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珏重复了一遍:“昔年秋日清谈会,那段时日,臣也是有意遇您。”
谢重姒:“……”
宣珏双手将她右手裹在掌心捂热,道:“那时摸不准你的意图。没敢多问。”
怕那浮云不过眼的帝姬,也不过心血来潮逗趣解闷。
毕竟年少人的爱慕来得快,散的也快,轰轰烈烈昙花一现,尔后就无影无踪。
“至于再往后……”宣珏顿了顿,唇角笑意泛了点苦涩,“更是踌躇不前了。”
再往后,是天地塌陷,灰飞烟灭。
大齐世家语约含蓄,话不说太满太透,点到为止。
宣珏话术也一贯如此,进退有余,给双方都留足缓和余地。
谢重姒却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深意。
她眼前忽而闪过一个片段,那年江南归后,戚文澜看顾她不力,被家里训斥了一顿,她本着表面嘲笑实则安慰的心态,请他在春莺啼晓听曲眺景。恰遇宣珏自楼下经过,便随手折了支价值千金的雪白牡丹,抛下掷他。
然后告诉戚文澜,想让宣珏给她当驸马。
多么天真无惧的少年人啊。
戚文澜大骇,憋出几句反对,说宣珏“君子心性”,让她“勿要招惹”。
被她几句话怼了回去。
戚文澜面色变幻莫测,在宣珏上楼前,半真不假地说了句:“离玉这人……有时候很轴。就怎么说呢,他认定的事不会变。所以我觉得他绝对不会喜欢你。他娘他姐都是温婉江南大美人儿,你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是一个类型,能看上你这泼辣性子,就见鬼了。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娘的,别砸我!”
后来,谢重姒觉得这话无庸置辩。
有的人秉性如此。
要么止步方寸之外,不越雷池一步。
要么独坐亡城故土,也会苦守不离。
她轻轻地说道:“你现在可以问啊。可以问很多,问我当时怎么想的,问我之后怎么想的。都可以。你不问还指望着我一天到晚扒拉着你说心里话吗?我还怕你会嫌我啰嗦呢。”
宣珏失笑:“以后吧——问多了,往事翻腾,并非好事。”
梦魇将轻,但并非根除。
窗外扑簌的雪仍旧在落,不一会儿天地愈发白茫。
谢重姒隐约担忧地反手摸他手腕,她探脉功夫三脚猫到极致,琢磨下论这脉象也算平稳有力,问道:“还睡得不好啊?”
宣珏没立刻回答,一句粉饰的“尚可”刚想说出口,谢重姒打断他:“说实话。”
“……嗯。”
谢重姒皱眉:“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作甚,还嫌近来不够分身乏术的吗?”
“重重。”宣珏轻声说道,“不是想起,是从未忘记。”
谢重姒抽手,凶巴巴捧他脸:“晓得你记性好,没让你忘。但你可以试着旁观窥测,而非亲身体历啊。我偶尔还会推算重演咱俩若是不那样做,还能怎么做呢,没想出更好的法子。哎不过说回来,你做过些什么梦啊?”
那可就多了,但多数都是些往返轮转的回忆,尤其集中在最后两年。
宣珏不打算和她说,却又听到言笑晏晏的一句低语:“梦里有肖想过我吗?嗯?”
宣珏:“……”
这话再谈下去,能歪到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地步。宣珏果断扯了个谎,语气正经严肃至极:“否。”
谢重姒杏眸睁大了些许,几分不信,但从那严丝合缝的面上难窥端倪,她失落地“哦”了声,又道:“中秋前夜留你夜宿时,早上起来看你休憩梦深,睡得蛮好的。要不……”
“晚上还在这休息?”
就尔玉的闹腾性子,恐怕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不得安眠”。
宣珏刚想拒绝,就又听到她竖着手指发誓:“保准不胡来了,你尽管睡。戌时睡,睡到日上竿头我都不吵你。可行?”
宣珏:“……”
谢重姒又双手合十,道:“离玉,我怕黑,怕闹鬼,皇兄这地儿晚间不好升烛火,留灯又太亮招眼,睡不安稳。我好几晚没歇好了,你就留下来陪一晚呗!”
这话纯属扯犊子——侍奉在侧的下人如此之多,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鬼魂给淹死。
实在不行,叶竹还可以睡在外室榻上作陪守夜。
只不过能得到她纡尊降贵的撒娇耍赖,实属殊荣。平日里也只会哄当今圣上。
宣珏没挑破,无奈地道:“好。正好明日你接见王爷门客官僚,我也参与。和温老交代过了,今日是路上碰巧遇他,闲谈几句,一路跟过来的。”
宣珏的消息比驿站快马稍快一日。所以他前一日焦头烂额,今儿反而松闲下来。
在内室随意拨弄琴曲,由谢重姒会客时睁眼说瞎话“请了个琴师”,只在晚间入睡前问了句:“琴师?”
谢重姒倏然正色:“驸马。”
宣珏失笑,低声道:“睡罢。”
或许是今日提到往岁过多,又或许是鼻尖氤氲缭绕了点她发间爱用的熏香,午夜梦回时沉陷的低迷,是那年的御书房。
应当是个午后。年中刚打了场与东燕相交的胜仗,边关境内诸事大定,百官庆贺。
“氏族这最后一支军队留作对付燕军,真是神来之笔。”田阳叹了句,“然后咱们再上,打得那群东燕鬼子哭爹喊娘,爽啊!”
宣珏不置可否,半听不听,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将领或真情或假意的奉承,然后将话题转到他们自己的功绩和行迹上,夸赞总结再提点几句。
出神的缝隙里,他眼神往屏风后飘去。隐约能听到徐徐纸张翻页声,细如春蚕啃噬桑叶,几乎微不可闻,这群向枕戈待旦,对风吹草动都洞若观火的将领们也未曾察觉。
他却听得清楚。心想:四分之三处。
盛世文臣,乱世武将。
大齐虽有猛将,但之前除却虱子般到处惹个乱的土匪,勉强算是国安无乱,再者江家压制,百年来除了戚家异军突起,这群良将几乎无法冒头。
众人兴奋难言,隔了许久才想到告辞。
等最后一个来报的武将恭谨告退,宣珏才走到屏风后。
夏末炙热的光自斜窗洒进,榻上的人半撑螓首,慵懒地翻着书页。那本书就剩几页,快看完了。
近来和她龃龉颇多,宣珏冷着脸,好一会没说话。然后才缓了几分声问道:“我给你拿下册吧。”
说着,他走到金丝檀木书架前,对着浩瀚如烟的书卷,凭借记忆准确找寻到隔间一角。
谢重姒却懒洋洋地道:“不了,我自个儿拿。”
又道:“别动,你拿过的我不想看。”
宣珏抿唇,不再自讨苦吃。那本书很高,以她身形踮脚都不能直接够到,宣珏背过身向外走时,就听到小木几拖沓的声音,许是她将木凳挪来,垫在脚下。
忽然啪嗒作响,像是抽书时用力过猛,木架倒下。撞击在各处,噼里咣当惊天动地。
素来宁静的御书房内,都仿佛激起了层灰,在室内寻绕起伏,缥缈不定。
宣珏猛地停住,向后看去,只见角落里的书果然洒落一地。甚至有一本飞到了他脚边,是《易经》。
至于其他的珍奇孤本、寻常书籍,都摊作一团。
宣珏心头一跳——
谢重姒茫然地陷在一堆书卷里。最面上,是一盒长匣,匣中的画卷同样半落在外。
她先是摔疼了般“嘶”了一声,搓了搓红肿的右臂,像是对画卷有些好奇,伸手去拿。
“别动!”宣珏阻脱口而出,却还是迟了一步。
谢重姒已经缓缓打开卷轴,然后不敢置信般,呆愣地看他:“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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