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掌柜答得干脆,“您运气好,近期中秋,游人多,也就剩三间了。阿辰,带几位客官去房间。”
宣珏走了几步,见后面人没跟上,回身道:“外头人多眼杂,不宜谈话。先进屋吧。”
他这么说,谢重姒再拒绝,就有些不知好歹、于理不合了,她亦步亦趋也进了房,叶竹阖上房门,用刚上的热水给两人各倒了杯热茶,又对跑腿的伙计吩咐道:“有热水么,打一盆过来。”
殿下这脸,得洗洗。
苍鹰今儿整天,都扎根在叶竹肩头,倒也听话,就是把这伙计吓了个半死,抖索着腿应“好”离开了。
叶竹失笑,几个月前,她也惧怕锦官,和这伙计比不遑多让。
还是宣珏先开的口:“殿下来扬州干什么?”
谢重姒半真半假地道:“宫里闷嘛,随行的宫人太多也烦,想念江南山水美景了,南下来溜达圈。”
宣珏:“陛下和太子,定是急坏了吧?”
这是肯定。
他们以为她就个小丫头片子,娇惯长大,不经事。
“……”谢重姒绞了绞手指,“三公子就当没见到我行么?”
宣珏眸光微动,说道:“殿下安危如何确保?只身在外,不比宫中。我若未遇到你还好——可碰到了,隐瞒不报,欺君之罪。”
谢重姒强词夺理:“父皇又没颁布律令捉我,甚至都没明说,你猜到的,不算。怪罪也怪罪不到你头上。”
叶竹:“……”
还挺有道理的。
宣珏像是被说服,似在思忖。
谢重姒趁热打铁,双手合十:“拜托拜托,三公子,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求你了。我保证不乱来。”
叶竹被自家殿下臭不要脸给震惊了。
谢重姒撒娇耍痴其实很有一手,上到谢策道,下到鬼谷师兄姊们,都相当吃她这一套。
可叶竹万万没想到,这位看着八风不动的宣公子,貌似也很受用!
说好的宣家家风刻板规严呢?!
宣珏拿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顿,然后才凑到唇边抿了口,放下茶杯道:“殿下不想通报,自然不好悖你意愿。不若这样,各退一步。你先别跑远,就在扬州城游览。这桩旧案已有头绪,近期能查完,之后殿下若是要忙什么,可吩咐我。”
放了水,但也摆明没信谢重姒的“游玩”说辞。
谢重姒是个相当奇特的矛盾体。
经历过生死劫难,在鬼谷那鸟不拉屎的清苦地方待了三年整,能吃的下苦;但自小锦衣玉食,让她不会轻易委屈自己。
就像上一世,游玩江南,她是带了支轻骑随行,出入有人打点——
反正不是眼下这种瞎折腾。
谢重姒也在斟酌权衡,终是点了头:“好呀。”
她又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三公子,记得赔我一匹马。”
叶竹:“……”
宣公子要是不出手,殿下,您此刻就得蹲大牢了。
出乎叶竹意料的是,宣珏竟像是心情不错,低笑了声:“自然。”
*
晚膳就是在长安栈简单用过,这辈子谢重姒父兄安康健在,再者她也做了五六个月心理准备,表现地相当自然。
等晚间洗漱完后,她点了根不长的蜡烛,合衣而卧。
枕着手臂看向床顶,谢重姒想到了前一辈子的江南相遇。
距离那次秋猎,过了快一年了,她回宫一年半载,憋闷得慌。父皇便让戚文澜领了支骑兵,护着她南下赏景观览,四处游玩。
戚文澜也来过南方,但做的是剿匪苦差,江南润泽水乡的风情,半点也不懂。谢重姒只好自个儿规划线路,先去应天,再北上归途中经过苏州和临安。
是在苏州偶遇宣珏的。
谢重姒遥看桌上随风摇曳的烛火,莫名想到那年画舫上的琉璃灯盏,谈天说地的三个少年人。
也想到她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一觉醒来时,侧首望去——
戚文澜守在门前,宣珏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小憩。
江南夜雨一盏灯。
烛火噼里啪啦炸响,光亮燃尽了。
只剩窗外不夜天的残光,晕进典雅暗奢的客房内,爬上青花瓷瓶和蓝紫孔雀屏风。
谢重姒回过神,轻轻起身,走到隔壁,扣响叶竹的门。
叶竹困倦地靠到门前,还有些懵:“大半夜的,谁啊?来啦!”
“我。”谢重姒声音也很轻。
叶竹立刻打开了门,惊讶地道:“殿下,何事吩咐?”
谢重姒走进叶竹屋内,将她搭在支架上的外衣扔给她,道:“穿衣,收拾东西,跑路。”
叶竹:“……嗯嗯??”
她还以为没在做梦,就见谢重姒肩头,近在咫尺的锦官对她张了张嘴,喙如利器,叶竹一个激灵,瞬间吓醒了:“您下午不是还答应三公子了吗?还讹人家赔你马。”
“打消他怀疑呗。”谢重姒道。
对宣珏这种人,做戏不做足,压根骗不过他。
叶竹向来随谢重姒命令,穿戴完毕,就随她走下木梯。
为防止客人深夜抵达,长安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迎客。
正在柜台前守夜的伙计看了两人一眼,多嘴问了句:“出去玩啊?”
谢重姒面色如常:“嗯。”
伙计:“柳枝街不行,近来查得太严,姑娘们也不够味。二位爷可去三更小道尝个鲜,最近新起的风尚,听说还有几个东燕的舞女呢,都说很这个。”
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
叶竹:“……”
她也算见过大场面,但三更半夜,被人当做嫖客还是头一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谢重姒笑着道谢:“行啊,谢了。”
叶竹带着锦官,去后院牵她那匹马,谢重姒便站在柜台前,和伙计唠嗑。大晚上的,她没费尽心思把脸涂黑改色,瓷白的脸上,眸光灵动,透着少年人的狡黠。
伙计劝说迷途少年:“哎哥哥多嘴一句,年轻人好奇尝个鲜可以,别沉迷。那群狐狸精精明着呢,掏空荷包还是小事儿,小心别把你人也掏空咯!有这精力,不如去租个船,顺流而下,风景好着呢。”
看得出伙计大半夜的也是无聊,话匣子开了收都收不住,谢重姒回他:“明日就走啦。”
“诶?明日?”伙计有些惊讶,挠了挠头,翻开记账簿子,“你们这三间房,订了半个月呢。”
“可能有点急事,但那位公子会留下,到时候和他商议就行。”谢重姒补充道,“别和他说我俩走了哈。”
说的是偷偷离开的事。
伙计:“哦哦哦!”却以为谢重姒说的是半夜去花街柳巷偷趣。
心想:那位公子看着就比这俩正经,是好人家里教养出来的,肯定不像他们。
他还准备叮嘱年轻人要节制,余光一瞥,忽然看到又有人从木梯上走下。
扬州本就是烟花地温柔乡,聚在此地的盐商甚至有圈养瘦马的风俗。
所谓瘦马,就是从小买来的贫家幼女,调|教养成后,高价卖出去,迎合某些达官贵人和富奢们的需求。
所以,来扬州寻风流,再正常不过。脸皮厚的,向日宣淫,脸皮薄的,趁着夜色流连笙歌处。
伙计刚想说这又是哪个胆小鬼,只敢半夜出去花天酒地,一看来人,僵住了。
宣珏端着那张风光霁月的脸,在谢重姒身后站定。
谢重姒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叶竹来了,唤了声:“锦官。”
想把苍鹰换到自己肩上。
背后没动静。
她疑惑着回头,就看到宣珏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她,声音也没什么情绪:“打算去哪?”
谢重姒:“……”
收回之前的话,做戏做足了,好像也骗不过。
正巧,叶竹牵着马从后院马厩绕到了客栈前门,和锦官一道伸出个头道:“阿姒,走吗?你掌马还是我掌掌掌……三公子!”
谢重姒硬着头皮编瞎话:“去柳枝街。”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那伙计说的“吃喝玩乐那啥”一条街吗?
“张”三公子一掀眼皮,看的是叶竹:“小叶也一道么?”
叶竹压根没反应过来柳枝街是什么,下意识点头,就看到谢重姒微不可查地向她示意,立刻改纵为横,将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不去。阿姒应当也不……”
宣珏:“嗯好,那我和她过去。”
谢重姒:“……”
叶竹:“?”
伙计也裂开。
没想到他最看好的这位,原来也是个半夜逛窑子的衣冠禽兽!
宣珏又对有些着急的叶竹道:“还是说,你也要跟去?”
叶竹骑虎难下,谢重姒无奈地道:“要不小叶子,咱俩回房吧,不打扰三公子雅兴了。”
叶竹和锦官都是好梦被人惊醒,事到临头又让继续去睡,一人一畜面面相觑,许是觉得有些迷幻。
宣珏却俯下身,在谢重姒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重姒脸色登时变了变,转而对进退维谷的叶竹道:“你先回房吧,我和他出去一趟。放心,三公子人靠谱,不会有什么事的。”
叶竹:“……”
……倒不是很担心您,反而更担心宣公子。
小殿下狠厉果决,身段能高也能低。在朝堂后宫也好,三教九流的民间也罢,都不会吃亏。但三公子吧,人善温和,克制受理,瞧着就是个心软的。
您俩站一块,宣公子看着都像被欺负的那个好吗?!
叶竹迟疑片刻,但窥见谢重姒骤然色变,也不好说什么,应了声是,又带着因缺眠少梦而显得焦躁不安的锦官,上楼去了。
留了匹马给他俩。
话说完,宣珏也不怕谢重姒再跑了,也去后院牵来马。
方才,他和谢重姒说的是:“我是要去查案。殿下若去,说不定也能查查排云纺。”
宣珏捏人七寸一捏一个准。
谢重姒来扬州城,还真是为了排云纺。
下毒谋害秦风、借机混淆视听的那个狱卒,家人曾被排云纺登门拜访过,说是丈量裁衣,可排云纺的高昂价格和看人下菜谢重姒也清楚。
小小狱卒,再有钱,也不够这格。
但这也只是异常,连证据都算不上。
排云纺死咬着说做善事也好,瞧着眼顺就想给他家做衣裳也罢,总能说圆了。
等宣珏上马,他二人并驾齐驱,谢重姒才问道:“三司会审的东西,这么不设防吗?谁都能看到?”
宣珏面不改色:“文澜前阵子都快在大理寺打地铺了,他听说的。”
宣珏父亲宣亭为御史中丞,而御史台本就会参与三司会审,他能听闻,不足为奇。
甚至宣珏把宣家摘得干干净净,也符合谢重姒的预期——他再谨慎不过的一个人,规矩方圆,鲜少逾矩。
可太冷静自持,多少会让别人觉得遥不可及。
谢重姒:“文澜还真是尽职尽责。”
尽职尽责的一块好砖,哪要往哪搬。
扬州城的夜浓重渺然,偶有歌声琴音逸散。半阴着的天上有乌云,而不夜城的灯火,将黯淡的云也染得五光十色。
乍一看,浓烈极了。
可苍穹色彩再浓烈,柳枝街也有些萧条,恩客寥落。
宣珏在这条街上,难得算得上热闹的一家歌楼下了马。
说热闹,也就那样,但好歹不是清冷门面,往里看,一只手数不过来。
谢重姒也下马站定,抬头望那发旧的招牌——
莺声慢。
昔年刺史杜公,以一曲《扬州慢》闻名,词调清丽悠扬,极衬扬州城的女子绵软醇柔的嗓音。这支小调也被唱火,扬州的慢乐红极一时。
整条柳枝街,都是歌楼乐坊。一般的烟花地,肯定兼做皮|肉|生意,但这条街上还真有的店,就是纯粹听歌,里头都是清倌。
这家莺声慢就是如此。
谢重姒也有耳闻,因为京城里头那间最出名的红楼“春莺啼晓”,和莺声慢出身同处。听说是五六十年前,徒弟和师傅闹翻了,这小徒弟就带着几个姑娘,只身上京城,创了春莺啼晓,歌舞酒乐甚至青楼的生意,一店通吃。
但现在,春莺啼晓在望都生意红火,莺声慢无人问津。
可见教会徒弟,真的会饿死师父。
许是宣珏衣着打扮看上去就是有钱的主,两人刚一进门,老鸨就迎上宣珏,道:“公子要叫几个姑娘,听什么小曲儿呀?晚上夜凉,咱这还有温好的酒,也有房,在这歇夜都行!”
这年头,生意难做到这种程度,谢重姒瞧着好笑,对那群同样看过来的莺莺燕燕们,眨了眨右眼。
她是少年人游侠扮相,爽利英气,深更半夜出门,没怎么易容,脸上就有了点雌雄莫辩的艳丽。本盯着宣珏发愣的歌女们,又被她吸引了注意——
啊啊啊这个弟弟好可爱!
宣珏见怪不怪,暂时没管乱招惹人的谢重姒,扫了眼道:“不在忙的姑娘,都叫上吧。”⑦④尒説
老鸨没想到这俩冤大头,不仅脸俊,花银子也大方,喜笑颜开:“好好好,两位这边请。”
宣珏不紧不慢地接上后半句:“主要是为了给她开开眼界,让姑娘们别吓着人。”
突然被点名的谢重姒:“……”
并不需要。
她什么美人没见过?
不说她哥,就春莺啼晓,她上辈子都逛透了。
老鸨懂了,这是要让大家伙矜持点,就单纯听歌,别做的太出格,她连忙道:“好嘞!大家都听到了吧?贵客来了,都谨言慎行,小心伺候啊!”
其实严格来说,莺声慢不差。毕竟老字号,底子还在那。
开口一唱就见了真章,的确要比望都那些徒子徒孙们的三脚猫功夫厚重不少。
慢词唱了三四首,酒也稍稍品了些,宣珏似是有些无趣,侧首问道:“还有别的曲子么?”
宣珏敛笑垂眸时,像是尊无悲无喜的佛像,被灯火一照,清冷得生人勿近。反正没一个歌女敢向他敬酒,倒是谢重姒不想拒绝这些风尘女子们,乖巧地一口一个“姐姐”,喝了几杯。
“有有有,公子,奴给你换首。”说着,嘴里哼起来的,是塞北的小调。
宣珏摇头:“还有别的么?”
谢重姒被脂粉味熏得难受,不自觉往宣珏边上靠了靠,压低声道:“不是有事吗?”
你还真是来听小曲的啊?
宣珏抬袖,趁机用另一只手蘸酒,写了个“等”。
示意她先别急,稍安勿躁。
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宣珏像是终于不耐烦,道:“罢了,停吧。听来听去,不过如此。”
歌女们惶然,生怕惹了他生气,就听到宣珏无奈地道:“诸位不必惊慌,本就是带表弟出来长个见识,她京城长大,耳朵刁得很,想来乐声是入不了眼了。不过这大半夜的,也不能徒劳跑趟——诸位姑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民俗趣事,当地逸闻,都可聊聊,就当闲谈。”
谢重姒一凛,感情是在这等着呢。
不过选在柳枝街这家莺声慢,是有什么特殊的考虑吗?
她了解得不多,没想出个所以然,听到有姑娘率先开口,一口软软腔调,悦耳得仿佛在听评书。干脆真当听故事,伸手拿了杯酒,凑到唇边。
宣珏制止她:“够了,别多喝。”
谢重姒看他:“怎么?”
宣珏叹气:“你倒是信我。”
谢重姒放下酒杯。
就算明白,宣珏说的是指“信他能力,能将她安全带回”,乍一听这话,也怪异不自在。
见她老老实实不再贪杯,宣珏才将注意力又放在说着扬州风俗的姑娘身上。
同时,微不可查地瞄了眼坐在最后角落的一个女子。
她有些苍老,目光略微呆滞,不若其余女子那么灵动。像是机械呆板的转轴,许久才僵硬地动上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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