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迈过门槛,细微声响,令原本负手而立的陆致,蓦地转过身。
“兄长。”陆则淡淡开口,下人进来奉茶,一阵窸窣声音,很快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陆致看着那些目不斜视的丫鬟,杂乱的思绪,竟想到的是,自己这位二弟一贯治下极严,倘若江表妹进门,大约不会受委屈的。
二弟一贯比他沉稳聪慧,同样是犯了错,他闹得人尽皆知,还无端端弄出一条人命,二弟的处置却比他妥当千倍百倍。
这些日子,他从未听说下人传什么闲话,若不是今日,他骤然得知赐婚的消息,震惊之下,匆匆回府,想问个明白,被祖母唤到跟前,祖母同他说了,他只怕如今都浑然不知。
陆致思绪恍惚,本到嘴边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质问二弟?
那日祖母叫他选,他自己选了林表妹,是他自己的选的。
陆致彻底沉默了下来,眸色痛苦而愧疚,陆则坐在对面,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兄长这性子,他一贯知晓,却不能苟同。
迟疑不决,优柔寡断,上辈子新婚之夜,弃新妇不顾,去私会旁人。如今这辈子,他上辈子至死念念不忘的林若柳,成了他的房里人,却又开始不舍旧人。
端看那日,他纳林若柳那般不情不愿,可未过半月,照样对她生了怜香惜玉之情,听说这半月,也多宿在林若柳屋里,惹得夏姨娘颇为不快。
久等陆致不开口,陆则主动抬眼,直视对面的兄长,沉声道,“兄长今日来,可是为了赐婚一事?”
陆致微愣,抬眼望去,见陆则眼神不避不让,那么直直看着他,神色从容,艰难点了点头,“是。”
陆则颔首,缓声道,“祖母大约已经和兄长言明缘由。那日我遭外人算计,幸得表妹心善,救我一命,我自当以正妻之位许之。兄长心中若有不快,可朝我发泄,勿迁怒表妹。表妹无辜,错皆在我身上。”
陆则说得坦坦荡荡,维护之意,也半点不加以掩饰。
若说来之前,陆致还抱着问罪的心思,到如今,听了这番话,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
本就是他先舍了与江表妹的婚事,才会有表妹欲回苏州,阿瑜提前宴请一事,归根到底,是他间接害得表妹**于二弟。这些日,他浑然不知,忧心于生母和林表妹的不和,可表妹那般柔顺性情,经了这样的事,应当也日日心惊胆战吧?
一切因他而起,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旁人?
陆致沉默良久,忽的惨淡一笑,站起身来,定声道,“我与表妹,本就尚未定亲,各自婚娶,也没什么谁对谁错。不过,”他说着,看向陆则,神色恳切,语气分明含着托付之意,道,“还请二弟一定珍重善待表妹。”
陆则起身,微微颔首,眸色清明,不避不让,“自然。”
陆致听罢,终于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颓然离去。
.
十几日倏地过去,这一日恰逢休沐,也是陆书瑜的生辰。
江晚芙用了早膳后,便去了福安堂,给老夫人请过安,就去了陆书瑜所居院落,陆书瑜的嬷嬷见她来了,赶忙迎上来,殷勤热络。
自打赐婚的圣旨下来,江晚芙在国公府所受的待遇,简直天翻地覆。
江晚芙倒稳得住,并不因此骄纵起来,更叫惠娘要约束好屋里丫鬟下人。她如从前一般和颜悦色,轻轻颔首。
进了门,就见陆书瑜正坐在桌案前,今日是她生辰,自然打扮得十分精致,碧绿的月华裙、淡青的对襟儒衫,领口一团绒绒兔毛,衬得她小脸越发圆圆一团,白皙细腻,叫人想到京中某种取名“雪团”的吃食。
陆书瑜见她自是欣喜,一叠声唤她表姐。
两人坐下,刚说了几句话,便听得嬷嬷来请,说请陆书瑜去正厅。
陆书瑜是国公府幼女,她的生辰,自然有不少官夫人带着人来,庄氏更是早好几日就开始操持了,生怕怠慢了她。
两人起身,去了正厅,陆老夫人和庄氏等人已经坐着了,不多时,就有官夫人携女上门,不少官夫人一进门,寒暄几句,就朝江晚芙看过来,都想看看这位一声不吭拿下京中贵婿的表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真就有这样大的本事。
待看见了,不由得也是一惊,倒鲜少见过这样容貌的小娘子了。
今日是陆书瑜生辰,以江晚芙一贯的妥帖性子,自不会抢她风头,淡粉的圆领宽袖,云白的罗裙,裙摆绣的是连理枝和茱萸枝,通身灵韵,斯文秀气,端坐在那里,抿唇轻轻笑着,眸色清润明亮,不扎眼,却叫人望过去,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看起来,哪里像是个苏州小官之女。
众人这探究的神色,江晚芙自然感觉得到,但她最近多少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便也沉稳坐着,面色如常。
倒是陆老夫人,朝庄氏看了一眼,庄氏含笑开口,道,“瞧我这记性,倒是给忘了。今日咱们都是作陪,小娘子们才是主客,叫她们在这陪着,倒是要闷坏了。今日难得天气好,倒是适合赏园子。”
众人自然道好,陆书瑜起身,朝长辈们福身,邀诸位小娘子出了正厅。
庄氏嘴上说赏园子,自然不会这么怠慢客人,花厅处,除了罕见的早梅等奇花异草,更是请了时下京中最流行的皮影戏班子,几处还摆了对弈、双陆、投壶等游戏的器具,旁边有眉眼机灵的丫鬟候着。
若贵女羞于自己动手,便也可叫丫鬟们动手,她们下注,输赢自负。
江晚芙在苏州时,也参加过几回这类宴会,也是耳熟能详,站在一侧,随大流下了一注,倒是手气好,竟还赢了。
可接下来,她的手气急转直下,差得简直有些离谱,接连几注,她选的都排在最末,按照规则,自是要罚的。
说是罚,其实也不痛不痒,也都是文雅的惩罚,旁边摆了个匣子,从中抽一帛绢,按着上头的做就行了。一般也是什么赋诗一首、古琴一曲什么的,最过分的,也不过是果酒一盏,还是浅浅一个底的那种。
但江晚芙似乎今日不受老天爷待见,每每抽出帛绢,都是果酒一盏。几盏酒下肚,又是混杂糅合各种酒,很快酒色便上了脸,白皙面颊泛着酡红,身子也软了。
江晚芙一贯有自知之明,酒一上头,便晓得不对了,赶忙叫纤云去和陆书瑜说一声,便打算提前回绿锦堂。
走到一半,还没到绿锦堂,江晚芙先醉了,四肢软得厉害,神智倒勉强有一丝清醒,轻轻朝纤云道,“扶我坐一坐,等我缓一缓,咱们再继续走。”
纤云自然道好,扶她在曲廊的长凳上坐下。
主仆俩坐于无人的曲廊上,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湖面鱼儿跃起落下的声响。
江晚芙缓了缓,觉得好像恢复了些,面上的酡红也下去了些,唯有一双盈盈水眸,依稀可见酒醉痕迹,主仆俩便又继续朝绿锦堂的方向走。
走到曲廊尽头,却恰好与迎面走来的郎君们碰上。
纤云不认得旁边的青衣郎君,却是认得陆则的,赶忙屈膝,“见过世子。”
江晚芙比平日反应迟钝了些,愣了愣,才福了福身,见了礼。
谢回倒不是第一回见江晚芙,只是上回见,她还不过是借住国公府的表小姐,阿瑜似乎很喜欢她,如今却是成了好友的未婚妻了。他正要含笑回话,却见一旁的陆则,忽的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视线。
谢回一怔,眸中划过一丝了然,面上露出点无奈,主动开口,“既明,我先过去。”
陆则淡淡应了他一声,没回头,目光依然落在,离他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娘子身上。旁人大约看不出,但他只消一眼,便一清二楚。
江晚芙醉了,且醉得不轻。
在他的那些梦里,江晚芙很少饮酒,唯有一回,他那日不知为何,格外高兴,哄她喝了一盏,就一盏,因为酒烈,他还没敢倒满,结果人就醉了。也是今日这幅模样,一双眸子含了春水似的,比平日里迟钝些,说话也慢声细语的,他起初还以为她没醉。
结果哄她上了床才晓得,哪里是没醉,分明是醉糊涂了,可怜兮兮的,喊爹爹阿娘,喊祖母,伤心得跟走丢的小孩儿似的,他若不应她,她便安安静静掉泪,哭得他一颗心都软了。
且小娘子哭归哭,人却极乖,叫她做什么,她都乖乖的,不乐意了,也不与你闹,只用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你,望得你心软才罢休。
忆及那些梦,陆则开口问一旁的纤云,“喝了多少?”
纤云被问得一惊,忙道,“回世子,只饮了四五盏。”
刚说完,却见自家娘子脚下一个踉跄,一副要向后仰去的样子,吓得赶忙伸手去接。
但陆则动作比她快多了,早已将人揽进怀里。
纤云吓得不轻,要不是她平日足够稳重,就差跳起来了。
自家娘子虽与世子有婚约,可……可世子也不能这样搂搂抱抱的。当然,她要是知道,陆则早把她家娘子浑身上下都欺负了个遍,怕是能当场吓晕过去。hTTps://WWw.xs74w.com
陆则自不在意一个小丫鬟说什么,全副心神都被怀中柔软贴着他的身子摄住,从随从手里接过披风,裹在小娘子身上,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那张泛着桃红的脸。
他叫了声“常宁”。
守在一侧不敢朝这边看的常宁,便立即应下,前去探路,免得自家世子送江娘子回去,被什么不长眼的给瞧见了,四处编排。
纤云在一旁敢怒不敢言。
陆则原本打算打横将人抱起,叫小娘子舒服些,结果刚一动,却见怀里的江晚芙睁了眼,湿漉漉望着他,像是不认得他一样。
陆则难得有这样的耐心,也不催促,只等着她开口。
半晌,江晚芙仿佛终于认出他来了,仰脸望他,望着望着,忽地眨了眨眼睛,落了泪,哭得又认真又可怜。
陆则眉头微蹙,刚想开口,却见小娘子忽的小声道,“是爹爹吗?”
陆则一怔,蓦地想起他查过小娘子的身世,年幼丧母,父亲也不疼她,倒是对继室所出的一双龙凤胎,很是宠爱,蓦地心口一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一句“嗯”,却仿佛已经足够叫小娘子心满意足了,她乖乖靠着他,蹭了蹭面上的泪,迷迷糊糊要睡的样子,小声嘟囔,“爹爹背阿芙……”
陆则垂下眸,低低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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