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是被裹在毛毯里的虞歌。
虞歌紧密着眼,鸦翼般的眼睫微微颤动,看不出是在熟睡还是已经昏迷。
她的大半张脸都红肿了起来,上面印着明显的指痕,而且额间冷汗淋淋,黑发全都湿漉漉地黏在了脸上,整个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
饶是管家了解她逃婚一事的始末,见到这状况也有点于心不忍。
“楚总,要不要请医生来…。”
他话都没说完,一抬眼,窥见了楚思端的表情,便立即噤若寒蝉。
楚思端斯文而寡淡的面容此刻冷若冰霜,眼神像是饱和度极高的旷石,透出某种无机质般的漠然,使得她周身似乎萦绕着某种强势且难以言说的逼人势头,单看一眼,便令人望而生畏。
她看都没看管家一眼,只冷声吩咐:“不必叫医生,端碗姜汤上来。”
老管家应了声是,又有些狐疑地望着楚思端脚步匆匆的背影。
这位总裁的性子一贯都是较为疏离的,但与之相匹配的是,楚思端在日常里其实算是个内敛而有礼的人。情绪不外显,威势不外露,会将性情中的锋利与冷漠隐藏在不入凡尘的雅致之中。
他上一次看到楚思端出现如此频繁的情绪波动,还是在虞歌刚刚逃婚离开的那几个月里。
失去了未婚妻的别墅主人在那段时间里变得脾气古怪、气势锐利,仿佛仅存的那部分柔软易感的人性被虞歌一并带走了,只剩下如死水一般的、冷冰冰的阴沉。
老管家差仆人送上去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在厨房门口忧心忡忡地转了几圈,几经思量,还是悄悄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电话。wap.xs74w.com
楚总最近真的很不对劲,还是和医生咨询一下比较踏实。
“喂,季医生吗?对对,是我,我们楚总这两天好像有点状况,想和您说说……。”
“嗯?是的是的,和虞歌小姐有关。”
……
主卧内,楚思端替虞歌换了身干净的睡衣,又在她腰后垫上两个枕头。
“别装了,”她道,“我知道你醒着。”
她端起水杯,试图替虞歌润一润白而干裂的下唇,一抬手,就见虞歌猝然抬起胳膊,双手交叉,死死地掩在了自己面前。
——那是个普通人在应激状态下最常做出的、充满畏惧感的防御动作。
楚思端飞快地意识到,虞歌以为她又要挨打了。
她以为自己伸手就是要打她。
从理智上,她明白,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
因为虞歌小时候也常常挨打。
青春期时虞歌的身上总是带着淤痕,说是挨打,也并不算多么严重,往往只是几巴掌或者几下鞋底,但那疼痛总是来得粗暴、突然而又毫无理由,使得虞歌在成年后对任何暴力行为都极度恐惧。
而她……
本该充当一个保护者,成为这世上最不可能伤害虞歌、最令虞歌信任的存在。
一种艰涩难言的感觉如同腐蚀性液体,缓慢地包裹住她的心脏,令她一时间竟完全忽略了报复成功的快意,只能体会到心里长久汹涌却不知其源的怒意。
不能让她躲起来,她应该一直看着我……
楚思端不假思索,当即就攥住了虞歌的手腕,把她的双手按在了被子上。
伴随着这个动作,虞歌剧烈地扭动起来,试图躲避对方的钳制。
她睁大眼睛,透彻的眸子里写满了茫然与惊惶,配上微微缩着的脖子,简直像一只因受惊而炸起羽毛的虚弱小鹌鹑。
“别这样……。”
不要再动手打我。
不要让我来当你们的第三者。
不要这样惩罚我……
对于暴行的胆怯与得知原配另有新欢的绝望相交织,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在极端紧张的情况下,出于本能地、用后牙死死咬住了口腔两侧的嫩肉。
她的感官在这时已经非常迟钝,以至于连痛感都是麻木的,咬到肉里也了无知觉。
这短促的讨饶令楚思端露出一点嘲讽般的笑意。
“不要什么,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嗯?”
楚思端等了许久都没有回音,她凑近了一点,盯着虞歌略微缩起的两腮与唇齿间不正常的殷红,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伸手,异常强硬地掰开了虞歌的嘴巴。
那本该呈现出粉红色的口腔内部此时已全部被浓郁的血色所浸染,猛地一瞧,根本无法确定具体的伤处在哪。
那颜色深而艳丽,在不见光的口腔内形成大片流淌的色块,几乎像在灼烧着她的双眼。
……为什么这么多血?
她是故意的吗?
虞歌在干什么,难不成还想在她眼皮底下咬舌自尽吗?
楚思端思绪混乱,脑子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无端的猜测,某种带着躁动的疯狂念头浮现出来,使她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更加难看了。
她单薄而狭长的凤眼里泛起瘆人的狠意。
楚思端抄起托盘内的白毛巾,随便团成一团,掐紧了虞歌那张受伤的脸,想也不想地硬塞进了对方嘴里。
——而正在此时。
季良时敲了几下门都没听到回应,正当她踟蹰着推开门时,就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楚思端手里的毛巾上……
全是虞歌吐出来的血。
年长的心理医生也见识过比这惨烈得多的家暴场面,但在看清全貌的一瞬间她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心脏一瞬间都被碾成了一滩淋漓血泥。
她早在楚思端的少年时期,就发现了这位患者兼好友身上潜在的暴力倾向。
在家暴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往往会受到极其恶劣的影响,其中一部分甚至会在成年后成为亲密关系中的施暴者。
而楚思端在成年前,不仅仅遭受过来自生母的武力暴力与威胁,更承受了长达十几年的精神折磨,这使得她的性格中不可避免的存在着偏激、执拗的一面。
是虞歌一直在无意识地压制着她的负面性格。
对楚思端而言,虞歌不仅是一位爱人,更是帮助她逃离苦海的拯救者。是以,在她对虞歌的感情里,其实一直包含着异于常理的依恋与控制。
在婚礼之前,她喜欢了解虞歌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的照顾虞歌的起居饮食、甚至不愿让虞歌接触外界与陌生人,希望虞歌能成为她一个人的贤内助。
诚然,楚思端非常爱虞歌,但这种可怕的控制欲…通常会成为家暴最为首要的产生原因。
此前,她对虞歌无止境的怜爱成为了约束她的一根锁链,可后来……虞歌在逃婚时留下的狠话就像一根引火线,使得这位被抛弃的恋人重新回到了年少时阴暗而偏执的精神状态,丧失了全部理智。
更妄论,这种糟糕的心理状态在楚思端的心头酝酿了整整四年。
季良时死死地闭了下眼。
悔恨像是毒液,顷刻间便顺着血管流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明知道楚思端的精神状态在这几年间每况愈下……
她明知道虞歌回来很可能会受到伤害……
可她竟抱着一种让虞歌彻底死心的私心,在上次见面时没有尽全力阻止虞歌试图挽回楚思端的行为。
作为医生,她充分理解楚思端的心理缺陷,也愿意帮助对方治疗,甚至在必要时,也许还会劝服充当关键人物的虞歌一起加入治疗。
但作为她本人……
季良时大步上前,端起床头柜上已经冷透的姜汤,扬手就泼了楚思端一头一脸。
“楚总,你清醒清醒!”医生厉声呵斥,“知道自己在和谁动手吗!”
楚思端略一怔愣,手中的毛巾下意识地从虞歌嘴里抽了出来。
她垂下头,看见虞歌那张清纯又白净的脸上此刻全是青红交加的印痕,眼下还有一处非常明显地、指甲掐出的血印。
“咳咳…呕……。”
虞歌已经无暇顾及医生与前任之间的纠纷。
她战战兢兢地缩起身体,眉宇间流露出明显的栗栗危惧,在被松开的一刹那便被流入喉咙里的血沫呛得死去活来。
那喘息不止的呛咳声如一把冰锥,蕴着凝固的冷意,重重地敲击着楚思端的耳膜。
她紧紧攥着桌沿,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指甲生生掰断。
她的小玫瑰看起来万分凄惨,简直像是被凛凛风霜肆意摧残过,而这场面,完全是由她一手造成的。
她在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对虞歌动粗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明明…只是请了个演员,想要让虞歌体会到她当年被背叛时的心情。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楚思端沉默地伫立在原地,面色里漾出一种怪异的疑惑,她眼睁睁地看着季良时将虞歌扶进了卫生间,竟根本提不起心思去细究这位医生与虞歌之间那点单方面的感情纠葛。
这难道就是她所希望的报复吗?
还是虞歌真的让她疯了…让她变得和她的生母一样魔障,成为了只会发泄情绪的怪物?
楚思端望着浸透毛巾的刺目血渍。
虞歌方才含糊的呜咽与她自己幼年时的求饶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魔鬼的私语,久久地回荡在她耳边,竟让她焦躁而灼热的情绪渐渐平静了几分。
然而很快,她就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慑住了全部心神。
虞歌那么怕她,会不会就这样离开她……
虞歌是不是已经后悔要回来了……
就算勉强留下来…虞歌会不会从此就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刻意疏远她?
……
在楚思端患得患失的同时,虞歌正靠在卫生间的墙面上,非常温顺地张开嘴,任由季良时帮她口中的大小伤口涂药。
在她脑海中,444道:“宿主…你这两天为什么要成心惹攻略目标生气啊?”
被屏蔽了大部分痛觉的虞歌忍受着口腔里隐隐约约的刺痛,声音里竟带着笑意。
“你想想,逃婚这事不管怎么说是不是都是我理亏?”
系统一愣,“是啊,所以你就是想故意找虐然后卖惨?”
“哎呀,不是,”虞歌道,“只要她动手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楚总的错。”
她狡黠地一挤眼,“一段感情里,双方都有错才有商量的可能嘛,我也不能一直自己当恶人啊。”
444又给她加了点止痛计量,道:“我靠…你这都是哪来的经验啊。”
虞歌沉默了片刻。
“……以前我在狗血虐恋组的时候,每周都得参加四课时的女性恋爱培训必修课,专门教你如何在理亏的情况下转变局面,倒打一耙。”
她摆出了老神在在的神态,“别说自己咬自己一口了…必要的情况下,装失忆甚至死遁我都干得出来。”
444:……
这种莫名的自豪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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