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都围困告一段落,腊月十五,东燕再撑不住,在国内国外相继告急的威压逼迫下,停战议和。
朝堂臣子们纷纷松了口气。
大齐素来是含蓄婉约的风貌,文臣风头盖过武将,有那么几任帝王时,朝廷就是文官一言堂。
如今齐国也未能有骨子里的好勇斗狠,对方甫一议和,便想应承下来,早日结束战乱。
但谢重姒不想议和,非但不想,还想不等剩余十五万戚家军抵达时,就反攻东燕,打得他们十几年再无还手之力——遭到了朝臣反对。
之前以天金阙为诱饵伏击燕军,已是胆大妄为走钢丝,再冒进追击,莫说是朝臣了,就是谢策道,都头疼劝阻:“小姑娘家家的,别总是喊打喊杀,易招惹业障。”
谢重姒:“小姑娘怎了,西梁打打杀杀的还都是一群小姑娘呢。儿臣就喊喊,不掉肉的。”
“……”谢策道老老实实改口,“小孩子家家的,莫皮,想多了不长个。”
谢重姒:“……”
难为父皇觉得她还能长个。
谢策道正色:“国内民愤激昂,庚子年动荡不安,已是风雨飘摇,不宜大动干戈,兵止于此再好不过。那十多万的军队来京,为的是救急解亡,而非大肆开战。重重,和乃上策。”
这是实话。
年初以来,漓江乱后,氏族不安至极,时至今日江家都在暗中捣鬼,谁知道会不会背地里插自己人一刀。
谢重姒靠坐在御书房内,心道:和不够。我要他降。
她要更多的筹码在手,要东燕彻底俯首称臣。
便和谢策道条分缕析地说清计划,没多要兵,就分了四万骑兵,打算趁夜火烧驻扎蓝谷的东燕残剩十二万兵马。磨了一天,谢策道方才松口。
末了,他淡淡地道:“朕不大想让你奔波这个劳累,但拿点功劳堵悠悠众口,还是有必要的。”
谢重姒怔了怔,模糊地觉察出父皇话中深意,她一贯直来直去,开口问道:“父皇何意?”
“前年你皇兄任性以来,朕考虑过传位于你。重重,你朝野上下,威望已不小了。”
这话可谓离经叛道。
大齐士大夫风气盛行,千事万事,远非“威望”二字可决定。
还有压制垒聚于万物之上的□□律法,和框架束缚。
在场伺候的宫人都被帝王心血来潮般的话,激得眼皮跳了跳。
谢重姒却知晓他不是临时起意,失笑无奈:“那皇兄呢?”
谢策道:“只要你没意见,那混蛋乐得撂担子——从小到大懒得要这位置多少次了?次次都是朕求着他,没个长进的!”
“现在不会了,皇兄做得很好。”谢重姒摇头,“再者,父皇,我和那位昭阳殿下讨论过齐梁二国差异。儿臣上位自是可以,但推翻舂米插秧、男耕女织的劳作律规,少则二十余年,多则一百余年。西梁一脉用了整整一百四十三年,再历经八王之乱削弱叛贼,方才政权彻底稳固。她们基底为机关木器,而非手提肩抗的气力,再垄断天枢院和四礼堂,女男比例控制在十比一之上,生产结构尽数以女子为主,自然造就女子为尊。在大齐么……”
她淡淡地道:“不现实。您只要透露点想传位于我的态度试试?明儿以头抢地的谏臣,就能从太极殿排到朱雀大街末尾。您不是说国内动荡吗?还想再动荡点,乘风破浪当弄潮儿啊?不怕一个浪头把船掀翻了?”
谢策道知道她所言非虚,沉默半晌,无言以对。
谢重姒“哎”了声,十足乖巧地上前给他捏肩捶背,想了想,道:“但您可允儿臣并立私塾文斋,微末之处改弦更张。说不准几十年后,真能诞个女帝?太|祖皇帝为和长平侯爷结为夫妻,做的事就是民野朝堂间放出风声,好让朝臣有所准备,再雇佣丹青妙手和画本先生作图写文,引起贵女小姐阅读交流,蔚然成风后才一锤定音,昭告婚事。那几年,龙阳之好可不像现在,不是什么低人一等的事儿。可见民思民想,才是国本根基。”
“功不唐捐。”谢重姒微微一笑,“但功成不必在我。大齐与天同寿,何妨让它再等个几十年?”
谢策道一愣,转而叹息摇头:“不错。”
他起身,摸了摸谢重姒的头,道:“真的长大了。”
四万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仗着地形熟悉主战场,极易反困围剿屯居蓝谷的残兵。
谢重姒那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打法奇诡,也不知是像谁学的,遛猫逗狗似的耍燕军玩,玩到他们筋疲力竭时,再以身为饵,引燕军入林,来了个火烧连营。
打得燕军再无翻盘之力。
就是这只钓鱼的饵玩过头了,躲避流矢时跌落马下。
没大伤,但扭到脚踝,得养个把月才能痊愈。
谢重姒被她父皇塞到行宫养伤,谢治归来后,全盘事务交接给谢治,太子殿下苦着一张脸任劳任怨去了,隔三差五还要被陛下敲打“捡人栽的树乘凉”“丢不丢脸”。
谢治很有唾面自干的自觉,忙得不可开交——
燕国处京攻破,朝臣东南逃窜,再加上主力燕军砸在了蓝谷,不得不彻底投降。后续两国协议交接颇多,都压在谢治肩上。
同时,处于东燕的齐军陆续撤退。
太元七年的年节,宣珏是在兵荒马乱里度过的,他本还有一月有余,才会处理妥当沧城以东事务。预计会停留到二月初。
谢重姒本以为还要过段时日才能见他,正好那时,她脚伤也好了,活蹦乱跳得谁也瞧不出什么——没料到宣珏赶在正月初四就回了望都。
他是连夜赶回望都的,轻甲未卸,风尘仆仆地踏入京郊行宫。
因着持有谢重姒私印,一路畅通无阻,逆着光走进殿内时,叶竹乍一眼还未认出来,愣了片刻,才讶然:“宣大人?”
也不怨她未能一眼认出,宣珏向来玉冠修服,从未穿过轻甲,依旧宽肩窄腰,清隽如玉,但也带着霜雪满怀,肃杀凌冽。
像素来藏匿鞘中的稀世名刀开刃见血,弥漫冷然杀意。
宣珏看到叶竹,顿了顿,身上的风霜散去些许,温声问道:“殿下可在里面?”
叶竹忙引他向前走,边走边道:“在的在的,应当还未歇息,估摸着是坐在床上自弈呢。”
行宫简朴些许,但也是皇家规格,布局华丽大气,屏风上绣着细腻的火凤衔珠,绕过屏风和八角玲珑转阁,踏入内室,就能看到床上坐着个人影。xs74w
长发披散盖住肩,隐约能见小半张精致侧脸,极为安静地坐着,左手上似是缠了纱布,就用右手捻起膝盖木盘上的玉子,蹙眉半晌,还是没决定在何处落子。
宣珏身上风霜彻底散去,他抬手制止想要出声提醒的叶竹,缓步走近,脚步声几不可闻,走到谢重姒身边,才淡声提醒:“三之七处落子。”
谢重姒正出神静思,被他吓了一跳,心跳漏了拍,膝盖上的棋盘险些没翻。
谢重姒见鬼了般问道:“……你不要到二月才归吗?”
“哦?”宣珏抄手稳住棋盘,眉梢微挑,“殿下的伤大概是二月会好么?”
谢重姒:“……”
她下意识将脚和手往被窝里缩了缩,然后道:“三哥和江家卖国的,不关我事,我阻止不了燕军出军。就、就有点波折……”
“……但我只是让你守住。”宣珏看她包扎成粽子的手脚,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没让你戳天破地。”
谢重姒:“……机不可失嘛。”
宣珏:“……”
还有理了她!
将领那么多,谁需要她亲自上场?
摆明了是假借机会,替她皇兄揽民心臣心的。
没准受伤都是她刻意算计的。
四面八方的烛火亮堂,照得他眸光清远悠长。
宣珏觉得自个需要冷静片刻,再加上觉得杀器在居所不好,便将佩剑解下,放到外室,又走进,就看到怂了的谢重姒老老实实躺下,盖得严严实实,半张脸都被厚褥遮住,只露出一双灵动艳然的杏眸。
宣珏被她这欲盖弥彰气笑了,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谢重姒招了招手,拽着他手,强拉着他俯下身,然后凑到他耳边道:“好看。从来没见过你穿轻甲,真的好俊。离玉……”
谢重姒笑眯眯的:“你穿什么都好看。当然,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宣珏垂眸看了她一眼,悠长的眸光倏地一顿,凝在她侧颊上。
谢重姒又道:“想你啦。你早些回来自然是更好。只是没料到你会这么早,路上肯定奔波劳累一路赶吧?辛苦了。”
宣珏:“……”
谢重姒就捞起他手,轻轻扣住,软声道:“晚上留宿在这,好不好?”
宣珏:“……”
飞入鬓的眉微挑,继续沉默,侧脸晕染了灯火,琉璃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谢重姒,看她还能舌灿莲花地说出个什么甜言蜜语来。
他刚携殿外寒霜入内,修长的指骨都是冷的,谢重姒见状,小心翼翼地给他暖了手,用目光丈量了宣珏一番,笑意微敛,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瘦了点。等一切安定下来,本宫定将你好生养在公主府,不让你受红尘颠倒软折。哎,所以今儿留不留下来呀,刚下战场的大美人儿——美人在侧,容我一解相思之苦。”
宣珏:“……”
再大的火气,经她这么一顿插科打诨,也散得一干二净。
“……安心养伤,我留几日。”宣珏缓缓叹了口气,暂时打算在行宫留一两日,本来已然任她揭过冒进之事。
没料到第二天就撞到她任性不想服药,理直气壮地拒绝叶竹:“苦。”
宣珏:“……”
他端药过来,坐于榻边,并指探了探她脖颈脉象和温度,声线平和看不出情绪喜怒:“殿下是感觉好些了么?”
谢重姒莫名瑟缩了下:“……好多了。”
谢重姒说着,摇了摇手,道:“喏,你看,其实真的没什么大碍。就是太医吧,窥父皇脸色,大惊小怪的……我不想喝药。”
宣珏淡淡地道:“您不是还染了风寒么?药是治发热的,趁热喝吧。”
谢重姒见实在瞒不过,乖乖喝药。
抿了几口又耍性子,宣珏却不容置疑地舀起汤药,温声轻道:“再喝几口吧?嗯?”
谢重姒实在不想喝,但看宣珏光华流转的琉璃眸,身子一僵,老老实实张嘴,被他一勺又一勺喂完了整碗。
喝完后,黛眉紧蹙,可怜巴巴地道:“好苦,我要吃糖。”
宣珏有意让她长个记性,没理,谢重姒抓着他袖摆左右摇晃道:“苦死了,有甜的没有呀?苦得我身上伤口疼……离玉……”
宣珏:“无。”
谢重姒:“我记得桌上糕点盒里有蜜饯,你去拿几颗来可行?两颗就行。嘴里都是苦味,我睡不着。”
宣珏见状,抿了抿唇,还是寻来两颗蜜饯,垂眸哄她:“张嘴。”
谢重姒含着他指尖咬了一颗,囫囵吞下,砸吧砸吧嘴,觉得还是不够甜。
又捏起另一颗,趁宣珏不注意塞到他嘴里。
宣珏动作一顿,以为她不想要了,只见谢重姒又点火不嫌事大地凑到他嘴边,伸舌将他唇齿间的蜜饯卷走吞下,末了还咬了下他下嘴唇,然后说道:“不苦了。好甜。”
“……”宣珏由她胡作非为,半晌才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轻声道,“暂且记在账上。殿下,改日再找你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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