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枝也吓得直哭,一个劲地打哆嗦,颤声道,“娘子,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我还不想死,我害怕,我想回家……”
江晚芙自然也怕,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慌,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
方才起火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要下楼,但和她一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朝楼梯涌去,推搡之间,跌倒、踩踏,哭声喊声,犹如炼狱一样。她便不敢带着菱枝朝那边去了,转头进了个厢房,暂时避一避。
江晚芙环顾四周,此时的厢房里,还有十来个人,都是女子,看着已经慌得不成样子,躲在角落里,吓得直哭。
她扫了一眼,忽的眼睛一亮,一把拉起菱枝,来到厢房最中间。
这里摆着一个观景缸,大约是为了风雅,里头植了几株荷,另有几尾摇头晃脑的鱼,还缓缓游动着,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江晚芙一把拉过菱枝,拉了绣凳过来,推着菱枝踩上去,催促道,“跳进去。”
菱枝吓得有些反应迟钝,但对于自家主子的话,还是第一时间服从了,毫不犹豫跳进了水缸,浑身湿透后,湿漉漉爬出来。
见菱枝出来了,江晚芙自己也踩着绣凳上去,跳进水缸,憋住气,整个人在水里停了一瞬,然后才浮出水面。
这下,主仆俩人身上就彻底湿透了,湿漉漉的裙衫贴着身体,曲线毕露。
江晚芙却顾不上这些,看了眼四周茫然看着她们的动作的官夫人和娘子们,抬高声音道,“干衣最容易起火,跳进水里,浸湿衣服,可以保护你们。另外,找一方帕子,叠两下,完全浸湿,捂在口鼻处,可以防止烟入口鼻,保持意识清醒。”
她说罢,却不见有人有反应,面色犹疑,有个踟蹰着想上前的,都被身旁大约是母亲的妇人一把拉住,低声呵斥,“你这么做,传出去了,还怎么嫁人?”
江晚芙刚想开口劝,却见一个十一二的小娘子站了起来,穿着嫩黄的褶裙,生着一张圆脸,眼睛大而黑。
小娘子似乎有些不习惯,第一步差点摔了,拎着裙摆,跑到水缸前,压根没用那椅子,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扎进了那水缸,湿漉漉爬上来,看着众人,语气有点凶悍。
“命重要,还是嫁人重要?!死都死了,还嫁个屁啊!”
说完,也不管她们,一双大眼睛望着江晚芙,一副“我只听你”的表情,“接下来怎么办?”
江晚芙都有些被这小娘子的“豪爽”做派惊到了,反应过来后,立即道,“把水泼在门上,窗上,可以暂时挡一挡火势。”
江晚芙说完,那黄裙小娘子已经捋起袖子,环顾四周,一眼相中了个半人高的花瓶,走过去,一把扛起来,口朝下,按进水缸里,灌了一半的水。
轱辘轱辘,水缸里的水一下子用了小半。
其中一个官夫人坐不住了,赶忙道,“你把水都用完了,我们怎么办?”
黄裙小娘子一把扛起花瓶,瞪了她一眼,“关我屁事,你们又不下水!爱听不听,不识好歹!”
说罢,扛着花瓶,开始朝窗户和大门泼水。这小娘子力气极大,扛着花瓶跟没事人一样,江晚芙就在一旁替她清理障碍物,窗户边门边一概不留东西,任何木制品,都被她丢到厢房中间。还有最容易起火的帐子轻纱,都被她一把扯下来,丢到一边。
菱枝也跟着帮忙。
等三人忙完,一回头,发现刚才一屋子干净清爽的贵女官夫人们,此时也个个湿漉漉的,抱作一团。
江晚芙见她们肯听劝,松了口气,用帕子捂住口鼻,推开小半扇窗户,朝外看去,火势已经蔓延了整个走廊了,回字形的长廊上,花灯、轻纱烧得一干二净,不停有房梁砸下来,整个走廊上全是烟和火。
这种火势,她们厢房里的这一缸水,就算全泼出去,也是杯水车薪。
但是,她们也不可能贸贸然冲出去。
别说烟这么大,她们连方向都辨不清,根本不知道朝那里逃,就算逃出去,那满路的障碍物,和随时可能砸下来的房梁木头,轻易就能要了她们的小命。
可她们可以在这里躲一时,却不能一直躲下去,火迟早会烧进来。
怎么办?
她如果死在这里,阿弟怎么办?祖母阿娘留下的老仆怎么办?惠娘他们怎么办?
门窗尽湿,火虽然没烧进来,但烟已经弥漫了整个厢房了,江晚芙用力按着湿帕子,捂住口鼻,也只勉强保留最后一丝清明。
身旁的菱枝还在哭,江晚芙想安慰她,可嗓子被烟熏哑了,疼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也是晕的。
况且,她也是害怕的,怕死在这里,怕疼,怕被火烧,她也很怕。
她信誓旦旦对菱枝说,酒楼的人很快就会来救火,很快就会来救她们,但她其实不是那么肯定的,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
她从小就运气不好,阿娘没了,阿爹也忽然就不喜欢她了,祖母也走了,连婚事都坎坷得厉害,好事仿佛从来不会降临在她头上。
江晚芙掉着泪,边思绪混乱地想,难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害了什么人,还是负了谁,所以这辈子要承受这些?要被活活烧死?
窝在她旁边的小娘子看不过去,蹭到她身边,有模有样安慰她,“姐姐,你别哭了。你别怕,要是没人来,我带你冲出去。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力气比我爹爹都大。等我们出去了,你愿不愿意见一见我二哥啊?我二哥还没定亲,他人很好的,模样也俊……”
小娘子嘀嘀咕咕的,江晚芙没回话,倒是菱枝急了,哭哭啼啼道,“不行,我们娘子已经许了人家了!”
小娘子一愣,蔫儿了,道,“噢,那算了。不过,我还是会带你们出去的。”
江晚芙本来都陷入悲观之中,被这两人你来我往一阵说,求生的意志反倒回来了,咬咬牙。
没错,大不了冲出去就是。
没人救怕什么,她靠自己也行的!
江晚芙打起精神,开始思考怎么冲出去,却忽的被身旁的菱枝拉了一下,菱枝在她耳边焦急道,“娘子,好像有人在喊你?”
江晚芙一愣,静下心,侧耳仔仔细细地听,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而此时的陆则,已经将整个走廊找了一遍,连地上的尸首都没放过,一一翻看,踹开一扇扇门,喝着江晚芙的名字。
“江晚芙——”
“江晚芙——”
陆则踹开一扇门,喊了一圈,一个个看过去,都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他心里颤得厉害,胸口那股惊惧愈发涌了上来。强逼自己沉下心,陆则厉声喝道。
“阿芙——”
“二表哥……”
陆则一下子顿住了,四周都是火,他却顾不得其他,站在那里,连脚步都不敢挪一下,终于,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隐隐约约,听不大清楚。
陆则却一下子寻到了方向,一下子走到最尽头,一脚踹开厢房的大门,一眼扫见角落里的江晚芙。
小娘子浑身狼狈,面上灰扑扑的,唯独一双流着泪的眼,湿润而明亮,陆则大步迈过去,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把将人抱进怀里。
只有真真切切的抱着她的时候,陆则才感觉自己的心,回归了原处。
陆则很快冷静下来,松开怀里人,扫了眼厢房里的情况,拉着江晚芙站起来,环顾四周,冷声道,“想活命,就自己跟上来。不要指望我回头救你们。”
说罢,陆则将身上的湿衣脱下,整个罩在江晚芙的身上,拉过她的手,低低道了句,“别怕。”
话落,疾步出了厢房大门,冲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江晚芙被拉得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带上菱枝,她担忧回头,好在那个黄裙小娘子十分机警,大约也知道跟着陆则才能活命,紧紧追在他们身后。
原本厢房里的人,也都跟了上来。
此时走廊里的火势已经很大了,拦路的房梁,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烟雾缭绕,连脚下的看不清楚。
陆则却带着她们,准确避开了脚下的障碍物,连砸下来的房梁,他都能准确的预判。
江晚芙被男人牢牢护在怀里,下意识牢牢捉着他的衣襟,耳边是火烧木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空气炙热,时不时有炸裂的声响。
还有脚下不时踩到的,像是什么尸首一样的东西。
这场景,远比方才厢房内,可怕千倍万倍。
但江晚芙却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她相信陆则,相信他能带他们出去,这种相信,盲目得连她自己都觉得疑惑。
但她心里就这么想的。
陆则会带她们出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江晚芙也看不清他们身处的位置,只是感觉,火势似乎是小了一点,周身的烟雾没那么呛人了。
她用力咳嗽了几声,脚下有些发软,牢牢抓着她肩膀的手,顺势滑下去,环住她的腰,她整个人几乎被陆则抱在怀里。
“闭眼——”
陆则低声嘱咐,江晚芙下意识闭了眼。
然后,他们整个人冲了出去,一桶冷水当头淋下来,江晚芙被冻得打了个寒颤。
“表姐——”
江晚芙听到陆书瑜发颤的声音,费劲睁开眼,迎面被陆书瑜抱了个满怀。
她抬起脸,刚想安慰安慰抱着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娘子,却怔了一下。
越过陆书瑜的肩膀,她看见了陆致。
他半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怀里抱着一个人。
江晚芙只看了一眼,很快若无其事转开了视线,轻轻拍了拍陆书瑜的背,柔声安慰道,“阿瑜,我没事。”
.
陆致听到自家妹妹那一句“表姐”的时候,下意识抬了头,一眼就越过人群,看见了被陆书瑜抱在怀里的江晚芙。
小娘子往日白皙细腻的脸,灰扑扑的,狼狈又可怜,微微低着头,似乎并没有朝这边看。好在,看上去是安全无虞的。
陆致紧绷着的心一松,下意识要起身过去,刚一松手,怀里的林若柳却似被吓着了,死死抓着他的袖子,哭得浑身直颤。
“别丢下我……不要……”
陆致松手的动作一顿,面色沉了一下,硬生生扯开自己被林若柳拉着的袖子,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忙照顾林若柳。
不远处陆运见状,主动走了过来,拍了拍兄长的肩,低声道,“大哥,我来照顾林表妹,你若有事,放心去吧。”
陆致此时最担忧和记挂的,自然只有一人,那便是江晚芙,他匆匆应下,将人交给陆运,起身去寻人了。
陆运望着自家长兄焦急的步子,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真这么惦记,怎么抱着旁的女子出来了?
易地而处,他若是江表妹,好不容易脱险,却看见本该去救自己的未婚夫,抱着旁的女子,心里如何不留疙瘩。
倒是二哥,他原本以为,二哥待江表妹,不过是动了点心思,以二哥的魄力和性情,未必会为了这点儿女情长,闹得兄弟相残,如今看来,只怕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陆运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抱着最后一丝期待。
希望不要闹到那个地步才好。
.
而此时的江晚芙,已经被拥着,上了国公府停在路边的马车,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浑身打哆嗦,牙齿直打颤。
陆书瑜见状,急得将身上的大氅脱下,罩在江晚芙身上,急声询问,“表姐,你、伤着、哪儿了吗?”
江晚芙闻言,没什么力气的摇摇头,又问陆书瑜的情况。
一问才知道,陆书瑜比她们幸运,几人走散之后,陆书瑜遇见了谢家两位少夫人,被叫进了厢房,那厢房离下楼处只隔了一间房。火烧起来后,郎君们上去寻人,陆书瑜是最先被寻到的。
陆书瑜显然也还后怕着,红着眼道,“好大的、火,窗户、门、帐子,全是火。我吓得、脚都软了,还是、谢回哥哥、背、背我、出来的。”
江晚芙又问其他人的情况,她们这一行人都算走运,谢家两位少夫人都安然无恙,陆书瑜和她的丫鬟,也及时逃了出来,她自己和菱枝也算有惊无险。
赏灯居然还赏出这种事情,这是江晚芙怎么都没想到的。
想到刚才的经历,江晚芙心里忍不住有些后怕,差点就死在里头了,若是没有二表哥的话,她和菱枝怕是真的出不来了。
江晚芙正后怕着,却忽的听陆书瑜唤了她一声。
“表姐……”
“嗯?”江晚芙抬起眼,循声看过去,就见小姑娘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她,她一贯通透,阿瑜的心思又实在好猜,只略略垂了垂眼,江晚芙便晓得她要说什么了。xs74w
果不其然,陆书瑜一开口就是,“大哥他、他其实——”
“阿瑜,”江晚芙抬起眼,唤了陆书瑜一声,陆书瑜性格一向敏感,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劲,停了下来。
江晚芙见她那副小心翼翼模样,抿唇轻轻笑了笑,用温柔的声音道,“阿瑜,我有些累了,别的事情,回去再说,好不好?”
陆书瑜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迟疑地点了头。
两人都没说话,却听得外头传来一个声音,是陆书瑜的丫鬟,语气有些焦急,低声道,“娘子,谢三郎正寻您呢……”
陆书瑜一听,面上露出了点急色。
谢回是官身,这种时候,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方才也唯有他牵挂的人都安然无恙,故而便去组织官兵救火。临走前,谢回还特意嘱咐过她,乖乖在那儿等着,不许乱走的。
只是她方才一见江表姐,就忘了谢回哥哥的嘱咐了。
陆书瑜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怕谢回着急,又怕自己走了,江晚芙这里就没人照顾了。
江晚芙一贯聪慧,自然明白小娘子的心思,不舍得她为难,体贴道,“阿瑜,你过去吧,免得谢三郎着急。我这里有菱枝,二表哥还留了人守着,不要紧的。”
说罢,又想到外头风大,脱了大氅,重新披在陆书瑜肩上,温柔一笑,低声道,“去吧。”
陆书瑜这才应了,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陆书瑜这一走,江晚芙脸上挂着的笑意,便淡了。
她委实又累又怕,陆书瑜这一走,她实则也是松了口气。
她靠着车厢,抱膝缩在角落里,微微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陆致半跪在地上,怀里抱着虚弱苍白的小娘子。
其实看到那一幕,她并没有觉得难过或是嫉妒,火场里的情况,她也清楚,那么大的火、那么大的烟,能找到谁,都纯粹看运气、看缘分。
陆致大约是先寻到了林表姐,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那么绝情,不顾林表姐的死活,救她也是正常。
更何况,林表姐身子弱,本就一身的病,自救的能力,只怕还不如她,所以陆致先救她,也算不上错。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充其量,只是有一点点的失望,但这一点点的失望,都让江晚芙觉得难以启齿,难道陆致不管林表姐的死活,来救她,她就能毫无芥蒂吗?
江晚芙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自私,也太恶毒,心里甚至有点厌恶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她睁开眼,试图去想其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却忽的见,一件玄色的大氅,从门帘底下被送了进来,还有一道清冷的男声。
“这里不好更衣,你先披着取暖。”
是二表哥的声音,江晚芙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急急探出半个身子,叫住要转身的陆则,低低唤他,“二表哥。”
陆则闻声回头,看了眼喊住他的江晚芙,小娘子浑身湿漉漉的,肩头锦缎浸湿,浑圆小巧的肩头,大约是怕冷,不自觉缩着肩,看着便觉得可怜。
面上倒还和方才一样,没来得及擦,灰扑扑的。
陆则将视线从小娘子面上移开,视线投向乱糟糟的人群,应了声,“嗯。”
江晚芙倒是什么都没察觉,她现在对救了自己的二表哥,有一种下意识的信任。她语气担忧道,“二表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菱枝?她去治伤了,一直没回来,我有点担心。”
陆则一口应下,“好。”说罢,又抬眼,看了眼可怜的小娘子,“还有吗?”
江晚芙原本想说没有了,她知道陆则一定很忙,国公府来了那么多人,他个个都要照拂到,她不是给人添麻烦的性子,但陆则那样看着她,眼神虽冷淡,却看不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江晚芙就下意识觉得,也可以不用那么懂事的。
她抿抿唇,再开口时,声音就不自觉低了下去,“我有点害怕,想先回去,可以吗?”
陆则没有一点迟疑,答应下来,一边吩咐随从去寻人,一边安排人等会儿护送江晚芙回府,一切安排妥当,回头见小娘子还探出脑袋,微微皱了皱眉,冷声提醒。
“大氅。”
江晚芙赶忙应下,胡乱披上,道,“二表哥,你去忙吧,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陆则没作声,他也确实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今日的举动,已经逾矩了。
他只看了江晚芙一眼,收回视线,转身走开了。
陆则的话果然管用,不一会儿,菱枝就被寻回来了,其他地方看着倒都还好,唯有手臂上涂了厚厚一层的膏药,看上去有些吓人。
江晚芙忙帮她端着胳膊,有些担心,“会不会留疤?”
菱枝先前怕得要死,现在倒胆子大了,笑嘻嘻道,“留疤也不要紧,娘子没受伤就好了。”
江晚芙抿抿唇,许诺道,“你放心,我一定寻最好的药来,肯定不叫你留疤。”
菱枝自己倒不是很在意,马车在主仆二人低低的交谈声中,缓缓动了起来。江晚芙靠着车厢,忽然想起跟着他们出来的黄裙小娘子,忙问了菱枝。
菱枝略回忆了会儿,道,“奴婢记得,那小娘子是跟着奴婢出来的,后来奴婢去治伤,就没碰见她了,大约是被家里人带回去了。”
江晚芙听罢,放下心来,点点头,“平安无事就好。”
她也只对这个小娘子印象深刻些,至于其他人,也没什么心思过问了,身子又疲又乏,阖着眼,整个人缩在大氅中,就那么缓缓睡了过去。
她累得厉害,睡得很沉,甚至回到府里,被惠娘等人抱着回房时,都只是迷迷糊糊睁了眼,软软唤了声,“惠娘。”
惠娘眼里噙着泪,一脸后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娘子别怕,咱们回府了,没事了。”
江晚芙此时此刻,靠在惠娘温暖的怀里,才觉得心彻底安宁下来。
.
直到夜深时分,陆家郎君才从外回来,马车才停稳,下人便立即去了正厅传话。
“郎君们回府了。”
守在正厅的陆老夫人等人一听,立即出门相迎,等见陆则等人安然无恙,才狠狠松了口气,一叠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虽然下人送几位娘子回府时就说了,府中几位郎君都没事,只是留在摘星楼帮忙。可陆老夫人并几位儿媳如何能放心。
就连一贯最从容的永嘉公主,都不曾合眼,一直守在这里。
更遑论一颗心全放在儿子身上的庄氏了,更是顾不上其他,一下子扑了过去,抱住儿子,放声哭了起来。
陆运拿母亲没办法,忙轻声宽慰母亲,道,“娘,孩儿没事……”
庄氏哭声更甚,上上下下打量着陆运,见儿子虽没受伤,却是狼狈不堪,心里更是恨起了林若柳。
什么表娘子,借住在他们府里,还装腔作势,办什么法事。法事岂是随随便便能办的,果不其然,险些害累了她的三郎。
否则办了多年的灯会,好端端的,怎么今年就失火了?
真是丧门星。
庄氏在心里咬牙切齿想着,原本对林若柳的不满,更是变为了浓浓的厌恶。
旁人自是不知道庄氏在想什么,只以为她爱子心切,连陆老夫人都没说她什么,只做主道,“既然都没事,我就放心了。太晚了,都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都明日再说。”
众人颔首,都陆陆续续散去,随着郎君们的回府,灯火通明的国公府,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陆则送母亲回了明嘉堂,才回了自己的立雪堂,换了身雪白寝衣,躺在榻上,一合眼,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个梦。
甫一入梦,陆则就意识到了,自己又做梦了。
他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梦里的情形,和现实的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千差万别。
梦里,他没有晕倒,顺利离开了京城,去了宣同,自然,他也没有遇见江晚芙。
直到三年后,他才回了京城,而那时候的江晚芙,已经成了陆致的妻子,或者更准确一点。
遗孀。
他回京那一日,正值傍晚,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厚厚的云层,天仿佛很低。
他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随从,几步上前,祖母和母亲都在门口等候已久。
数年未见,自是好一番关切寒暄,另还有很多人,他被簇拥着入了国公府,绕过影壁,跨过月门,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和曾经熟悉的府邸。
在前厅寒暄片刻,族人散去,祖母终于开了口,神色哀戚道,“二郎,去看看你大哥吧。”
陆则微微一震,兄长走得突然,他那时在宣同,身负重任,赶不回来,祖母和母亲寄来的家书,对兄长的死,也语焉不详。陆则直觉其中定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却没贸贸然开口询问,他只点了点头,道,“好。”
来到宗祠,陆则接过下人递来的三柱香,跪于蒲团,叩首而拜。
跪拜过后,陆则将香插入香炉,袅袅的烟,缓缓直上。
一旁祖母面色悲痛,悄悄拭了泪,道,“你大哥见了你必然高兴。还记得你去宣同时,你兄长骑马送你,你们兄弟二人,那样和睦,自小没有争过半句,兄友弟恭……”
祖母低声提起往事,陆则也不太好受,温声宽慰祖母。
宽慰片刻,祖母悲色渐缓,擦了泪,却是朝他道,“罢了,哭过多少回都不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回去吧,你的立雪堂我叫人收拾出来了,明日还要入宫面圣,今晚好好歇一歇,去吧……”
陆则应下,送祖母回了福安堂,才打算回立雪堂。
走出福安堂,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了下来,陆则被困在曲廊,一时有些倦懒。
要说他与兄长有多少兄弟之情,倒也算不上,他自小在宫里读书,闲暇时候则要跟着父亲去军中,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尤其是他去了宣同后,肩上的重担更甚,便愈发没心思去回忆什么兄弟之情。
但骤然得知兄长过身的消息时,他也是怔愣了许久。
雨还在下,丝毫不见停,陆则懒得等下去,径直踏了出去,准备冒雨回去。
刚走出几步,却蓦地见曲廊那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笼在空濛的雨雾里,清雅的淡青云白,被雨沾湿的乌黑长发,垂至腰际。
是个小娘子,看身形年岁不大,有几分纤细,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雪白得晃眼。
大抵是被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小娘子循声看过来,面上有几分惊慌,却很快掩了过去。
陆则此时才看清那张脸,极美,含雾般的眼,雪白的肌,唇上浅浅的一抹红,神色柔美温顺,又带着点极力掩饰的慌乱。
陆则一怔,那小娘子却远远朝他屈了屈膝,慌张跑走了。
云白淡青的裙摆一晃而过,若不是陆则不信鬼神,只怕还要以为,自己在雨夜撞见了什么逃出来的精怪。
第二次见面,是在妹妹阿瑜那里。
他不在的这三年里,阿瑜已经和谢回定了亲,只等入冬出嫁了。
他到的时候,阿瑜正在缝制嫁衣,本来身为国公府幼女,她的嫁衣,根本不必自己缝制,但她自小便心心念念要嫁给谢回,便连嫁衣也要自己缝。
祖母说起这事,神色里全是无奈,到底还是纵容阿瑜这样做了。
陆则还没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娘子,她依旧穿得素雅至极,云白的对襟圆领宽袖,碧青的褶裙,一只手搭在膝上,手指细白柔软,腕上空空荡荡。
她微微抬着脸,正隔着段距离,指了指嫁衣的一角,似乎在教阿瑜如何下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眉眼也柔和着。
陆则刚要开口,那小娘子似乎有所感觉,抬了眉眼,微微一愣,旋即起身,福了福身,避去了内室。
阿瑜见身边人的动作,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他,欢喜唤他,“二哥!”
陆则“嗯”了声,走过去,顺口问了妹妹近况,得知婚期定在十二月,微微点了点头,道,“宣同暂时无事,我也正好等你出门,再去宣同。”
阿瑜自是欢喜,磕磕巴巴问他的近况。
陆则却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答了几句,总忍不住想起那张芙蓉似的白皙侧脸。
也是这一次,他知道了小娘子的姓名,姓江,小名似乎叫阿芙。
芙蓉花的芙。
兄长的遗孀,论辈分,他该喊她一声,大嫂。
难怪她一见他,便主动避开。寡嫂和小叔子,也的确应该避嫌。
这一次后,陆则忙于政务,有半个月没想起那张柔美温顺的脸,直到第三次见面。
那日他回府后,要去明嘉堂,经过明思堂时,瞥见丫鬟婆子围在月门处,似乎在说着什么。
隔得有些远,陆则只草草听到几句,“真是命苦……才进门就守了活寡……夏姨娘又怪她克夫,如何能怪她呢,大爷自己瞧上了那位,大婚之日,连新妇也不管,去寻那位。真这么喜欢,一起娶了就是,何必那样决绝,竟闹出人命——”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大爷没了,夏姨娘也没指望了,也只能冲儿媳妇撒气了。不然又能如何,林娘子早都没了——”
话说一半,瞥见不远处的陆则,几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就跪了一地。
陆则越过几人,径直进了明思堂,果不其然看见庭中跪着的小娘子。
天很热,蝉鸣声闹哄哄的,这样的天,连陆则都懒得出门,娇滴滴的小娘子,却伏跪在庭中,白皙的后颈处,汗岑岑往下滴,衣衫尽湿。
陆则闭了闭眼,朝一旁见他进来,惊慌失措的夏姨娘淡声道,“姨娘,别忘了规矩。”
他话音刚落,夏姨娘还没来得及回话,小娘子已经身子一软,就那么晕过去。
丫鬟慌忙来扶,陆则站在一边,只那么静静看着,没伸手去扶,也没开口。
他忽然想起那一晚,那么迟了,她淋着雨,是要去做什么?是被夏姨娘为难了,还是受了委屈,出来散心?
大哥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娶呢?
陆则闭了闭眼,没说什么,人死如灯灭,大哥已经不在了,纵使不赞同大哥的做法,他也不该说什么。
他依旧很忙,忙于打压胡庸父子,忙于应付御史的攻讦,但即便那么忙,他依旧偶尔会遇见江晚芙。
有时在曲廊,有时在福安堂,有时在庭院,两人从来不交谈。只远远的对视一眼,他也不曾唤她一声嫂嫂。
他没有想太多,只是潜意识里不想。
他想法子将夏姨娘送去了别处荣养,也着人照拂看护着明思堂。
然后,一个雨夜,他被下了药,冒犯了她,与其说是冒犯,不如说是蓄谋已久,他那时其实不是认不出人了,也清楚,碰府里任何一个丫鬟,都好过碰她。
小娘子含着泪,却没有挣扎,只是那样望着他,像是被屠户捉住了的小鹿,温顺的,柔软的,怯怯的。
……
“世子——”
陆则被一声世子惊醒,他蓦地坐起,扶着额,脑子里乱得厉害。
绿竹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开口,“世子,该起了。您昨晚吩咐的,说今日要入宫。”
说罢,低着个头,等了良久,终于听到陆则的声音。
他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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