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六年,岁在庚子。
深夜军营里偶闻兵戈交戟,浓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像要滴出墨来。
香囊里依葫芦画瓢的平安符一张,青溪一枚。
依稀萦绕艾叶白芷淡香。
宣珏稍讶地将青溪倒入掌心。
还真被她换了个乾坤。青溪名青只为配合青鸾之名,其实是块通体黝黑的磁石。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打磨成夏蝉模样,和她雕刻的大小几无差别,这才未现端倪。
除此之外……
宣珏捻起鬼画符般的平安祈帖,发现这竟然是一张签卦,明黄的方纸后被她画了一串连笔墨画,正面却是隶书小字的签文。
如若朦胧月色泛开的低柔情语。
“上上签上油二斤”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宣珏惊疑不定地揣摩片刻,莫名冒出个荒唐而心动的念头。
尔玉上寺庙求签问卦去了?
再摊开青鸾旁的素笺书信。纸张描花塑金,云纹暗衬,望都惯来喜欢这种敛藏风雅。簪花小楷上书:
“展信佳:得见君兮,良辰美景。”
……过于风流蕴藉,不似谢重姒会千里迢迢寄信言说的。
果然第二页信纸就原形毕露,承认字句抄捡来的,瞎扯了一大堆鸡零狗碎,挑拣宣珏关心的和她心喜的娓娓道来——
你长姊京郊安胎,由夫婿陪同看顾,偶遇一次,她心情不错,人也圆润不少;师姐回去寻找她兄长葬身之处,准备将田姜老夫人也埋葬该地,也不知得找到猴年马月;京中近来愈发凝沉郁乱,窒息得很,父皇一天到晚铁青着脸留人问政;未央宫外寒梅打了花苞,今年这花开得甚早,紧赶慢赶,等你回来差不多能撞见盛花期……
宣珏沉默而温和地看完,眸中浅笑潋滟,眼前倒是能浮现她时而雀跃时而郁闷的模样。
不知不觉快看完整封信,临近末尾,宣珏微微一顿。
谢重姒像是犹豫,写完一遍涂黑抹去,又斟酌着补上话:“抽签两次,各不相同。寄君乃再。第一卦签语同为上上,签卦过于难听俗落,未取。一并抄予你观。”
签文:前生注定是姻缘,女貌郎才并少年,失误踪由过北乡,如今休要乱猜详。【注】
前世今生仿若跃然纸上,北乡依旧,不日将归。
远方的望都寒风呼啸,几天几夜都未歇。
未央宫外的红梅还未盛开,就不堪重负,被积雪压得摧折四五条含苞待放的枝桠。
叶竹瞧着可惜,捡起插入素色瓷瓶里。
玉屏后,谢重姒倚靠美人榻,愁绪颇重,面色难看地紧盯边防情报,万般无奈地叹道:“还真被顾九冰劝降了。蕲州两万雄兵啊。”
涉及国事,叶竹七窍通了六窍,不敢多嘴,但见殿下愁眉不展,很识时务地帮她贬斥谢温,说道:“哎殿下,这才蕲州一处呢,谁知道之后怎么着?再者,就算燕军投降了,大齐敢收归编号这批人吗?他们的老小都在燕国啊。”
叛敌投诚,家人会有什么后果简直不敢细想。
没想到谢重姒仍在沉思。她想了想,喃喃说道:“不对劲。”
顾九冰不是直接劝降的。
笑话,人家大获全胜占了城,谁管你是相爷还是皇帝,来大放厥词者一律抄斩。
他是献上一计,趁夜围了城池,命人放火烧去蕲州粮仓和军给处,再在上游饮水处下毒。不是严重的毒,顶多腹泻发热,但大冬天也能要人性命。
三管齐下,本来三万士兵这么被折了五千,人心惶惶时顾九冰再粉墨登场,说得这群兵卒热泪盈眶归顺投降。
“他图什么呢?”谢重姒皱眉道,“只想全身而退回燕国的话,不必大费周折。献计?劝降?燕人不恨他么?”
谢重姒猜不到老狐狸的意图,但仍旧觉得三皇兄在玩火自焚。第二日就撺掇父皇发出旨意,言明一切结束后,速带顾九冰回京,或是就地除掉。
杜绝放虎归山的可能。
谢温那边敷衍地接了旨,不置可否,带着顾九冰一路南下。顺遂至极。
除却蕲州劝降外,其余边线,顾九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退诸军,更别提其中还有将领本就是他的势力,忠心耿耿的手下见到主子,恨不得以头抢地立刻投诚——
这次谢温长了心眼,不敢让顾九冰和他的人手接触,喝令燕军退后二十里。
顾九冰立在一旁,很有异国他乡作俘虏的自觉,客随主便至极,在城墙上看到退之不及的大军,目光渺然远眺,不知在看向何方。
忽然他像是随口一问:“齐皇又下了旨意,要卸磨杀驴处理掉我?”⑦④尒説
谢温也是顶着多方压力,妥协周旋,才能领着顾九冰在边线诸城溜达,同样烦累郁闷,他皮笑肉不笑:“毕竟您太显眼了。”
顾九冰:“看来三殿下颇受齐皇猜忌啊。不肯让你多丝毫助力。”
顾九冰纯属挑拨离间。
旨意只是为了防止他作祟,他偏要往不肯放他归燕日后给谢温助力上靠。
谢温被他这几句轻飘飘的话气得脸色发青,摆摆手道:“言重。顾相莫拿孤玩笑了。”
“咱们何时抵达沧州?”顾九冰远眺边线,看着连绵未绝的狼烟淡淡地道,“沧州算是最后一站了吧?”
谢温脸色微变,咬牙道:“沧州?不用去。如今那里姓戚。没必要去讨这个嫌。”
想到尽皆被拔的暗线棋子,以及江家所有附近的人脉兵系,谢温只感觉心头滴血。
“哦?”顾九冰笑眯眯的,又察觉到可以挑拨离间的缝隙,引着他向下说去。
没料到谢温闭了嘴,显然痛恨之至,不想多谈一句。
边境的风愈发大了,遥遥吹起南方特有的细沙。
顾九冰的最后一站是窕城。
谢重姒得知这消息时,眼皮跳了跳。窕城距离沧州不过十余里,近若邻里,要是三哥真去沧州一趟,矛盾交杂,易出问题。
但得知谢温一行人窕城之后便返还京城,她松了口气。
一旁叶竹在劝她:“殿下,您早点歇息吧,明儿再忙。您昨晚睡得不安稳,都累得说梦话了!”
平日里殿下安眠甚稳,雷打不动的。
谢重姒奇道:“我说什么了?”
“奴婢在外间,听不甚清。只晓得殿下您说……”叶竹吞吞吐吐地道,“说什么别离开望都,还说南乱未定,一人乱逛不安全……您不会梦到宣大人了吧?”
谢重姒怔了怔,这话耳熟,她应当曾经说过。但定然不是近期说的,也不知是否是对离玉说的。
梦痕无迹,没甚印象,她失笑道:“我哪记得,就你会猜。行了,熄灯吧,要睡了。今儿晚上我好好记着梦,明早汇报给小叶子听,可行?”
叶竹翻了个白眼,替谢重姒熄灯灭烛,去外室守夜了。
谢重姒平日鲜少入梦,但近来忧思繁多,觉又少又清浅,再加上被叶竹这么一提,她竟然茫茫然不知身处何间,只有个模糊的念头,好像也是太元六年。
同样是个下雪的清晨,鹅毛雪花变成细碎的雪沫,挂在她袄裙绒羽上,被她轻轻拂去。
然后踌躇抬头,勉强而担忧地道:“要不,离玉,你别离开望都了吧。南乱未定,戚将军刚领着兵甲出征。一个人乱逛不安全。就算有暗卫,也难免照顾不周。”
更何况父皇派去的人哪里是保护的?
是监视的。
肯定不会上心。
宣珏广袖翻飞,叹了口气,俊朗如画的眉眼却像卸去伪装掩饰,反倒轻松些许,笑了笑,温和地道:“殿下不用忧心。”
谢重姒在梦境里回过神来。
哦,原来又是那年离京游历。怪不得叶竹听到她的梦呓。
之后宣珏便会赠她双环玉佩,再然后,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回公主府。
此时父皇刚赐下府邸,装饰布局需由她定夺。
又累人又折腾。
谢重姒看着自己接过玉佩,正琢磨着怎么能醒来,或者换个有意思点儿的梦,忽然觉得不对劲。
她并未跟随前世自己的视角开启无趣的琐碎。而是青烟游魂般缀在宣珏身后。
随他出了京。
这倒是有趣,谢重姒来了劲,飘来飘去,在宣珏面前打着转儿,见他毫无反应,全然见不到她,气呼呼地盘腿杵在一丈远处,半晌,又眼巴巴地凑到面点铺子前,问宣珏:“馄饨味道怎么样?好吃吗?我也好想尝鲜啊……”
宣珏当然没反应。
垂眸用餐。
他吃食斯文,在市井烟火的嘈杂里静坐,竟也被他坐出了点焚香静室的优雅。
谢重姒干脆坐在四方木桌的一旁板凳上,撑着脑袋侧头看他。甚至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脸。
果不其然戳了个空。
她“哎”了声,恶人先告状:“小气鬼,脸都不给我戳一下。”
到处乱逛还不累的阿飘状态实在美好,谢重姒只需要当个小尾巴,就能跟着游览风景品略山河,满意至极。悠闲怡然地快要忘了梦外焦头烂额,也几乎忘了此时宣珏在背负什么心情行走大齐。
就单纯好奇雀跃地跟着他。看他骑马过古道,绿意葱茏盖人眼,衬得公子眉眼温润,人如画卷;也看他随意摆个摊就问诊把脉,略收薄财充做路费,或是笔墨丹青换了酒钱;还看得江舟听雨,楼台望月,与客把酒言欢;再后来,还有塞北沙漠,他射猎比试,赢了花环,周围人起哄,让他戴在最喜爱的姑娘头上,他无奈一笑,似是不慎脱手,极通灵性的骏马替他化解尴尬,顶住花环,美滋滋地转了圈。
谢重姒笑眯眯地和马兄面对面,指着它头顶花环:“我的。还我。”
马兄似是震惊她的不要脸,鼻腔里喷出热气,要拿蹄子撅她。明知踢不中,谢重姒还是悠悠然躲开,躲到宣珏背后,狐假虎威道:“本来就是我的嘛!”
当然,偶尔也会吃个豆腐。反正某人也看不到,那她也不需故作矜持,眼也不眨地欣赏。
每次宣珏出浴总是手贱地想摸一把,仍旧是摸个空,最后谢重姒心道:早晚要找回来摸个够。
潇洒无忧的游历旅途风平浪静,直到那天,有人避开暗卫,和宣珏见了一面。
不用猜想,也能知晓是氏族势力,他们开门见山:“宣公子,许久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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