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芙随手指了个丫鬟,让她抱上花厅次间里摆着的两匹绸缎,跟在自己身后,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室。
陆则一身青色的圆领常服,靠坐在床上,他手里拿着本书,指尖搭在书页上。一头乌发没有用冠束起,随意地垂在肩颈,乌发青衣,容色冷淡犹如外头的霜雪一般。江晚芙望着这一幕,忽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其实光看相貌,陆则是陆家兄弟几个之中最好的,只是他极不爱笑,性子深沉,小娘子见了他,便心生惧意。
她以往对此不以为然,总觉得是旁人对他误解太深。
如今却只觉得茫然,她难道了解他麽?他为什么大费周折的娶她,她以前以为是因为喜欢,因为爱,可现在想想,那个时候,她与他根本鲜少有交际,连见面也是寥寥,不是在福安堂,就是在路上碰见,他根本不了解她,又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懵懵懂懂地嫁给他,婚后生活也没有想象中的艰难坎坷,他温和地对待她,给予她温柔、尊重和宠爱,一切都那么顺利。她也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
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一段猝不及防的婚事,到最后的渐生情愫、两情相悦,就像她闲暇时候翻阅的话本一样,美好得几乎显得不真实。
陆则抬手去拿茶杯,看见阿芙带着丫鬟在门口,不由得开口叫她,“怎么不进来?”
江晚芙被男人看着,想像往常一样笑一下,却觉得脸上僵硬得厉害,便只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她一坐下,他便握了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的,很温柔自然的姿态。wap.xs74w.com
江晚芙垂眼,看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觉得鼻子很酸,她微微挪开视线,轻声道,“我叫库房送了两匹料子来,趁有空给你做几套里衣吧。”
她说罢,怕陆则看出她的神色不对,扭过脸朝丫鬟道,“放着吧,你先出去。”
丫鬟很规矩地放好东西,退了出去。
陆则应了声,没有很在意里衣的事情,阿芙的手冷得厉害,他带着她的手,放进了被褥里捂着,“手怎么这么冷?刚刚碧纱橱里没人,丫鬟说你去逛园子了?”
江晚芙听到陆则的问话,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很自然地抬起头,看着陆则,他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狐疑试探,只是很寻常的关心。江晚芙觉得有些可悲,她已经草木皆兵到这个程度了麽?
她点点头,轻声地道,“嗯,睡得有些头晕,便出去走了走。谁知道遇见了荃姨娘……”她三言两语将荃姨娘和二房那点事情说了,才道,“把人送走,我就回来了。”
陆则根本不在意自己二叔纳的一个妾室,只皱了皱眉,“你日后不必理睬,实在没规矩。”
阿芙性子太温和了,所以荃姨娘才会来找她,不过是看准了她心软,闹了也不要紧。她敢去找老太太麽?二房一贯乱,以往二婶镇着还好些,现在二叔接连进了几个姨娘,后院彼此争宠算计。长辈房里关起门的事情,他管不着,也不想去管,但若牵扯了她,他便不会留什么情面了。
江晚芙轻轻点点头,没有反驳陆则,她沉默了会儿,抬起眼,静静地看了陆则一会儿,很平和地道,“二房的事,本也不该我管,我也知道的。只是那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心软了,总觉得荃姨娘也是个可怜人。后来想想,她虽可怜,但好歹还有个孩子,哪怕失了宠爱,也总还有个指望。那些姨娘,即便是得宠,又能维持多久呢?总有年老色衰、美人迟暮的时候。”
她说话的时候,陆则很认真听着,等她说完了,才斟酌着开口。
他再清楚不过,阿芙心软,她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他亦是仗着她的心软,才有恃无恐地娶了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皆是如此。
他开口道,“你也无需太为那些女子伤怀。二叔他虽……”陆则顿了顿,不好说长辈的不好,略了过去,接着往下说,“即便没有孩子,但进了府,府里总会保她们衣食无忧,为她们养老送终的。”
说罢,他握紧了她的手,安慰一般,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江晚芙半合着眼,敛下眸中情绪,等他的手放下,才“嗯”了一声,淡淡地笑了一下,望着陆则,摇摇头,“我也是一时生出的念头,不该谈论长辈的私事。”
陆则自没有怪江晚芙的意思,听她说这话,便道,“不是怪你。你我是夫妻,说什么都不要紧。”
这话江晚芙不是第一次听,陆则是个很护短的人,她一贯都知道的。她一直是被他护着、被他包容着的对象。但今天听,江晚芙却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心里难受得厉害,甚至连脸上淡然的神色,都几乎维持不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
陆则眉心蹙起,“阿芙,你怎么了?”
江晚芙忍住心里想要摊牌的念头,看着陆则,摇摇头,小声地道,“没什么。”顿了顿,才继续问,“你会像二叔那样麽?会喜欢别人,和别人生儿育女……会忽然有一天,就不喜欢我了,或许是觉得我不好了,或许是觉得腻了,你会麽?”
陆则抬手,替她抹掉眼角的泪,伸手把江晚芙揽进怀里,很肯定地道,“不会。不会喜欢别人,不会和别人生儿育女,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
他想说,阿芙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如果她知道,大约就不会见了个失宠的姨娘,便物伤其类了。他从上辈子就喜欢她了,喜欢了两辈子,她根本不明白他有多喜欢她。
江晚芙听着陆则温和的声音,将脸埋在陆则的怀里,眼泪克制不住地涌出来。
人都是软弱的,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尤其软弱得厉害,这一刻,她突然真的很想相信陆则,相信他的话,相信害她的是别人。
江晚芙靠在陆则怀里,静静地哭了会儿,陆则似乎不敢动她,一直轻轻揉着她的发,也没有说什么。
直到惠娘在外敲了敲门,江晚芙才从陆则怀中起身,侧过脸擦了擦泪。陆则抬声应了声,惠娘应声进门,手里端着药。
惠娘紧张地抬眼,屏息屈膝道,“世子,夫人,药送来了。”
江晚芙听了这话,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她闭了闭眼,没有很失落,反倒有种莫名的坦然,可能是早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了。她看着惠娘把药摆在案上,道,“惠娘,叫人送些热水进来,我想洗把脸。”
惠娘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应下。过了会儿,丫鬟送了热水进来,江晚芙从床边起身,去洗漱的隔间,惠娘已经在屋里等着伺候了。
她走过去,垂眸看了会儿那盆热水,她看见水中倒映着的自己,哭得有几分狼狈,她都不知道自己是真哭还是假哭了。她笑了下,扭头跟惠娘道,“惠娘,开始吧。”
惠娘无声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蹲下/身去。
……
江晚芙从洗漱的隔间出来时,陆则已经盯着那两碗药,发了许久的怔了。
他听见隔间开门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宛若寻常的收回视线。江晚芙在他床边坐下,方才哭了一会儿,虽洗了脸,但眼睛还略有几分红肿。
江晚芙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当着陆则的面,抬手端了他的药,先递了过去,声音和往日没什么差别,一样的温柔,“夫君,吃药吧。”
陆则接过去,江晚芙便伸手端了自己的,垂眸看了眼药汁,没有一丝迟疑,仰头喝了下去。
她放下空碗,侧身想放回案上,余光忽的瞥见陆则摆在被衾一侧的手,握得很紧,很用力。江晚芙顿了顿,继续将碗放下,回过头,见陆则还没喝,催促了他一句,“药要趁热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陆则仿佛有些走神,他应了一声,仰头将药喝了。
惠娘进来,端了空了的药碗出去。
江晚芙又叫丫鬟把这些日子收的请帖拿来,本来她是晚辈,不该有太多的请帖邀约,但卫国公府情况特殊,老夫人年迈,身为国公夫人的永嘉公主则几乎足不出户,帖子大部分就往江晚芙这里送了。她不过几日没有看,就有几十封请帖了。
当然,虽然请帖寄来了,但她真的会去的,却仍旧是在少数。这种联络来往,本来就是同一层次的事情,有些人家递了请帖,就纯粹是递帖子,她要真的去了,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只怕别人别的客人都顾不上了,光围着她转了。
有的官夫人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场合,但江晚芙不喜欢,也几乎不会去。
她把需要去人的和人不用去但要送礼的挑出来,摆在一边。等她弄好了,外头天都黑了,烛心烧了一截,没之前那么亮了。
陆则还靠坐着,被上摆了那本他看到一半的书,他很安静地看着,似乎看得很投入。
江晚芙抬起眼,看了他许久,才发现他也许并没有在看书,过去一刻钟了,他都没有翻一页。江晚芙收回视线,拿起剪子,剪去一截灯芯,剪子放回桌上时,发出些许声响。
陆则被这声响弄得回过神,循声望去,看见阿芙收拾好请帖,从罗汉床上下来,落了地、穿了鞋,她抬头笑着朝他说了一句,“夫君,我出去放请帖。”
陆则下意识地点头。
她走出帐帘,拉长的影子也一点点消失在陆则的视野里。
这个时候,帐帘外传来一声花瓶落地的声音,砰地一声,陆则心里猛地一跳,面色一凛,掀了被子,径直疾步朝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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