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临对官场上的事都不怎么关心,听楼凤城提及才想起多年前确有这样一件事。
“只他为人瞻前顾后,怎会这样仓促设伏。”
“三皇子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挑拨?”
比之一年前沉稳许多的楼凤城还在心中度量,皇上身边的近侍已经携圣旨来此。圣旨大意是念翟临孝心,免了他私自出宫的责罚,又怜他回程路上遇袭伤了双目,赏赐了许多珍奇草药,并罚已贬谪为汾阳县令的姜蒙不知悔改,挟私报复,判革官流放。
刚刚回宫就直奔三皇子这里的翟临忍不住侧首与三皇子对视一眼。
“翟伴读还不谢恩?”合上圣旨的宫人道。
翟临只得行礼,“谢皇上恩赐。”
宫人留下众多赏赐之物就离开了,翟临还在思索皇上如何得知此事的时候,楼凤城已然明白了是谁所为。
……
因为春寒未过,着缕金挑线纱裙的高贵妃在游览御花园时,身上还披了一件翠纹织锦羽缎的斗篷。
几个宫女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赵息玄则站的更远一些。
高贵妃忽然停下脚步,从几个宫女手捧的漆木嵌银丝木托上拿起一把金剪刀,自面前的花枝上剪下一朵花来。此时她才仿佛是终于有了闲暇与赵息玄说话,“翟伴读遇刺一事得以查的水落石出,多亏了赵大人。”
“都是平遥县令的功劳,下官不过顺水推舟。”的确是顺水推舟,皇后栽培那姜家女本意是为高贵妃树敌,没想到其生父又是结党营私又是挟私报复的,令得那姜家女始终不得皇上欢心。
高贵妃早知赵息玄狡诈聪慧,可如此懂她心意又如此会办事,还是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面前精心叫人修剪过的花瀑还没有开花,只生了层层叠叠的绿色枝桠,高贵妃正要自这里穿行而过,赵息玄便已经上前替她将那花枝撩开。高贵妃瞥了他一眼。
“娘娘请。”赵息玄颔首,一副恭敬态度。
高贵妃这才抬脚。
到了荫凉的假山中,高贵妃放缓了脚步,“赵大人年轻有为,本宫如今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提拔你。”
“为娘娘办事,是下官的荣幸。”
二人走出假山时,正遇到刚自寝宫出来的楼凤城。楼凤城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跟在她母妃身旁的俊秀文官。他一早便知道对方是母妃提拔起来的人,也见过几回他玩弄权术的手段,只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这回竟会在翟临身上做文章。
看着大步向自己走来的楼凤城,高贵妃拉了一下披帛,“赵大人先下去吧。”话音刚落,楼凤城已经站到了二人的面前。
“见过母妃。”
与这三皇子如今还没有多少交际的赵息玄依从高贵妃的意思告退,只他从楼凤城再三看他的目光中,揣度出了什么,走出御花园后在拱门外等了片刻,果然不久之后送走了高贵妃的楼凤城追了过来。
就在楼凤城以为他已经出宫了的时候,赵息玄从一片树影中走来,“三皇子可是在找下官?”
楼凤城看着面前的赵息玄——对方身着暗花襕衫,眉目清逸,看着该是文雅书生的模样,所做的事却没有一件该是君子所为。只楼凤城并非爱憎分明之人,赵息玄被他母妃一手提拔,对方是君子还是小人他并不在意。
“平遥县令可是你授意嫁祸?”
赵息玄也是坦荡,“是。”
“你好大的胆子。”翟临是他的伴读,这赵息玄竟然也敢拿来利用。
“下官也是想为贵妃娘娘排忧解难。”赵息玄也知道眼前追出来的三皇子并不是真的问罪他。
楼凤城看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心中对他也高看了几分,“你是前年的新科状元吧——叫什么名字?”
“下官赵息玄。”
楼凤城记住他的名字后就转身离开了,在他走后仍没有抬起头来的赵息玄,隐在阴影中的唇角汹涌的勾起弧度。
……
一模一样的夜晚,一模一样的书生。
“还请帮我转交给杜太傅。”将手中卷轴递给门口的护院后,他正要准备离开,得杜太傅吩咐的护院却已经下了台阶抬手阻拦,“公子留步——”
被拦下的青年停下了脚步。
“太傅看过公子的文章,大为赞赏,让小的若再看到公子前来,一定要请公子进府一叙。”
常人若得太傅赏识,此刻早已欣然赴约了。这公子神色不变,还留下一句,“在下家住柳荫街东巷的别院中。”xs74w
听出对方是想太傅亲自上门拜访的家丁一阵咋舌,若是常人说这句话,他此刻早就讥笑出声了——堂堂太傅,还要亲自去拜会你?可对方年纪这样轻,太傅叮嘱时,又三令五申道一定要对此人以礼相待,所以他一时没了反应,等对方走远才想起将他新送来的卷轴送进去给杜太傅。
太傅也不是常常秉烛夜读,今夜都已经睡下了,在得知家丁送来的卷轴又是那夜的公子所书时,还穿着亵衣就蹦下了床,将拉开的卷轴举进烛台一看,又是被那满纸才气所慑赞不绝口。
“他人呢?没有请进来吗?”杜太傅问。
“小人请了,他还是走了。”看着扼腕叹息的杜太傅,再想到刚才那人离开时说的话,下人还是硬着头皮转述道,“大人,他走时留下了一句话,说自己住在柳荫街东巷的别院——”说完,他又愤愤不平起来,“就是他真的有些才华,送来自己作的文章,不也是想求大人为他引见权贵吗——大人如今都这般,他却还是不识抬举,真是——”下人的话陡然顿住,因为他正见到自己的大人披上衣服就要往外走,“大,大人,您这是——”
“去,备轿,去他说的地方!”文人若没有傲气,那算什么文人,何况对方才华是他毕生所见最为欣赏的——若亲自登门才能得见,那就亲自登门又何妨。
……
繁华京城,夜深了也是静悄悄的。
一顶软轿停在栽着一棵柳树的别院外,从轿子里下来的七旬老者,抬手握住门环轻轻叩响。
刚刚回到房中的林明霁听到声响,起身走了出来。
“是这一家吗?”敲门的太傅此刻还在问身旁的人。
“是的。”
手中拉着的铜环忽然一动,面前的木门开了一条缝隙。白衣青衫的青年,站在一片浑然的月光下。
“敢问可是——”杜太傅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名讳,只将他送来的卷轴拿出,“敢问这两篇文章可是小友所作?”
林明霁一下明白了前来拜访的老者的身份,“正是。”
“真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面前的木门完全打开,林明霁站在门内,“草民林明霁,见过杜太傅。”此刻的他,一改方才留下住址要这惜才的太傅亲自登门拜访的傲气。
杜太傅也是爱才心切,仔细打量面前青年内敛的眉宇,将他请回了自己的府邸。
以自己卓然才华做敲门砖的林明霁,坐上软轿时,微微松了口气——一切都如他预料的那般。没有了科举一途,不得太子赏识,又有在朝为官的赵息玄从中阻挠,他想要一鸣惊人,便要借助多方势力。其中文是爱才惜才的杜太傅,武自然就是战功赫赫的翟将军。
若能得二人同时举荐——
轿子经过白日里繁花似锦的街道,此刻因为夜深,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林明霁掀开车帘,看一眼沉浸在顽固夜色中,看的不甚清楚的王城。他从前觉得那里是囚笼,是枷锁,如今再看,那里分明关着一只被这巍峨皇城压的不得喘息的青鸟。他若想为对方解开桎梏,便非要自己站在万万人之上不可。
……
“十七——”
“十八——”
“十九——”
刚从东宫出来的楼西胧途径后宫时,正听到几声柔嫩女声。他上前几步,走到拱门外望去,见是几个年轻的宫女躲在这里踢着蹴鞠。
绑着花花绿绿的丝带的藤球,高高跃起又轻轻落下。
跟在楼西胧身旁的宫女皱眉道,“哪个宫里的小宫女这么没规矩。”说罢她就要现身呵斥几人,不想身旁的楼西胧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四皇子?”
“嘘。”楼西胧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继续去看院子里踢着蹴鞠的几个小宫女。
宫里从前也这么热闹,在七公主跟沈落葵还在的时候。只这宫里最有生气的两个人,一个已经葬入皇陵,一个送出京城后音讯全无。楼西胧如今也渐渐厌倦了宫闱,开始盼起了太子继位后自己能和母妃一起搬去宫外的府邸去。
“二十八——”
“二十九——”
踢着宫裙,用膝盖颠着蹴鞠的宫女一下踢歪了,蹴鞠一路滚到了站在别院外的楼西胧的脚下。几个贪玩的宫女认得他,一下全跪了下来,“四皇子恕罪!”
楼西胧弯下腰,将地上的蹴鞠捡了起来,而后远远一抛,将蹴鞠抛回给了她们,“这里人来人往,叫你们主子发现了就不好了——横芜殿那里很清净,来的人也少,七公主从前常常躲在那里玩。”
这些宫女也没想到四皇子不仅没有责骂她们,反而还为她们指了个好去处,一下都不知道是继续请罪还是谢恩的好。
楼西胧带着身旁的宫人走了,偶然在刚才遇到他,又鬼使神差跟了他半天的翟临,此刻从朱红的宫墙后走了出来。
方才楼西胧说的话,他也尽数收入耳中。
从前他对楼西胧就有几分复杂的感情,如今又被他找回了丢失的佩剑,不由自主的便想要更亲近起他来。只在这宫里,二人身份有别,又各为其主,饶是他想要亲近对方,也只敢隐在这暗处。
换了刀鞘的墨竹剑比以前沉了许多,虽不如从前趁手,他却也不愿再换。
头上的树影晃动两下,翟临握紧墨竹剑,举目望去——漫漫春日风光,好像皆因那人回到了王宫。
阳光穿透遮挡的指缝落在丰润的唇上,似乎正照出了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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