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不算急,甚至沿途路上,“不务正业”地赏景作词。
入漓江后,但凡秦氏邀约,酒筵歌席都来者不拒,十分温和好说话——
于是两方好像达成了一致默契,你探查你的,我粉饰我的,明面上过得去就可,到时候一合两散,双方都能过个好年。
腊月初九,他慢悠悠地抵达漓江首府。
马车里,兰木压低声和他说道:“主子,如您所料,各地油田、矿业、工坊和农庄,一个月前和现今是两个状态,甚至有的地儿暂时停产,打得名头还是恰逢年节,给工人们放假。”
“这不正好么。”宣珏撩起一角车帘,漓江的街道带着风沙的脏黄,尘埃在散漫,“最合适的时机,借口都给他们找好了。”
兰木对他这种“体贴”劲儿犯怵,知道温言细语背后,定是高举的屠刀,问他:“照您的想法,楚家和齐家支援养的那几支匪贼,却是往这边迁移了——您是想?”
谢策道目前政策尚显平和,没有斩草除根直接端掉氏族家底。
只不过齐楚两家不敢变相圈养私兵了,那群山匪只能顺势往西。
宣珏:“再看。”
他顿了顿,放下车帘,遮住百民荒乱的漓江,续道:“看这批人态度何如,处事如何。”
当晚,仍旧是觥筹交错。
宣珏对于这种推杯换盏适应良好,笑意浅淡从容,诚挚到根本不像虚与委蛇。
那漓江太守裴久心里一块大石终是落了地,他边给宣珏斟酒边道:“哎!大人来。还以为你世家出身,多少有些古板不近人情,没想到大人如此通情达理。您这舟车劳顿的,我第一天就把你请来,实在是因着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知道您态度早点解脱——我这心啊,总算落回肚子里咯。”
宣珏抬杯与他隔空一碰,一饮而尽,垂眸轻笑道:“要不是陛下年纪大了,糊涂又倔强,非得差使人来查民户纷乱,谁想大过年的还要来跑一趟呢?”
这话说到裴久心坎了,他一拍大腿,道:“是啊!不过大人,要是您不急着回京,在漓江过年也是可以的。这里不比望都繁荣,但也别有风味。”
宣珏笑着应了。
心里却道:风味?风里的人血味吗?
这种应酬日子过了两天,晚间兰木来扣门,宣珏还以为是有要事禀告,道:“进。”
额头有疤的青年快步走进,怀里还抱着只乱窜的黝黑鸾鸟,他头大地道:“主、主子,这玩意儿一直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属下就把它拿下来了。是……您的吗?”
“拿来看看。”宣珏倏地抬眸,放下眼线传的密信,“木鸾飞鸟么?”
“嗯对。”
接过那只木鸟,看着一模一样的材质工艺,宣珏心跳漏了一瞬。按指停住扑闪的木翅,从鸟肚里,抽出了一封信……和一张寒山寺的护身符篆。
宣珏喃喃道:“不是不信佛吗?”
又拆开信来看,向来洒脱欲飞的字迹,这次中规中矩了起来,是贵女都会写的簪花小字,清秀中却藏锋带锐。
只看见上面写了三个字:“何时归?”
隐约背后还有墨迹,宣珏翻过来一看。
指尖顿住,白皙的耳垂泛开淡红。
后面也只有三个字,张牙舞爪:“想你了。”
兰木在一旁窥他瞬间柔软下来的神情,猜到是谁寄来的信了,识趣问道:“主子,可要回信?”
没想到,宣珏摇了摇头:“不必了。漓江矿多,磁石会扰乱鸾鸟乱飞,不可能从望都飞到漓江的。”
兰木一惊:“那这是?”
宣珏笑了笑:“她说担忧我安危,借了暗卫给我。应该是那群人就近放的。”
兰木悚然,一是这一路奔波,他也自持武功不差,竟然未发觉远远缀着的暗卫。二是——
兰木忍不住皱眉问道:“您就不怕这是对您不放心,来监视的吗?!保护人也不晓得吱个声?!”
“你这么说,有点儿怕。”宣珏顺着他话,语气却不以为然,“对了,明日去各地视察,那边潜伏也可以有动静了。”
兰木见说不动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没看到宣珏陡然暗沉下的眸光。
宣珏修长的指节按在写着六个字的纸上。
他其实,不止有点儿怕的。
兰木都能联想到的,他难免胡思乱想。更何况……
尔玉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肆无忌惮,会明目张胆,会三言两语不离,恨不得天天宣诸于口。
而不是现在这样。
无论她是同为重生也好,还是逢场作戏利用他也罢——这块大石早日落地,他是生是死,也该有个定数。
腊月十六,年味渐浓。
“大人,这里是咱漓江的第一油矿和煤矿。这玩意咱们大齐不怎么用,基本是运往西梁,那边妇人赶马拉车都得用这,靠着咱们呢!”油矿主事唾沫星子横飞,“矿上劳作五天,能休息两天,工人下矿干活都看着太阳,天亮了才下矿,天黑了就上来,比起一个人包揽农田干活,算是享福哩。”
兰木一旁面无表情地跟着,心想,放你娘的屁,明明是日夜劳作,肺痨死的、矿塌死的、劳累死的,数不胜数,尸体一月都能垒起一小土坡,享鬼门关的福才对!
但看向宣珏,他仍面色如常,看着转轴铁栅和下面劳作的肉|体凡胎,温声赞同:“不错。”
这么连番视察四五轮下来,太平的假象一览无余,可谓是盛世里百户安康。
仿佛那些破碎和压榨,都不复存在了一样。
腊月二十三晚,外头鞭炮声也逐渐多了起来。
街道干净而空旷,卖艺讨饭和无家可归的,都被驱逐到远郊的荒野。
噼里啪啦乱作一团,掩映的苍生像是在红尘里随波逐流。
宣珏终是有些倦怠,将收集的一拢证据一合,淡淡地吩咐:“临近年关,多灾乱、需镇邪,是该给这群尸位素餐的,添点喜庆。懒得再看他们唱戏了——动手吧。”
“……”兰木迟疑,“按着计划,不是等您回京,再杀这批人,将‘功劳’安在流蹿贼匪身上吗?”
宣珏指尖轻扣桌案,徐徐地道:“计划有更,照做便是。”
兰木被他风轻云淡的语气里,压抑的几点煞气给惊了一惊,连忙低头应了。
当夜,三名负责矿业与田庄事宜的秦氏子弟被杀,身首分离,三颗头颅挂在写着“太平清明”的衙门匾额上,随风呼啦呼啦摇晃。
第二日,又两名非秦姓的其余氏族小官,尸陈于天立山下。天立山是官不管的匪寨山头,一时之间,漓江哗然。
纷乱哗然一直到大年三十,都未结束——百官富商,人人提心吊胆。
只有百姓唏嘘,青天大老爷靠不住,神佛也靠不住,最后还是那群仗义的匪贼,给他们申了冤屈。
宣珏置身事外,就着外头嘈杂乱耳的鞭炮,好整以暇地给自己煮了杯茶。
腊月三十了,今儿尔玉生辰。
她应当是收到生辰礼了。
他边用冷白的指节摩挲温热杯盏,边垂眸思忖。
若锦里坊快的话,有两份礼;若是工制没那么及时,就只有一份了。
也不知喜欢不喜欢。
“诶殿下!这副刺绣谁赠的呀,您好像很喜欢,看了几天了。”未央宫里已入了夜,叶竹拎着烛火走进,发现谢重姒还在看搁在案边的锦绣,“早点睡啦,明儿要出去年祭呢。”
未央宫里炉火蕴热,谢重姒长发温顺地披散下来,她只着了件里衣,躺在床上,看着被支起的双面锦绣图,笑了笑道:“好。”
又抚摸过绣面,道:“嗯,很喜欢。还有那双狼皮小靴,也很喜欢。”
她掌心,是苏州最好的十几位绣娘,忙活了大半年的成品。
双面刺绣,正反图纹不一,精致栩栩。
正面,是千里江山,洁白的绢面上,有着墨色的山水巍峨,广阔浩荡;
背面,一株牡丹亭亭而立,红艳夺目,千瓣细嫩,葳蕤繁茂;
正反两面都落了字,不是刺绣,而是端正小楷,是宣珏的字迹。
分别写道:
“赠君山河安定”
“愿君百世长乐”
塑成浩渺山河锦绣图,只求一人平安喜乐,福顺安稳。
未央宫外,落了雪,一年匆匆。
腊月将过,正月到来,望都一片繁华旖旎,孔明灯徐徐高升。
漓江却陷入了些许天昏地暗,秦氏一族也好,依附于秦氏的其余家族也罢,甚至那些旁姓别氏,但都捞一杯羹过的富贵者们,提心吊胆起来。
而宣珏,又心大般闲逛聊闲,等到正月十五那日,才启程辞去。
他装作没看到裴久带着恨意的目光,温和有礼地同他道别。甚至于在裴久命兵围困住他时,还挑眉惊讶:“裴大人,您这是何意?”
裴久:“我倒要问问宣大人,是何意图?!咱该奉的也都奉了,该坦诚布公的,也都说明道白了,你要是不满意,可,查就查,上报就上报——但明面一套,背后又要人性命,是什么个说法?!秦家那三小儿,招你惹你了?”
宣珏拢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今儿有风雪,他长身玉立,穿着青色厚裘,披了件大氅,狐裘的细绒被朔风吹得左右摇动,衬在他瓷白的侧脸旁,侧脸精致俊朗,长睫微垂,无端有份脆弱感。
雪落在他墨发和眉眼间,更是温顺无害,整个人仿佛水墨画里走出,清润淡雅。
裴久却完全明白了,他这脆弱和无害,都是伪装出的表面文章。
仗着官兵渐多,裴久喝道:“宣珏,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四面楚歌,宣珏竟像是笑了声,温和轻道:“故人所托,来送诸位上路。”
“诸君走好——黄泉路上,凡尘命债。”宣珏笑意仍旧,眸中却冷意乍现,“汝等慢慢偿还。”
尽管早就通过宣珏不断暗中透露的信息,查到了他头上,但在这关口听到宣珏承认,裴久猝不及防倒吸了口冷气,被寒风灌得心肺生疼。
裴久心跳如擂鼓,心中暗道,绝不能让他回京,就算杀了也得把他留在漓江,鬼知道这人暗中查了多少东西,能再送多少人归天。
他那声命令还未下,忽然听到宣珏慢条斯理地道:“裴大人,你说的绝大部分考量决断,不敢苟同。唯有一事,本官很是赞成。长痛不如短痛,心底那块大石早日落地也好。”
裴久还以为是在说他徇私枉法,最好早日伏罪,瞳孔一缩,再不敢犹豫,当即下令道:“拿下!拿下他们——不,现在就杀了,天高皇帝远,就算是朝廷命官,路上也可出意外——动手!!!”
宣珏叹了口气,无奈至极般,轻声说了句什么。
那句话很轻,只有一旁的兰木听到了,他瞪大眼,看向宣珏。
主子眼底深沉如海,有孤注一掷的疯狂,不过不是对裴久,而是对遥在天边望都的那位。
因为,主子说的是:
“兰木,你说,她会心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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