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不是酒鬼就是强盗,相应的,母辈不是□□就是婢女。
往上细数三辈,就没一个身世清白的王。
据说现任的王出身更不堪了。
生父本是边城里某家富户的马奴,到适婚年纪,直接拐了这家小姐去投奔黑磨。
他威逼利诱小姐与他结为夫妻,还随部落里的人做起了马贼。
如今的黑磨王,长到八九岁,就子承父业,顺理成章成了马贼。
“那么个贼窝,”原青啧啧可惜,“京里的贵女去了,能有几天活头。”
汤镜没搭话。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他常觉烦躁。
医书上的字飘来飘去,全无头绪。他弃了书,往后靠在圈椅里,抬手扯了扯衣领。
原青见他那个样子,就问:“这次的药还没吃完吧?”
“嗯。”汤镜不太想说话,很敷衍地应了一声。
原青却有些不放心,“都是很名贵的原料,你别不吃,久了要坏了。”
“婆婆妈妈,”汤镜冷哼,“我差你的钱了?”
他站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
又是个晴天,他皱皱眉,想,赏花宴结束,这和亲人选也该定了。
***
和亲人选在宫里也是桩棘手的事。
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黑磨是火坑,是不归路。
没人会愿意自家女儿去受这份屈辱。
太子甩手不管,长乐和皇后对着册子回忆赏花宴上的贵女模样,选这个怕得罪她爹娘,选那个怕得罪她爷爷。
怕来怕去,简直无人可选了。
“怕有什么用?”长乐见不得母亲瞻前顾后的懦弱模样,拉下脸,“京里人心才稳些,黑磨这事不解决了,阿弟要被人戳着脊梁骂的。”
皇后闻言,怜爱地望眼在地下和宫人玩双陆棋的儿子,咬咬牙,神情倒坚定了:“那就选吧,不吝家世,只要女孩子知书达理,嫁过去把那蛮子稳住,源儿在前朝也能喘口气。”
长乐点头。母女俩合上册子,随手翻开,手指点上一个名字,凑近一瞧,又都没了声。
“不行不行,”皇后连连摇头,“这个不作数。薛将军在晋北戍边,劳苦功高,他的女儿绝不能做这个和亲公主。”
选了薛家女儿,薛贵妃和薛家那个混世魔王还不打上她宫里来。
长乐头疼:“又还没定,您急什么。这节骨眼,谁敢选她?我看,要选就选家里不顶事的,或者干脆没爹没娘……”说到一半,她脑里闪过一个人。
她扯扯肩上的披帛,准备回去跟百通商量商量。
***
百通自当上掌印,排场讲究起来,很是风光过一阵儿。
可惜这个风光在汤镜回来后,就戛然而止了。
宫变那晚,他两箭射杀乱军的事迹被太子添油加醋一番讲给了宫人。
打那以后,在宫人间——尤其是小太监们之间,他简直成了神。
而对百通这个在太子口中于乱军当前吓得险些溺在裤子里的掌印倒都暗自鄙夷起来。
自然,没人敢在百通面前说不该说的话。
但百通自认有种辨识人心的能力——尤其是当一个人瞧不起他的时候,他都不用费劲,一眼就看出来了。
唯有汤镜不同。
汤镜从来没有瞧不起他。
汤镜只是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或者说,汤镜从来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萧帝还在世时,有次他和汤镜被周成派去前殿送奏章。
天子坐明堂,威严非凡。他紧张得浑身冒汗,舌头打了结似的说不了话,好不容易得来的面圣机会,就在浑浑噩噩中混过去了。
出来一看,汤镜不仅面色如常,甚至很有几分闲适。
他问汤镜,你不怕圣上吗?
那时他们关系尚可,汤镜还会同他分享经验:“圣上也是人,想着这一点,便没什么好怕了。”
现在想想,那句话多么大逆不道。
真龙天子,在汤镜嘴里,只是个普通人。
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又怎会将他放在眼里?
百通双手拢在袖子里,走在宫道中央,时不时有宫人向他行礼,他回忆着汤镜之前的姿态,矜持地冲行礼的人一点头,表示看到了。
他很想让汤镜看看他如今一呼百应的样子,可不知汤镜今日有没有在宫里。
他走过一条又一条宫道。阳光很好,晒得他有些发昏,但他一直坚持走在宫道中央,走在直直射下来的日光中。
忽然,前方宫墙下的阴影中缓缓走来一个高个子。
背着手,挺着背,走得不疾不徐。
且怕见光似的,一直走在背阴处。
道旁的宫人碰着高个子,都自觉躬着身子给他让路。
他看见,也不说什么,只轻轻颔首。
玉样的下巴一点,气度浑然天成。
百通定定看着,眼睛红得险些着火。
真想撕破他脸上那张气定神闲的面具,百通在袖中掐着臂膀上的皮肉,挤出笑走过去:“镜哥,你今儿怎么进宫来了?”
汤镜停住脚,目光在百通晒得通红的脸上转了一圈,淡淡笑道:“锦蓉郡公托我问问太子,还有吩咐没有,开春了,他想回益州家里看看。倒是掌印大人,您怎么独自一人在宫道徘徊?”hTTps://WWw.xs74w.com
明明他没说什么,百通却觉刺耳。
“说起锦蓉郡公,”百通从袖中抽出手,也背了手说,“昨儿杨国公和袁大人都上折子弹劾他,说他游荡无度,言语间很不满呢。”
“哦?”汤镜似很有兴趣,“锦蓉郡公入京数月,与杨国公和袁大人应当没有结仇吧?”
结没结仇,你不知道?
百通撇嘴说道:“怎么没结仇?当初杨竹和袁禄不是随神武军去找锦蓉郡公求兵了?好好的男郎,出去一趟,回来却没了命根子,怎不叫家中父母和妻子伤心?那袁禄,可还未娶妻呢。现今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都拿他们当笑话看。杨家和袁家大概是气不顺,昨儿连上了好几道折子。我怕太子心烦,都压着没管呢。”
百通说了一大段,汤镜只静静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百通不满,非要他开口不可,就又问:“据说是锦蓉郡公怀疑他们轻薄家中姬妾,一怒之下挥刀伤的人。镜哥,你是随了军的,肯定知晓内情。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是怎么随的军,你不都知道么?”汤镜似笑非笑看向百通。
百通怔住,心虚得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笑容。
“我这样的罪人,在队伍里连伙夫还不如,你以为,将军和副将去鲁府赴宴,会带我去?”
百通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即便知情,也不会说了。
但这一向,自己被人奉承惯了,冷不丁被他这么三怼四呛的,直呛出了心底的一团火。
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犯在我手里。
百通暗暗咬着牙,才逼得自己没当场翻脸。
恰巧,长乐身边的宫人寻来,说公主有请,他立刻作别汤镜,甩着袖子赶去栖凤宫。
一进殿,长乐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小宫女跪在地下替她捶着腿。
百通走过去接手了小宫女的活。
腿上力道变了,长乐睁开眼,看见百通,笑了:“你如今身份不比往日,怎么还做这些?”她坐起来,缩回腿,抚了抚发髻。
百通顺势起身,到她身后,替她扶正压歪了的金簪:“不管奴才什么身份,殿下永远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伺候主子天经地义。”
“就你嘴甜。”长乐下地,忽而正色道,“本宫问你,这和亲人选,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这等大事,还得请太子、殿下以及诸位相公拿主意才是,”百通猜不透她的意思,小心陪笑,“事关社稷,奴才哪敢有想法?”
“少说这些鬼话糊弄我,”长乐瞪他,“你说,小十七怎么样?”
“十七殿下?”百通眼前浮现出一张秾艳的美人面,喉头微动,“十七殿下毕竟是正宗的皇族公主,身份高贵,嫁去黑磨,是否有些纡尊降贵?叫黑磨知晓了,气焰还不更嚣张……”
“不说出来,谁知道她的身份?”长乐显然对他的回应不满意,“就说她是从宗室里选出来的,谁会真去细究?再说,她身为萧氏的公主,为拯救萧氏的百姓和疆土,如此岂不是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你怎么不去?难道你不是萧氏的公主?
百通心中不屑极了,嘴上喏喏应着。
等走出栖凤宫,百通往薛贵妃宫殿的方向看了看,恍惚想起,去年冬日,汤镜还把十七公主带去了他的宅邸藏着。
谁知自返京以来,他的心倒又像淡了。
宫变那晚遇着,两人表现得如同陌路,连声招呼都没有,之后更是一路沉默,丝毫不像曾住过一层屋檐下的人。
如果汤镜还对十七公主有意,那么把十七公主推出去和亲,一定会让汤镜气急败坏。
可如果他已经无意,白白折损这么一个大美人,实在有点可惜。
百通站在阳光下,因为犹豫不决,也因为太过兴奋,出了一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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