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外的寺院钟声不绝于耳,因为皇帝驾崩,城内禁止屠宰,没有了口腹之乐的京城,连炊火的气息都快闻不到了。
在京的各处衙门皆设值守的官员,官员们回不了家,家里人就只好包了吃穿用度送过去,以至于每一处的衙口侧后门前,都堆挤着送吃食炭火的马车。
这一年雪灾严重,京城炭供严重不足,路上时常有当街夺炭的事发生。
五城兵马司也懒得详细过问,若是抢官炭,抓着炭闹子就是一顿狠打,有些衙门里的官员看不过去,但自己竟也拿不出多余的炭去接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多劝一句,“差不多行了。”
天子脚下,天寒地冻。
此时白宅门前搭着一个白布棚,宅里的奴婢们正在把炭往棚里搬。
前门上一个管事的对邓瑛说:“我们老爷今年把宅子里的下人遣了大半,这些炭用不着,预备着捐给官里,发放给百姓买。”
邓瑛跟着一个家仆往内宅走,四处积雪无人扫,很多地方甚至走动的痕迹都没有,雪盖得又厚又紧,踩上去也不见凹陷。
“这么些人照顾得过来吗?”
家仆笑了笑,“陛下的大事在,各处都紧,不过是活多做一些,其余还跟以前一样,今年其实算好的,夫人们都回南边,没了内院的事,担子松了一半,毕竟前面的事看着虽然大,但都好做,如今老爷大病着,各处衙门上的老爷们也走动不开,就更没事儿了。”
他说完在白焕的房门外停住,“厂督站一站,我去瞧瞧,老爷醒了没。”
不多时,里面道了“请。”
邓瑛拱手致谢后,这才撩袍朝房内走。
白焕并没在病榻上坐着。
相反,他穿齐了衣服,外罩丧袍,端正地坐在圈椅上。
“来了。”
“是,请老师受礼。”
白焕轻应了一个“好。”字,自己扶椅背颤巍巍地站起身。
邓瑛屈膝跪下,伏首行礼,白焕待他直身,也拱手弯腰,向他还以待生礼。
“老师要南下了吗?”
白焕道:“你先起来。”
邓瑛站起身,扶白焕坐下,白焕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也邓瑛也坐下。⑦④尒説
“我历经两代君王,活到如今也算是有寿的人了,虽然读书人都想求个寿终正寝,但我至今已经断了这份执念,所以我并不会南下,我是想要最后再托一把杨子兮,托一把内阁,托一把大明朝庭…”
他说完看向邓瑛,“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起,张展春在刑部大牢里对我说的话,他说……你是他的学生,有他在,谁也不能羞辱你,哎……”
他说着笑叹了一声,“做学问,作官……都不可比,但‘为师’一样,他胜过我何止千倍,符灵,你与杨伦都是我的学生,但老师……从未将你护好。”
邓瑛摇了摇头,垂眸道:“我从知事起,就受您和张先生的教诲,我视你们如父,视子兮如兄,如果我未受腐刑,我也想在老师膝下,做一个好学生,入仕为官,在官场上,时时受老师庇护,但如今……我不敢。”
他说了“不敢”二字,令白焕眼底一热。
“符灵……”
“老师。”
邓瑛打断白焕的声音,“我今日来老师的宅邸,是有话对老师说。”
白焕沉默须臾,方道:“什么话。”
邓瑛抬头道:“我要去认伪造遗诏的罪了。”
白焕的双手颤了颤,抑道:“谁让你走的这一步。”
“是我自己。”
邓瑛抬起头,“我知道您想保护子兮,你要领头对遗诏行封驳事,与中宫司礼监相抗,可是这对内阁、皇长子而言,都不是最好的办法。无故封驳遗诏是大罪,您也许护得住子兮的性命,但他的政治生涯,也会跟着您一起断掉。老师,我不同意您这样做。”
“那我就该会同意你这样做吗?”
“您不同意,我也会违逆您。”
“符灵!”
白焕提高了声音,扶椅而起,周身混颤,“这跟我自己逼死学生……有什么区别。”
邓瑛起身,跪在白焕面前,伏身道:“老师,我不想辱没您最好的学生。”
这一句话,将二人的记忆一起带回了贞宁十二年。
刑余之后,师生二人初见,在太和殿前,彼此没有过多的言语,他试图唤白焕一声老师,白焕却斥了一句:“放肆。”分别时唯有一句:“我不准你辱没了我最好学生。”
那句话既是一句斥责,也暗含着难以说明的心痛。
不想他今日再度提起这句话,声虽不重,却足以令白焕这个迟暮的老人,断尽肝肠。
“老师,我苟活于世,有失您门下的气节,但我真的尽力了,这一条路走到现在,这一身皮穿到如今,我自认,我没有辱没当年的邓符灵,现在还剩下最后一段路,我想走下去。”
白焕低头看着伏身在地的邓瑛,无言可答。
邓瑛抬起头,双手仍按于地,他偏头咳了几声,方望向白焕,放平声音道:
“老师,我认罪以后,遗诏便再无作用,内阁即可名正言顺地代先帝拟诏。司礼监与我同罪,阉党一举可绞,阉祸可灭。希望子兮和新君,能够尊太(和谐)祖皇帝铁律,以严刑规束内廷奴婢,不再重蹈本朝覆辙。”
白焕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含泪摇头。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论样貌还是品性,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这件事,你想了多久。”
“一日吧。”
白焕长叹了一声,“你当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吗?”
“不是。”
邓瑛摇了摇头,“我想活下去,但是老师,我不配再有善终,我原本就应该跟着父亲一道伏法,这三年性命,是君王恩赐,上天施与,我早已不能再贪。”
“好……”
白焕侧过脸,避开邓瑛的目光,拭了拭眼角。
这是他和张展春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弃在外的罪徒,桐嘉惨案以后,邓瑛踩着那八十余人的白骨,走上了东厂厂都的位置,白焕也和其他人一样,怀疑过他的本性。然而,当他把自己的本性从血肉里掏出来,放在天下文人面前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肯看。
或者说,他们不是不肯看,而是本能地回避。
党同伐异,他的“恶”要被挂上城墙,而他的“善”却永失于明处。
白焕的手紧紧地捏在椅背上,虽在寒冬,背上的衣料却逐渐背汗濡湿了。
“起来,不要跪了。”
邓瑛站起身,“对不起老师,我对您过于无礼。”
“没事。”
白焕松开一只手,朝他摆了摆,轻道:“你给自己备了棺材吗?”
邓瑛沉默地摇了摇头。
“做了几年厂臣,连这都没攒下?”
“我有一处外宅,地方好,也许能卖一些钱,不过……那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件东西,我不想卖。”
他说着笑了笑,“有衣裹身已经很好了。”
“符灵。”
白焕唤了邓瑛一声。”
“在。”
“老师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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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历史上的“白焕赠棺”,虽然很多私籍野史里,都对此有过描述,但是清人著的《明史》当中,却没有这一段。
这和杨伦所写的“致洁”二字一样,都曾经是杨婉研究的突破口。但是,当年的她只是试图从这两代辅臣反常的态度里挖掘出课题研究的可能性,她当时并不知道,白焕病中赠棺,此举中暗含着那个时代的“身份包容”。
作为“人文”的一部分,这种身份包容,并不能算作思想萌芽,只存在于师生两代人情谊之中。
可对于邓瑛而言,那是‘文心’的印证。
恰如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的青天一般,雪风将尘埃,枯叶,一并卷上青天,而那日,又恰好天悬晴日。
日光之下,万物和光同尘。
杨伦坐在广济寺前的面摊子上吃面,一阵大风,将几片枯叶刮进他的碗里,面摊子上的老人看见了,忙擦着手走上来道:“哎哟,再给大人煮一碗。”
杨伦没有说话,挽起袖将碗中的碎叶子捡出来,端起碗来吃了两大口。
“大人……您今儿看着不大痛快啊。”
杨伦没出声,却也不肯把碗放下来。
老人看见他端碗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却想不到,面碗之后,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在眼底莫名打转的泪忍了回去。
“多少钱。”
他放碗起身,伸手要掏钱。
面摊上的老人盖上锅儿盖,哈着热气朝他摆手道:“不收您的钱了,这摊子上风大,害您吃了尘,还受了冷,这地境上,白日不让摆摊子,五城兵马司一来,我就得遭殃,再守一会儿就走了。您且快些入宫吧。”
杨伦朝钟鼓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日御门议先帝大殓之礼,御座上无人,司礼监与内阁届时分立御座两侧。
而中间只会立一个人。
杨伦闭上眼睛,至此他已经无法再为这个做什么,甚至连他的衣冠体面都不能再维护。他回想起,他昨日在刑部见邓瑛时,二人之间的对话。
他问邓瑛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他让人去买。
邓瑛垂手笑了笑,只说要纸笔写罪呈,不过牢中都有,也不需要刻意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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