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珏便坐到谢重姒对面,审视棋盘。
这盘棋很乱,黑白随意点缀,两边胜率大差不差——都下得一塌糊涂。
他沉默片刻,拾子而落,给谢重姒喂棋,偶尔提点让路,算是指导。
谢重姒由着他带节奏,心里愈下愈沉。
棋风如人,能从路数招式里,辨识性情。
上次七夕宫宴,没能切磋博弈,这次她有意提前布局,想试探宣珏行事手腕。
比她想象的,更加狠断果决。温和谦让的明面每一步,尽皆可化凌厉杀招。
甚至一眼望去,兵不刃血。
一盘棋下到午后,谢重姒稍赢半子。
再抬起头时,她眸中雾蒙散去些许,眨眼惊讶:“……嗯?离玉?你什么时候到的?”
宣珏收拾棋子的指尖微顿,神态如常,温声而道:“上午。前日也曾来过,不过你应是不知。”
谢重姒像是没听清:“你再大点儿声。”
宣珏重复一遍,谢重姒想了想,道:“那时在睡呢。你的事忙完啦?是准备回京了吗?”
宣珏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告之:“暂不。出了点事。”
谢重姒清晨听到他们交谈,师姐仿佛还搀和进去,心下疑惑,见宣珏提起,顺着追问:“怎么了?大事小事?严重吗?”wap.xs74w.com
“算小事吧。”宣珏轻讽开口。
对枝繁叶茂的家族来说,只叶飘零,可不是芝麻大小的问题?
他接着道:“还记得我们在京口附近,夜间路上,遇到的那对夫妻吗?”
谢重姒:“嗯。丈夫是叫林敏对吧,妻子是苏州人,回来探亲的。”
是和齐家有关系吗?
“妻子姓齐,是齐家人。”宣珏说道,“单名一个锦字,算上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和我父亲同辈。齐锦早年与林敏私奔,在家族谱记上身死除名,齐家只当没有她这个人。那晚撞见她和丈夫,许是身怀有孕,加之思念亲人,才忍不住赶回苏州。没敢多带伺候的仆人,怕太引人注目。”
庞大氏族对族中弟子的管辖,无孔不入。
谢重姒没想到那恃宠娇纵的娘子,还有这重枷锁在背的身份,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怎么了?”
宣珏言简意赅:“遇匪而亡。你师姐赶路听闻动静,想去搭救,但赶到时,两人已经不行了。便掩埋尸体。”
原来之前师姐提到杀匪埋尸,是他们。
谢重姒不知二人上辈子死因相同,尽管内心大恸,但没有宣珏那般难以接受,突然道:“师姐将匪贼解决干净了吗?”
“嗯。”
“除却埋掉夫妻二人的尸体,有处理其他吗?”
宣珏摇头:“未曾。但我们赶到时,山匪尸体也不见踪影。许是被同伴收走。”
谢重姒眉心轻轻一跳,不动声色地问:“……还有其他异常吗?”
“有啊,很多。”宣珏轻笑了声,“比如挖出尸体时,齐锦发饰,金银珠玉皆在。江师姐原话是,她听到呼救是在数百米开外,赶到时,夫妻二人已经奄奄一息,这段距离,匪贼若是劫财,定会率先掠夺显而易见的财物,没道理放着钗佩不动。再者,山匪强盗,亡命之徒,其实不怎么看中身后事,收回同伴尸体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不大。最后,在埋尸附近,有眼线盯着,大概三人。”
他只让白棠捉了两人,放跑了一个。
无论对方是谁,也该急了。
谢重姒面色古怪起来。
宣珏的谋逆策反,算得上兵不刃血,即使手中有兵,也未有大的兵刃相接。朝局动荡更像是浓缩在望都之间,寻常百姓么,就像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换了个天罢了。
唯一的一次冲突,是在登基之后的第六个月。
不是他和旧朝,而是他和氏族。
氏族辛苦拉拢的军队,有田阳、江末两股势力,转对宣珏忠心耿耿。剩下一支拥有十万军队薛绪,和坐拥五万轻骑的成俊,尚在摇摆不定。
秦氏为首,怕宣珏完全变卦,干脆心一狠,架着薛绪和成俊,转攻望都。
十五万军队当然不太够,他们……另凑了十万。
这批杂牌出身的十万人,是山匪出身。
太平盛世时,被氏族圈养的看门狗、手中刃,战时作乱时,能赶鸭子上架自成一体。
不算精兵强将,但胜在听话够狠,指哪打哪。
谢重姒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其中关联。
她心道:怕不是齐家命人杀的这对夫妻吧?
她不相信宣珏没想过这个可能,但对面这人静坐风雅,一派就事论事,完全看不出在打什么算盘。
谢重姒伪装起来,和宣珏大概也不相上下。
两边各怀心思,下午又互弈了一盘,愣是都没再发觉对方半点异样。
谢重姒甚至怀疑,她昨晚是不是“老耳昏花”,真的听错了。
转眼又扫到腰间系的白玉佩,抿唇回神。
尔玉公主府,以太子府规格建制,房梁建筑也好,器皿摆设也罢,都是内务府统一排制,以暗纹刻字“尔玉”。
后来,宣珏每次替她雕刻些小玩意儿,也都会刻这么两个字。
代表这是属于她的。
属于我的啊……
晚上,谢重姒将玉佩放在手中盘玩,有那么一瞬间,想把它摔碎,再去找宣珏质问,但想了想觉得没意义,索然无味地随手扔在个隔案上,熄灯睡了。
同时,一匹快马疾步停在长阳山庄,步履匆匆的仆人扣响宣珏的门,同他说道:“宣公子,我家少爷让我请您过去。”
宣珏猜到齐岳要找他相助,还未歇息,清冷的灯火从浅白琉璃罩倾泻而出,落了他一身的霜华。宣珏将那盏灯留着,和齐岳的家仆一块,赶到别庄。
齐少爷很是挫败地搓搓脸,见到宣珏,不啻于见到救世主,嚎道:“离玉啊,你快帮我撬开他俩嘴。我我我和他们谈了一天心,他们硬是一句要点都没提,拎轻去重的。”
宣珏:“……”
怕不是唠了一天的嗑。
齐岳这人聪明,但被他自行荒废了十余年,再者心软,问不出话来正常。
齐岳自己也是不以为耻,屁颠屁颠跟在宣珏背后偷学,想看看宣珏怎么审。
见宣珏将人分为两边隔开,互不相见,齐岳觉得还行,他刚开始也这么做了。
然后无非是问些话,大同小异。
齐岳有些不以为然,用扇骨敲着掌心,站在一旁哈欠连天地听着,直到半时辰后,他脸色第一次变了。
宣珏的逼问实在是太让人心生压力了。
能挑出细微不可查的漏洞。
别说是五花大绑受询的人,就算是他,也头皮发麻。
齐岳脸色一变再变,他觉得吧,这中毫不留情的诘问,和施加的精神压力,他学不大来。
像白棠那种,拎个刀子站在一边,用武力手段强行镇压,他倒还能照葫芦画瓢。
齐岳胡思乱想,有些出神,没仔细听到其中一个跟踪者的言语。
他皱眉回神,问道:“……等下。你刚刚说什么?谁?”
这个跟踪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小,但地痞流氓出身,分外经吓。
齐岳今天和他耗一天,差点没被他气死。真下狠手见血吧,齐岳又觉得不至于。
此时这少年瑟缩胆颤,重复了一遍:“……齐四爷,齐章。他让我和几个兄弟盯住这里,如果有异样,及时和他说的。昨日刚好是我轮值。我们盯了有十来天了。”
“齐章……?”齐岳张嘴,僵住,皱着的眉也僵硬得像是画上去的,面部表情近乎滑稽,他也真觉得这事儿滑稽,“你是说,齐家的四爷,齐章吗?”
少年狂点头:“嗯嗯嗯是他!之前就一直帮他办事来着,这次活计简单,报酬也不低,就有好几个兄弟一起。”
齐岳猛地抬头:“离玉,我们没漏人吧?这只抓了两人。”
宣珏看了眼齐岳,再看了眼少年,轻轻开口:“白棠,你说。”
白棠将威胁人用的匕首收回刀鞘,道:“我只抓到了两个人,说不准还有。齐少爷,小心为好。”
不论远方表亲,单是嫡系,齐家就有近百人,错综复杂。
四房一脉,从老四爷往下,有三子二女。其中最小的就是齐锦,齐岳他爹排老二,中不溜秋,格外不思上进。
最思上进的那位大爷,也就是齐岳他大伯,未从仕,打点家族生意,将四房整个都照得珠宝生辉。
因此齐岳四房这支生活富裕,挥金如土,也全都是靠大爷罩着。
于是,外头的人,甚至齐家的人,会称呼他大伯齐章为……齐四爷。
齐岳唇齿嗡动,想说话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荒谬得他想掐掐脸,看看是不是做梦。
他旋即自言自语般,像是安慰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怎么可能呢?大伯他……他明明很疼锦姑姑啊。我……应该是弄错了吧,没准他是想查明谁杀的人呢,在那守株待兔?不行,我……”
他深吸了口气,咬牙道:“我回去找他问问!”
说罢,齐岳也没精力管别庄这边的烂摊子,出门来过马,径直赶回家。
白棠对临窗而立的宣珏道:“主子,他们?”
指的是守在这边的仆人,和两个扣押在此的跟踪者。
宣珏收回远眺的目光,道:“让齐岳回来收拾。”
白棠随他走出,突然低声道:“您似乎不怎么惊讶。”
宣珏淡道:“还是有几分的。我猜是齐家人,但我以为是其余几支,因纷争旧怨。现在看来不是。就是很简单的……呵。”
他没说全,白棠只感觉后背有丝丝凉意。
氏族的蛮横庞杂,远超白棠想象,他忍不住问:“您不和齐公子说,已经有人回去通风报信了吗?他不会有危险吧?”
“放心,不会的。”宣珏像是才想回这事,“若是其余支脉动手,我会提点,但都是四房一脉同出的话——齐岳他不离经叛道,也不破坏家族名声。至于烂泥扶不上墙,齐家人多,不指望他,齐章对他不会怎么样,最多吓唬说教几句。”
“……齐公子怕是得崩吧?”白棠琢磨了下齐岳这跳脱性格,“特别是齐四爷早收到消息,没准就在等他回去。”
月色冷淡如雪,白棠替宣珏牵来马,看到总是神态温和的主子,悲悯般叹了口气,垂眸轻道:“谁知道呢。”
*
别庄是齐岳拿私房钱购置的一处天地,平常偷懒摸鱼用的,逃避他爹他娘的唠叨。
每次从别庄回来,他总是浑身轻松,脱胎换骨。
这次,他可真觉得也脱胎换骨一次了,疼得慌,憋闷得紧。
齐少爷喘不过气地一路跑过白墙黛瓦,顶着下人们见怪不怪的目光,直冲他大伯的院子。
这下仆人们终于觉得怪异了——平日里,这见贤不思齐的纨绔少爷,遇到四爷都是绕着弯走,哪里会上赶着找人?
他们想拦住齐岳:“哎哎!小少爷,大爷休息啦!明儿再来吧!”
齐岳支棱着嗓子吼了声:“大伯!我有事找您!!”
仆人们想给这小祖宗跪了。
这时,还未熄灯的屋里,传来个中年男子威严的声儿:“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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