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果儿知道他在南山岛,她像以往样在汕市等他,等他自己下岛来。
夏天的雨啊,风啊,可真多啊,盛果儿想。
暴雨阵猛过阵,倏尔又出大太阳了,风把海上的轮船吹回港。
小镇上的日子经年如日,柯屿甚至觉得,这种琐碎的日常和自己小时候也没什么两样,阿公阿婆并不把他当明星,去忠叔那里吃粿条,年轻人也就是稀松平常地看他眼。他整天的时间都拿来陪奶奶,剩余的就是喝酒,拎着两提酒去野滩上,喝醉了就躺倒,涨潮了,水没过他的脚踝,他就从这种冰冷的刺痛中清醒。
也去悬崖顶喝咖啡,很早或很晚的时候。小白问:“老板,你和商陆闹掰了啊?”
柯屿断网断联,商陆便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忽然听到这个名字,瞬间竟觉得幻听。
“怎么这么问?”柯屿用笑来粉饰太平。
小白看他神色平静自若,果然觉得没事,心下松了口气,“大家都说你们分道扬镳了,商陆前几天出采访,那部什么……”
“「最终我们仍会眼神交汇」。”
“对对,好长的名字他说这个项目要暂停了。”
柯屿愣住,“暂停?”
“嗯,”小白勤快地擦桌子,快九点了,她要为即将而来的营业时间做准备,“说是要去做别的事。”
“什么事?”
小白停下动作,啼笑皆非地瞪大眼睛:“什么啊,我还想问你呢!不是你才跟他熟吗?他要去干什么呀?是不是拍电视?”
柯屿看着咖啡杯里被搅坏的拉花,低下头的样子仓促又狼狈,“他还没告诉我,……我回头问问他。”
醉得很深的时候,电话不小心拨出去过。虽说是真的醉了,但应该也没到神智不清的地步,否则他的心跳不会那么快。心跳快,说明他心里有紧张,也有期待。
但商陆从没有接过。
又或许是接过的,“喂。”他的声音还是很低沉,只是刚出口,电话那端就只剩下了落荒而逃的忙音。
他们都不知道,电话另边的人都会拿着手机,发很久很沉默的呆。
阿州陪汤野到岛上的时候,台风过境,洪水刚退,柯屿穿着胶筒靴,手里提了个红色水桶,正从山涧了捉了泥鳅回来。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柯屿说,讲话没有轻重,脚步也没轻重,眼前只有阿州为汤野撑着伞的幻影,阵清晰阵模糊。
汤野知道他醉着。
别人醉着狼狈,他醉着慵懒,面上不显,只有眼里闪而过的恍惚出卖他。
“没有人看着你,你就这么放纵自己。”汤野扔下烟蒂踩灭,眼睛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眯了眯,“不怕摔死在山里?”
柯屿牛头不对马嘴地答:“今天抓了六条泥鳅,鱼还太小了,就给放了。”
阿州收起挡太阳的伞,从柯屿手里接过水桶,听到他很轻地说:“好糟糕的白日梦。”
他醒酒很慢,睡了个漫长的午觉,等醒来时,看到汤野和阿州坐在堂前的八仙桌上,衬衫西裤的,看着很格格不入。刚才把人带回来的,这会儿不认账了,“你怎么在这里?”
汤野无视了他语气里的敌意,“来兑现我的赌约。”
“你赢了吗?”柯屿问,拉开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汤野端详着他,判断他是不是清醒,“我三年前就说过,你的商陆陪不了你辈子,到我这里来,我陪你。”
柯屿面无表情地笑了声:“你搞错了,不是他陪不了我,是我陪不了他。”
“你们没有缘分。”
“是吗,”柯屿抿了口凉水,嗓子被连日的烟酒浸坏了,有点哑,听着有种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懒散,“然后呢?”
“我说过了,你和我,”汤野逐字强调,“才是命中注定。”
茶杯抵在唇边,柯屿抿起抹无声的讽笑,漫不经心地瞥他眼,“汤总,什么是命中注定?是你向藏得那么秘密的照片刚好能被钟屏盗走,还是阿州那么会打抱不平,知道把钟屏的视频发给明宝?你当初玩不起,就不要赌。”
汤野气定神闲,“几年没相处,你变了很多。”
他没有和柯屿对峙,只是耐心很足地陪在岛上。入了夜,去小酒馆捞人,被柯屿次次推开。阿州想去扶,被汤野冷眼制止。
阿州不知道,他的老板不是忽然变得温柔、耐心,而是在狩猎。他跟着他,像鬣狗跟着受伤落单的狮子,只等着掏腹开膛的那瞬间。
猎物总会不认命,总会垂死挣扎,总会在将死的月夜爆发出惊人的清醒和不甘。可是时日无多了。
汤野知道,他每在柯屿面前出现次,就越提醒他已经失去商陆次,柯屿粉饰的坚强就越遭受重击次。
柯屿的平静只坚持到第五天,他终于在深醉中崩溃。小镇的长街空无人,浪卷着礁石,月光被放逐在海面,像是场永找不到归途的流浪。汤野被不停地推开,耳边听到重复到不知疲惫的“滚”。不知道是第几次后,他只用只胳膊便有力地扶稳了柯屿、禁锢了柯屿,“你让我滚,你的商陆又在哪?”他附耳,轻哄着要让他自己说出答案,“说啊,除了我,还有谁会在这种时候记得你?”
“商陆……”涣散的目光因为针刺的痛苦而紧缩,又更迷茫地涣散开来。
“他不要你了。”
“是我不要他。”柯屿固执地说。
汤野微微笑:“对,是你不要他,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你这么低贱、肮脏,他迟早会不爱你,迟早会不要你。”
柯屿茫然地眨了下眼,右眼眶很快地滑下行热泪。
“宝贝,”汤野的气息贴着他的耳朵,“只有我不会嫌弃你,只有我会永远爱你。我见过你所有的模样,不要抗拒我。他配不上你,你也配不上他,爱得这么辛苦做什么?”
黑色宾利缓缓地尾随在侧,阿州扶着方向盘,知道该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去看柯屿的反应。
他很想知道,三年过去,柯屿是不是还像从前那么倔强?
因为幸福会使人软弱,庸俗的幸福会让个倔强的斗士变得不堪击。
汤野的两只手都握住了他,用力掰正他的双肩,迫使他看清自己。
“台风已经过去,你跟他的那场,只是意外。”
阿州知道,他该停下车、打开车门了。
汤野绅士地为柯屿掩住车顶,半扶半抱地让他上车强势而不容拒绝。
却也意味深长地向某个方向瞥了眼。
阿州从后视镜里观察柯屿的状态,看到他紧闭着眼,苍白的面容压抑着痛苦,整个人都不正常地发抖。
“下去。”
强健的躯体挡住视线,阿州回过神来,看到汤野警告凶狠的眼。
车门砰得关上,深色膜阻隔了里外两个世界,他从裤兜里摸出烟,跟往常样点上。作为个贴身的随从保镖,阿州是不需要太多情绪的,也的确很少流露情绪。只是这次,他不免自嘲地勾了勾唇。
柯老师的确变得软弱了,他想,不知道是该怜惜还是失望。
宾利车剧烈地抖动起来,像猎物垂死的挣扎。阿州明白,只要过了这阵子,只要过了这短暂的数十秒,他的老板将彻底得偿所愿。xs74w
有关个自由的灵魂如何堕入无边地狱这件事,原来竟要前后超过十年。
原来就算抗争了十年,也最终难逃这个死局。
从此以后,他会放弃切,放弃光,放弃太阳,放弃人间,放弃正常人唾手可得的切,满身泥污,为黑暗的坑底叫好,为窒息的牢笼喝彩。
“砰!”
车身剧震,传来数声闷哼,又是声惨叫,阿州脸色变,还未有所反应,夹杂着“婊子”的惨痛咒骂,车门猛地被推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下
是柯屿。
他太急了,慌不择路,腿也没有力气,竟然被绊得单膝跪了下。
车门上猛地追逐着拍扶上只手,背后健硕的身影就要冲破黑暗而出“拦住他!”
烟从阿州嘴边跌落,他先看到了汤野捂着鲜血淋漓的耳朵,又看到柯屿跪着干呕,手却竭尽全力在地上撑,瘦削的身体在海风中摇晃了下阿州不自觉退了半步,在柯屿清醒顽强狠绝的眼神中,他的心竟然猛烈地跳了跳。
他最终还是站了起来,白衬衫被汗和酒精闷塌在身上,掌上布满尘土泥污,脚步绵软踉跄
“我让你她妈的拦住他!”汤野的怒吼就响在耳边,但阿州步未动。
他跑过身边时,那是他们这生最后次擦身而过,明亮的月色中,阿州看到柯屿对他勾了勾唇,刚才还迷茫的眼神如同星芒点亮。
风声中,他好像听到柯屿说了声“再见”。
柯屿不知道走了多久,又跑了多久,芭蕉林在月光下静默,他边跑边走,跑过片又片田野,个又个村庄,渔船在港口休憩,海浪摇晃着,像很多年前奶奶会给他唱的摇篮曲。
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被迎风被吹了满面。
他就这样又哭又笑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原野,地平线就在远方,抹微弱的苍渺白色缓缓浮起东方既白,天,马上就要亮了。
声破风伴随着汽笛的呜咽声长鸣,柯屿猛地回头,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也吹乱了他的视线,他微眯的双眼蓦地睁大,脚步驻足岛上那唯列货运列车,正震荡地驶过他眼前的高架桥,向着远方喷薄的圆日疾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结束
第三卷:「最终我们仍会眼神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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