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黄昏到来之际,整座卡罗维尔城的居民都听见了由北面森林内传来的浑厚钟声。
那钟声辽远而肃穆,混在铺天盖地的黑鸦悲鸣中,映在熔金似血的漫天残阳里,不疾不徐地敲满了十二下。
装扮成集市商贩的年轻血族捂住自己空荡荡的胸口,顺着渐次昏暗的天际,遥遥地眺望着远方的古堡。
那一刻,城内所有的血族都意识到,在时隔数百年后的今天,这片领土内的第二位领主终于诞生于世了。
古堡礼堂内,梅兰萨轻轻掀开了棺盖。
棺盖内侧满是错落的血迹与划痕,在木缝之间,甚至嵌着一枚完完整整、还在滴血的指甲。
但无论挣扎得有多么惨烈瘆人,躺在棺椁内静静沉睡着的这名血族新生儿依旧拥有着最完美无瑕的一副躯壳。
金发的领主俯身,将虞歌抱进了装满冰水的浴桶内。
即便她已经无数次幻想过虞歌成为血族的模样,在亲眼见到的这一刹那,她的双瞳还是不可自制地微微紧缩了起来。
这位一直守在棺椁旁的长亲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初生的幼儿,那种久违的灼热感顷刻间便裹挟着莫大的欣喜,在她胸膛内沸腾起来,使她情难自禁地口舌发干,连抱着对方的双臂都在剧烈的颤抖。
即便是在温暖的烛光下,虞歌的这副身躯也泛着冰冷的色泽,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疤与暗沉都随着初拥的洗礼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透莹润的洁白,像是吸饱了水、终于徐徐绽放的花朵,展露出不逊于风霜的雪色。
这颜色与她寡淡而沉静的面容是如此贴合,以至于呈现出了一种非人的赏心悦目,给了观者一种“本该如此”的错觉。
“小歌,宝贝。”
梅兰萨将吐息贴在对方耳畔,压低的声音内透着点古怪而喑哑的笑意。
“乖孩子,你是属于我的,全部都是我的。”
她将掌心贴在虞歌死寂般的胸口处,肌肤相接的地方不再有滚烫的热度,而是一种与她相近的、令人舒适的冰凉。
在这新生儿心口的位置,一枚巴掌大的图腾赫然印在了濡湿的皮肉之上。
图腾显现出很深的暗红色,三只相交缠绕的角形盘旋出三叶的形状,但叶尖不收口,随弧度环绕出凌厉而平滑的锋刃。
这三枚奇长弯曲的利齿獠牙,恰好构成了蒙蒂奥利菲斯家族的族徽。
而唯有被长亲认可的唯一继承者,才有资格在初拥过程中获得家族图腾。
梅兰萨埋下头,将自己的獠牙深深地刺入了图腾的中央,留下两颗极深的齿痕。
躺在水中的这个年轻女人,不仅是她最心爱的侍从,也将成为她唯一的嫡系,很快,她们的血管中就会流淌着彼此的鲜血,即便是岁月与生死,也无法割断这份沉甸甸的羁绊。
“……主人,主人?”
伴着虞歌略显迷茫的呼唤,一只冰凉的手带起一串水花,试探性地触碰到了她黄金般的发梢。
“嘘,别怕,我在呢。”
梅兰萨撩起散在脖颈处的长发,微微弓起背,将自己最脆弱的命门送到了对方的唇边。
她那语气里充满了怜爱与温情的意味,既像一位体贴至极的温柔爱人,又像是慈爱而毫无底线的和蔼长辈。
“小歌饿了吧?”她道,“来,喝吧,记得用点力。”
这是血族初拥中的最后一道仪式。
新生儿会在外界的引导下,依靠血族的本能主动吸食长亲的血液,一旦这一道“活血”被身体所消化,也就意味着接受转化的人类已经彻底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血族。
梅兰萨清晰地听见了虞歌反复吞咽口水的声音,她面上笑意愈盛,贴得也愈近,那段凉而光滑的脖颈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覆在了对方的嘴唇上。
她活了这么久,还从未有过这种卑躬屈膝的时候,简直像是跪在地上,拱手奉上了一颗血淋淋的真心,以求一份恩施与犒赏。
她甚至在等待中产生了一点荒谬的幻觉,觉得虞歌那对尚且稚嫩的獠牙已经刺穿了自己的血管,为她带来了一点尖锐而集中的疼痛,但那疼痛是如此的令人快乐,让人着迷,竟让一只只懂得自私索取的怪物体会到了奉献与牺牲的喜悦。
可惜她什么都没等到。
略有些虚弱的新生儿轻轻推开她,翻身离开浴桶,继而就着这个位置,赤身跪到了大理石地面上。
“小歌,你要做什么?”
梅兰萨垂眸,困惑地端详起虞歌的神情。
这东方女人跪得笔挺,低垂的眉眼弧度疏淡,又被冰水所浸透,仿佛凝着一层薄薄的霜。
“抱歉,主人。”虞歌稍稍扬起下巴,捧住领主的一只手,“我…我做不到。”
她面上的表情依旧不娇不怨,沉默无争,与她多年前亲吻着血族的脚背、宣誓效忠时的模样分毫未变。
梅兰萨从未被自己的下属拒绝过,一种晦暗不明的愤怒顷刻间便充斥了她的胸膛。
与其说那怒火是针对虞歌,其实倒像是对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恼羞成怒。
她强压着这股怪异的情绪,蹲下搂住了那僵直而紧绷的身体。
“小歌,你不饿吗?”她问,“不想尝尝主人的味道吗?”
她太了解虞歌了。
这小姑娘天生有幅顽固而木讷的脾性,极端坚韧,隐而不发,像块浸在潭水中的朽木。
但朽木也是能焐热、能点燃的,她知道,在那沉稳疏离的表象之下,虞歌其实有颗柔软、温顺又十分顾念旧情的……人类之心。⑦④尒説
“小歌,过来,我对你不好吗?”
血族的语调和缓、亲昵,透着显而易见的纵容与蛊惑,令虞歌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一种难以忍受的焦渴与快意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她已经在一片汪洋大海上独自漂泊了几天几夜,而主人的鲜血…就是唯一能够拿来解渴救命的那碗淡水。
只要她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凿开两枚小洞……
那清润甘甜的淡水就会汩汩地涌入她灼烧剧痛的喉管,滋润她那干裂破碎的脏器。
而她自己…将成为一名血族。
虞歌微微晃了晃了神,越过长亲的肩头,将目光落在了灯台某颗跳动的烛焰上。
总出现在梦中,让她念念回首的那些人类……
戴纳琼斯、塞拉琼斯、顶层内与她一同被关押的血仆、教廷内惨死的同伴。
这些人类的话语与灵魂似乎都已经成为了一些渺茫而细微的光点,在午夜梦回之际逐渐地离她远去,明亮温暖,而不可企及。
原来上帝赐予她最大的惩罚,不是痛苦与愧疚,而是将她从人类的行列中彻底除名。
到最后,她所能触碰的、所能仰仗的,依然只有这一位金发的领主。
某种酸热而苦涩的液体如同凝结的冰凌,在无数个日夜里都悬在她的心尖上,成为心头上的一把锋刃,时时刻刻都在往下滴血。
那血来自她的挚友、同僚与万千无辜惨死的亡魂,而手握这把利刃的,却是她那永远都温柔和善的女主人。
我为什么要效忠于她……?
我为什么要爱上她……?
我为什么会爱上一位血族的领主?
这答案埋藏于烈焰与海水之下,隐匿在十多年前的某个清晨。
那时,年幼的虞歌在守护主人安睡时被抱进了棺材里。
那是属于领主的棺材,空旷而漆黑,寂静得宛如坟墓。
血族元老在每个白天都独自沉眠在这四四方方的黑匣子里,熟睡时的侧脸安宁且柔和,看不出一点位高权重的威慑,反而显出一点过分的…孤独。
小虞歌在黑暗中伸出手,摸索着将主人柔顺的发梢缠绕在自己的指根上。
她想起主人随口提及的世事变迁,想起主人为她讲述的那些发生在人类历史上的污浊与腌臜,想起主人只身坐在阁楼上看月亮时的背影,微不可闻地抽了抽鼻子。
她的主人…一个人捱过这么多年,一定活得非常辛苦。
她不仅要做主人最好的一把刀、最尽责的一位侍卫、最忠诚驯良的一条狗……
也要尽力成为主人的体己人。
她将脸埋进主人冷冰冰的怀抱里,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要用我短暂的一生,去报答这位孤身一人的领主。
那时还在为填饱肚子、学会用刀而偷偷庆幸的虞歌未曾料想过,这份报答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变得如此沉重,以至于彻底压垮了她心底里残存的那点人性,又真的搭进了她完整的一生。
……
梅兰萨按着虞歌的后脑,感觉到那泛着潮意的利齿若有若无地擦过了自己的皮肉,又陡然缩了回去。
这个孩子…在犹豫什么呢?
该不会是不敢咬伤她的主人吧?
她还未来得及窃喜,便嗅到了室内那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混着馥郁花香的浓稠鲜血味。
领主松开手,霍然起身。
虞歌紧闭着双眼,将獠牙深深抵入自己的舌根内,整个口腔内都是满溢出来的血水,而她的胸腔在不规律的起伏着,那情形不像是在练习呼吸,倒更类似于……
根本无法止住的抽噎。
梅兰萨伸手掰过她的脸,将自己的手指塞进了对方的上下牙槽之间,又用浴袍擦干净那淌出来的鲜血、口水与毒液。
“小歌,你做什么呢!”
她几乎按捺不住那在血液中咆哮的怒火,却又无法对虞歌发作,只得焦躁不安地将新生儿按在地面上,用关节小心翼翼地按揉那剧烈颤动的胸膛。
“宝贝,你就这么恨我吗,我不是已经知道错了吗?”
她那副口吻真是像极了一位任劳任怨又无计可施的年长爱人。
而虞歌只是默默地躺在那里,单手摸了摸自己胸前那片由利齿组成的图腾。
就当梅兰萨以为不会听到对方的回答时,她忽然见到这年轻的血族伸出了手,像小时候一样,在自己的头发上轻轻绕了两圈。
“不,主人,您不会有错。”她小声道,“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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