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不安、诸事繁多。
先是卫旭之事皇兄南贬百越,后牵扯礼部闱考泄密,再是下半年父皇给她选夫婿无果,又迎来冬雪时漓江秦氏纷争。开春还有马不停蹄的朝堂地震。
接二连三轰雷似的炸开。
脑海里杂事太多,细微之处皆需她统筹,谢重姒没那过目不忘的记性,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道:“你在说什么事儿?”
宣珏沉默不语。
大殿之内,只余时而迸溅炸开的烛火声,静谧里焦灼沸腾。
他极有耐心地等谢重姒想,等了半晌,见她实在迷茫,开口提醒:“那日出同济堂,入墨韵楼时,我说的。”
“你、你胡闹什么?未央宫人都在外头,叶竹随时都可能过来送饭后果蔬。”谢重姒只去棋楼一次,电光火石间猛然想起,瞠目结舌,“哎对了,父皇应该是下午召你的吧,用膳没有,来些糕点?”
宣珏没立刻说话。
远处藤枝烛火蔓延,暖色打在他侧脸,眉眼深邃温柔,睫梢零星碎落了光。
然后他才无视刻意转移的话头,淡然道:“殿下面前,珏所言皆真,未曾胡闹。何况未央宫里,不是殿下说了算么?”
谢重姒心弦一动——
不出差错的话,皇兄年下即可归来,她半肩包袱卸到,能混吃等死轻松一段时日,可以趁机提及婚事。
父皇早就对她三番五次拒绝挑毛病的婚配不抱期望,甚至打算一辈子养她在宫里,她有七成把握,能让他同意宣珏。
到时候再和宣珏说开,皆大欢喜。
谢重姒觉得这话说得倒也不错,被蛊惑住般,翻手反盖宣珏掌心,然后站起身,比跪坐的人高出一截,笑将起来,无视他瞬间发紧的呼吸,挑眉道:“还是怕的,盯紧这边的眼睛多着呢。但你看起来浑然不惧,怎的,胆大包天的侍郎大人,要怎么服侍本宫呢?伺候得我满意了,重重有赏。”
“殿下想要我怎么伺候?”宣珏声音沙哑,任凭她用指尖挑起下颚。
抬头看去,四面八方暗红光晕若嫁妆,谢重姒盛装袅娜,笑得勾人而满不在乎:“随便你怎样。今晚许给你,如何?”
她极具暗示性地滑指向下,轻声道:“春宵苦短,大人明儿不用早朝吧?”
这句话若热水入沸油,一发不可收拾。
“……”某个瞬间,宣珏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拆吞入腹,死死凝视她半晌,可终是认输般移开视线,微微起身,在她唇边轻啄了一下,将之前两人手掌压覆下的兵书抽出,正准备说什么,忽然门外传来叶竹扣门声:“殿下,瓜果切来了,奴婢给您送进去?”
谢重姒:“我来拿,不用进来。”
宣珏退却是意料之中,婚契皆无,无名无分时,他不可能过于乱来。
她毫不意外,故意笑眯眯地道:“呀,可惜。我去端吃的,你坐在这别乱动。”
宣珏:“……”
他拿谢重姒没法子,一翻书页,看到上面朱笔做的批注,对她看到何处心里有了数,等谢重姒拿了甜食果蔬和一小碟糕点回来,道:“臣教殿下兵法吧。”
谢重姒坐下,听他信手拈来:“骊山大战,松篱清依山而守,假借天时地利……”
“张嘴。”谢重姒捻起块酥酪,强买强卖地堵住他嘴,“味道怎么样?”
宣珏:“…………”
他咀嚼时不语,慢条斯理吃完,点了点头。
谢重姒见状,又拾起一块要喂他。
宣珏无奈,抿唇侧头,拒绝谢重姒投食,笑道:“殿下,你还听不听?你央我说的,自个儿反倒三心二意起来了。”
“听啊。”谢重姒见他不要,扔到嘴里自己吃了,“你接着说呗。”
看这模样,就知道左耳进右耳出,话落了圈没进她心里。
宣珏索性将兵书合上放一旁,正色道:“殿下要是不急,说点别的吧。田姜老夫人入京,您有见过一面对吧?”
“不止一面。两面。”谢重姒伸出两根指,“刚到望都,我拜访一次。老人家不是很好说话,勉强耐了心见我。昨儿亲自去送拜帖,又见了一面,她憔悴得很快,可能是心里头大石落地,没了甚牵挂。”
“拜帖?”宣珏微讶。
尔玉前往,绝不会需要拜帖。看来是帮人引荐,那会是谁?
望都得此消息的人不多,也不会想要攀谈个了无实权的老妇,可能是外来人士,寻着踪迹找上的——
谢重姒:“嗯,师姐找她问点情况,我引荐一二。”
江州司?
能让江州司上心的,只有身世。朝田姜打探,要么和田家有关,要么和秦氏挂钩。田家一团散沙,可能性不大,那就只有秦氏。能说明江州司近来去过漓江。
想到他在漓江自伤的那一刀,宣珏抿唇敛眸。
即便江州司不是多事之人,对此应当一无所知,宣珏还是直觉不安,飞快串起前因后果后问道:“江师姐询问何事?身世么?”
果然,谢重姒道:“是的。师姐几能确定她来自秦氏,但不知父母宗代,想找个老一辈人询问一番。你也清楚,田姜老夫人是硕果仅存的唯一‘仁’字辈了。对了,你怎么想起问她了?”
“想提醒殿下,多派点人手保护老夫人。”宣珏说道,“秦氏在押官员已经开审,陈岳尚书主审,我替兄长整理文书时发现,已有几人对五房有所察觉。更别提隐没暗处的人手和势力。就算在京,老夫人也可能不安全。”
谢重姒闻言颔首:“派了。老人家性子独,死活不要人把守,我便安排人驻扎她家园四周的府邸了。”
到底鞠躬尽了瘁,要让田姜得个善终。
宣珏“嗯”了声,还是担忧江州司或许无意会透出破绽,让谢重姒察觉,轻声说道:“我陪您一块前往吧。还未拜访过老夫人,多少遗憾。”
谢重姒不知他打的算盘,爽快应了:“行啊。等老夫人回话,到时候直接去宣府找你呗。”
与此同时,望都城西,宁静的府院里。
屋里点了孤零一盏煤油灯,不明亮,四处暗沉。房舍布置典雅庄重,主人以礼相待,但没什么人气。
即使屋里正中,坐了个老妇人。
她皱纹遍布,像是深宅老院里被困余生的怨妇,在逐字逐句读着信。
除却信,还有手边的一封拜帖,是宫里殿下昨儿送来的。
老妇正是田姜。
她喘不过气来般,缓了又缓,读出声来,仿佛要这样,才能逼自己看清看懂信上的字句。
信写得随便,带着浓重恶意:“没料到你活着出了漓江,恭喜啊。家叔疯魔,家母投井,都赖你手笔。虽然我在冷宫是宰不了你了,但我知道你女儿在哪。别惊讶,她没死。当年你让儿子带着她走,家里派人追杀,回来禀报的消息是,兄妹俩都死了对吧?可我母亲告诉我……”
信翻了个页,田姜迫不及待地嘶哑声读道:“……找到的尸体,只有男孩,并无女孩。她不在。好歹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有那么一段时日,我心里有愧,过意不去,就打听寻找了番。你猜这么着?她还真没死,被家世代杏林的郎中家救了,一直当亲闺女养着。想要她活的话,杀了宫里头那位。她最近有事找你吧?”
无头无尾无落款的一封信。
田姜却咬牙切齿,从喉咙缝隙里挤出几个字来:“秦云杉……”
她看着屋外黑沉沉的天色,将信撕了烧掉,走出门去。保护她的侍卫凑上来,问道:“夫人可有吩咐?”
田姜摇了摇头,苍苍白发在夜风里乱颤,她哆嗦道:“我出去买点东西,不用跟着我。”
侍卫顺从点头,后退,隐没入了黑暗里。
宫里,谢重姒也在一直等田姜消息,这一等,等到了四天之后。
这时气候又暖和不少,宣府上,白棠在院里替宣珏收拢棋子,道:“主子,偶尔也要出去走走。前几日兰木去寒山寺烧香,还说主持带话,让您去回个愿。”
他纳闷主子什么时候许愿求的佛。
看这模样,是成了?否则也不至于要“回愿”。
“还未成呢。”宣珏淡淡地道,“主持十有八九,是念我之前许给他的白玉棋盘,在库房收着。下月清谈,我亲自送给他罢。”
白棠颔首,又道:“您也不需过于忧虑。朝堂之事,您做的很好了。”
宣珏笑了笑:“我做?我做了什么?我能做什么?星辰轨迹,山河川流,万物皆有定踪。框体在上,凡夫俗子游迹期间。你也知道,旧制破除、新序建成,便是一遭新生轮回。而兴盛衰亡,日月轮转,乃千古定律。可引冲突化解,循规矩改进,但无法可解时——”
他将黑白两枚棋子夹在拇指食指间,用力碾过。两枚石子上,因为浅弱的外力和对方坚硬质地,竟是裂开三四道隙缝!
“就将两败俱伤。到时候新的体系由混沌转规整,在前人垒垒尸骸上,建。”宣珏低笑了声,难得来了几分兴致,“白棠,氏族该灭,但它在建国伊始,功不可没。你可知道为何?”
主子不常讲经纬捭阖,但每次都会让他受益匪浅,白棠追问:“为何?”
“大齐初成之际,南疆西域,北匈东燕,都等着中原内乱,好分一杯羹。这个时候,有能力豢兵养人的氏族,能安民代统,防御守卫。”宣珏淡淡地道,“可你看如今,成了什么模样?迭代更替,弊端皆显,恶果一轮接着一轮。”
“……那有破解的法子么?”
宣珏将棋子扔开,意味不明地道:“倒也有,很多。毕竟症难只一种,法子百变万千。可每种……”
他叹了口气,道:“都有每种利弊啊。还是那样,万物更迭,顺其自然罢。”
白棠也去过寒山寺烧香拜佛,看过那金身塑成的佛像,抬指捻花,举止威严。
可有那么一瞬,白棠觉得,比之高供台案的金龛,宣珏更似堪破尘间万物的无情神佛。
有的人天生比旁人聪慧堪透,旁人年幼时,他们窥破人情世故。
再往后来,更是洞察规循规因果到近乎冷心冷情。
宣珏起身,立在松树下,接着道:“白棠啊,有的事情……”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树梢那边有人喊他:“离玉!”
宣珏和白棠同时抬头看去,就见火红的身影,不知何时翻到树上,双腿晃悠,笑嘻嘻地招手,然后跃了下去。
白棠看着主子脸色瞬间就变了。
冷心冷情的“神佛”从云端被拉得坠入人世,落得还颇有些语无伦次。
宣珏近乎手足无措地接住谢重姒,一迭声儿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正门不走总是爬树?也不怕摔着?这都有一丈高了,万一落地有石头怎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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