无奈道:“明目张胆自是不敢,可背地里的动作,却决不会少。届时两败俱伤,这样的局面,绝不是圣上所乐见的。”
首辅杨廷和听到此,终于点了点头,他叹道:“周东为人,虽然令人不耻,可所言的一句话,却有几分道理。那就是,单凭信件,就要处置诸多大员,的确太过勉强。而如要获得更多的证据,却又难免互相厮杀,动摇朝局。兼之有嗣子之事,只怕一旦起头,便难以收场。”
刘健终于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依元辅的意思,到底还是要雷声大、雨点小了?”
杨廷和并未动怒,他耐心解释道:“不是不抓,最好是先诛首恶,再分而破之。”
刘健冷笑一声:“什么叫做首恶?刘瑾那里查出的信就有一百多封。总不能叫咱们去毁灭证据,替人掩藏罪行吧。”
说到一百多封信,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刘瑾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要是一个正常想造反的人,早就将这些密信毁尸灭迹,可他倒好,非但把这些信件全部都留着,还特特将密语翻译成文书,附在密信之后。这下倒好,搞得他们骑虎难下了。
如今的局面,最后就是皇上装死,上官发愁,下头摆烂,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静止状态。而这样的局面,落在李越的一众小伙伴眼中,叫他们不可谓不灰心。
在他们眼中,李越的这一番遭遇,完全是因极力管束官员,所以遭到千夫所指,被人陷害,差点丧命。而皇上也是因关心则乱,这才中了奸宦的圈套,险些动摇国本。幸好,李越假意应和,乘机逃出,这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而如今,好不容易雨过天晴,正是到了清算的时候,秉国的这些大员,却是“畏畏缩缩”。这在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来,就是王道不存,公义受损。
康海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这可是谋逆之罪,板上钉钉的谋逆!”
王九思幽幽一叹:“你小声一点,要真是板上钉钉,皇爷为何迟迟不发明旨,阁老们又何须如此发愁。这正是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卢雍咬牙道:“总不能一直坐以待毙。献吉兄之仇,崇孝兄之憾,还有含章兄遭得这些大罪,总不能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小弟欲上奏,不知诸兄可愿一起联名?”献吉是李梦阳的字,崇孝是曹闵的字。
康海几乎是一口应下。二人的灼灼目光,一同射向其他人。谢丕见状,只觉不得不开口了。他道:“联名上奏,除了一泄心中悲愤,终归是无用。如今的局面,不是皇爷不想处置,也不是内阁不愿锄奸,而是牵连实在太大,如不能秉风雷之势,一击毙命,便会后患无穷,动荡从生。”
杨慎垂眸道:“如今的关键,就是不知如何才能一网打尽,所以也只能先除祸首。”
王九思眼中精光一闪:“先诛祸首……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令尊的想法?”
杨慎没有回答,他只是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卢雍道:“既是罪魁,想必极难对付。其实如有圣上明旨,就地格杀才是最好连根拔起的方法。可如今,消息已然走漏,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这……”
一念及此,大家伙都有灰心丧气之感。
谢丕见状道:“大家莫急,我们今日相聚于此,不就是为了想一个好办法吗?我记得含章常说,墨守成规,难有大成,只有勇于打破常规,才能走出一条新路来。细细想来,他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另辟蹊径,出人意表。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是他的身子好了,面对这样的情形,会选择怎么做?”
众人皆面露沉思之色。王九思想了想道:“至少,他绝不会大剌剌去上奏。”
杨慎道:“也不会去硬顶。毕竟保全实力,才是最要紧的。”
卢雍面上的激愤终于消退,他想了想道:“我听闻,他曾经微服出京……”
他突然福至心灵:“既然没有证据能将罪魁钉死,咱们偷偷去找证据不就好了!”
康海面露茫然之色:“这能怎么找,那是谋反,谁家不是瞒得密不透风。你总不能去抄家吧。”
这一言又说得卢雍面色沉沉。谢丕却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到了,谋反的证据虽不成,可还有其他啊!”
这伙人果真做出了出人意表之举。他们通过翻阅卷宗、四处打听,找到了一些苦主,自讨腰包资助这些人,鼓励他们再次上告,讨回公道。因时间紧迫,能找出的也只有北方之人。可饶是如此,这引起的民愤,也不容小觑。
在一个正常的制度下,平民应和政府之间存在了通道链接。平民能够通过这些通道,向政府寻求庇佑,一个合格的政府,应该能够及时消解老百姓心中所存在的不满,保障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权。但明廷的所作所为,显然离合格的标准甚远。当平民无法通过合法的渠道,来为自己求得活命的机会时,他们就会铤而走险,选择制度外的过激手段,来获得一线生机。之前的起义,就是通道严重阻断的表现。
然而,朱厚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通过安抚削弱义军的实力之后,就选择粗暴的镇压。月池则是想过通过治农官保障民生,通过随事考成来严厉约束官员,以此来重建公共组织对庶民的回应和服务。只是前者还没来得及推广,后者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是以,迄今为止,官民之间的通道并没有被充分打开,而许多老百姓心中多年的积怨,也没有得到充分的释放。
他们只能压抑着仇恨,为了苟全生命而浑浑噩噩度日。可现下,谢丕等人跳了出来,他们告诉这些苦主,他们的仇人卷入了谋逆之中,但苦无充分的证据处置他们,只要你们站出来,就有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机会。
绝大多数人,念及活着的妻儿选择了拒绝。可还有一些,被戕害到一无所有之辈,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选择站了出来。其中,就有人,状告张太后的两个兄弟。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就已经忘记,多年前他们醉酒后在宫内□□的那个宫女。他们害得人太多了,早已忘记了那个小丫头的姓名和面容。谁能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未婚夫居然还会跳出来,为一个早已死去的女子,讨回公道。
张太后在宫阙中闻讯,惊怒不已。过去面对丈夫,她觉得,自己能靠一哭二闹三上吊来保住自己的两个弟弟,可如今,对着儿子,她反而没有底气了。
母亲金夫人日夜哭嚎:“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他们怎么可能谋逆……你要是见死不救,就先杀了我算了!”
张太后痛苦不堪,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李越身上。
月池当日在贞筠手上,只写下了两个字,那就是——“太后”。她笃定一点,要是正月里剃头,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舅舅的话,朱厚照早就连夜召剃头匠入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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