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雾了。
缥缈的云雾遮了山谷,雾色灰白笼在黑夜下,三尺难见人。蓉哥儿围着火堆,也不免紧了紧身上破烂得衣袄。
今夜难了。
火堆的光芒照耀着他冷峻的脸,清秀眉目中泛起一丝忧愁来。他不知道夜里的温度降到什么地步,眼前到火堆与身边到柴火可撑不住一夜时间。
而且据他所知,山里最冷到时候不是深夜,而是凌晨三四点左右。
那时露水最重。
身边的火能燃到那时候吗?显然不能,虽然傍晚前捡了不少木柴干草。可他不敢走远,柴火定然是撑不住这夜的。
薛姨妈背后垫着的干草不能抽,搭好的木架也不能拆,上面叠盖着的枝条叶片更不用作燃烧。那里是最后一层温暖防线,没了那些东西夜里的露水会将薛姨妈打湿。
“好漂亮的景。”薛姨妈缩在避风的石头后,坐在木架下,望着山谷里朦胧的雾气。身在雾中的景象,她极少遇见。
赞叹一声,又看着蓉哥儿的背影。款款道:“蓉儿到这边来吧,那里雾重。这里地方虽小,却也能挤一挤。”xs74w
“……”蓉哥儿很犹豫,他看着这里虽避开里山谷大风,却避不了露水。等得夜深,山里的木柴被露水打湿,想轻松点燃是不可能里。
他很想趁着现在在去捡一点,可又不放心薛姨妈一个人留在这里。最重要的一点,黑夜与迷雾双层的障碍,让他也不敢轻易冒险。
突然听着后边的薛姨妈吃痛一声,忙回头瞧去,见着薛姨妈苦着脸一手扶在她伤口的位置。
“扯到伤口了吧,太太莫要轻易动。”蓉哥儿紧忙过去照顾。
小清凉山的另一处。
贾琏提着灯儿,苦口劝道:“妹妹先下山吧,夜里山间露重,莫要受了露寒。”
宝钗沉默不语。她怎么能回去,摔下山的一个是她的郎君,另外一個是她的娘亲。两个最亲的人下落不明,似乎还受了伤,她怎么能回去。
“多谢二哥的好意。”宝钗款款回了一句:“凤姐与秦氏在府里支不开身,我又岂能离开。有莺儿、香菱她们陪着,二哥还请放心罢。”
贾琏见此,又拉了拉旁边的薛蝌。薛蝌与宝钗素来亲近,他想着让薛蝌再劝劝宝钗。
薛蝌瞧着宝姐姐已经领着一众丫鬟婆子往山野深处去了。无奈道:“我去陪着姐姐,二爷领男仆们继续呼召蓉哥儿罢。”
呼召!
琏二爷也无奈,他们一路上山,兵分几道在山野里开出一条道来,直往蓉哥儿摔落的方向寻去。这一路,家丁们嗓子都喊哑了。也没听到一个回响。
如今夜里清冷,雾气重重,所有人都疲倦了。
他这会子脚儿都在颤抖中。“夜色太深了,家仆们也该歇息一下。”
薛蝌却指了指山腰一处在迷雾中传来的微弱光芒。
“二爷差人去把那位爷劝回来吧,他在走下去,该要与大伙失散来。”
贾琏看着迷雾浅浅的光,知道那里是贾蔷。无奈摇了摇头,他又岂会不知整个两府里,蓉哥儿与贾蔷关系最好。
当初他们二人可说是形影不离。
而且府里人都清楚蔷哥儿待蓉哥儿特别不一样。这次蔷哥儿从金陵回来,却遇上老太妃薨逝,连蓉哥儿的面也没见上几次。好不容易府里忙完了,今儿又出了这档子事情。
唉……
当初上山前,琏二爷瞧见蔷哥儿时,发现他眼睛猩红。
劝不动的。
“招几个人去跟着他吧。”琏二爷无奈说道。“也不知道从山下开路的忠顺王府的侍卫们,有没有发现蓉哥儿的下落。”
小清凉山太大了,许多地方又不通人,陡峭的很。
琏二爷咬牙道:“再找一会,让所有人都歇息一阵。府里应该送了不少东西来,大家都填填肚子。”
贾蔷已经忘记了自己走了多远,喊了多少声。
他只知道现在好冷,嗓子好辣,这个黑夜好暗。
天上的月隐约见得着。可是山林里时不时出现的迷雾,让他的心儿紧紧绷着。蓉哥儿受伤了没?他在山里有没有吃的?从没受过苦的蓉哥儿,能不能遭得住这样的寒冷。
再累也不能松懈,必须尽快找到蓉哥儿。
再往前面走,山里的雾气更重。
但他却毫不犹豫的向前,拖着笨重如锤的双腿,坚定地向浓雾里走去。
如果蓉哥儿出里意外,自己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了?
贾蔷的脑海里只徘徊着这一个念头。
突然……
那里隐约有光。他踏上一块凸起的大石头,眺望山谷。隐约间见着山谷中的一处雾里跳着火光。
“小心。”
被露水打湿的石头很滑。幸好领着几人跟上来的贾琏手疾眼快,与众人一起拉住了贾蔷。
“没事吧,夜里小心脚下。”
“没事。”蔷哥儿忍着痛楚咬牙回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大叫道:“我看见蓉哥儿他们了,他们就在前面的山谷下。我看到了那里有火光,一定是他们。”
“有火光?”琏二爷被人扶着站在石头上,举目张望。山谷里漆黑一片,不见任何光芒。“哪里有火光?”
“真的,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琏叔快带人去山谷里寻蓉哥儿,把蓉哥儿接出来。”蔷哥儿揉着被石头磕伤的臀部,焦急说道。
贾蔷的声音将宝钗、薛蝌等人吸引过来。听了说法,几人直往高处走,寻了几个地方举着灯笼往山谷里眺望。
一个个的人,像是夜里的灯塔。
耸立在山腰。
阵阵寒风带着呼啸呜呜吹过,吹着他们手里的灯笼左摇右摆,吹着他们的眼睛忍不住眯起。
“为什么把炭火埋了?”薛姨妈好奇问道。
蓉哥儿擦了擦脸上汗珠,一阵风来,吹到湿透的衣裳里冷得他发颤。“不是埋了他,挖这么一个坑,把炭火放里面也能给我们一点暖意。用草木灰盖着炭火,也能将火保留一阵时间。”
必须得省柴火了。
他用树枝拨了拨草木灰,露出里面火红的碳。炭火光芒印在蓉哥儿的脸上,模样落在薛姨妈的眼里。
那原来秀丽俊俏的脸成了个大花猫。
大花猫笑起来道:“太太早些休息,我把刚刚比编好的木排拿来,挡住外面的风露。”
薛姨妈温柔地点头,道:“蓉儿也早些时间休息吧。”
“我给太太看火了,时不时加根木头,保着炭火不熄。”
这时的光,早比前面暗了无数倍。在靠山的两块大石头中间,躲在这简陋不堪的草木架子里,薛姨妈一时看着蓉哥儿的身影出了神。
“蓉儿害怕吗?”
“恩?”
说心里没一点担忧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那也仅仅是担忧而已。
作为小时候在乡村也野惯了的人,虽然没有正经的野外求生知识,可是配合着后来学到的知识勉强应付现在的情况也还行。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几遍他的心里有担忧,也不能在薛姨妈的面前表现出来。
脸上挂起轻松的笑容。道:“太太方才还说这里漂亮了,这么美丽的地方有什么好怕的。”
真没什么好怕的。在这里除了毒虫毒蛇还有下雨,其他的都用不着太过担心。至少几天之内不必太担心。
他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有水源,有野果。
饿不死。
“太太也不用担心。咱们就当是弥补清明时节没举行的野游了。”
“嗯。蓉儿到这边来吧,坐石头上也冷。”薛姨妈并不见外,也不避嫌。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有什么可避嫌的,礼仪是衣食无忧后的产物,是高贵者的规则。
两人目前最紧要的就是活下去,然而活下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别让自己生病。
蓉哥儿矜持了一会,最后还是坐到了薛姨妈身边,挨着她躺在了干草上。
寒风让两人不由自主的靠近。
“还记得卧佛寺里遇见的那个癞头和尚吗?”薛姨妈浑无睡意,忽然开口说道。
蓉哥儿稍稍一愣,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家伙。轻轻嗯了声,小心问道:“太太与哪僧人曾经相识?”
“二十年了,刚认识时,他还未出家。”薛姨妈款款道。陷入回忆中,仿佛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世界,那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
“当时的他比宝玉风流,比如今的你也不差,更得当时太子看重。是那么的耀眼夺目啊!”
说起曾经的癞头和尚来,薛姨妈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仿佛亲眼见到了那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
“后来了?他怎么又成了和尚。”蓉哥儿好奇问道。他非常怀疑薛姨妈与那个癞头和尚有什么往事。
“后来,只听说他家里被抄了,他也不知所踪。我没多久便嫁进了薛家,之后再没听过他的消息。直到后来宝钗出生,才发现他成了个疯疯癫癫的和尚。”
造化弄人。
蓉哥儿琢磨着,二十年前的薛姨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而那个和尚应该是二十出头样子。二十出头的翩翩公子怎能不迷人。
蓉哥儿又疑惑起来。这个癞头和尚通常和跛足道人一起出现。可跛足道人是个西贝天人,那么癞头和尚了?
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可口可乐、劳力士之类东西的。
满脑子的疑问,也不知道谁能给自己解答。
贾敬会知道吗?
忠顺王或许知道一些东西,但会和自己说吗?
蓉哥儿突然眯起眼睛来,北静王会不会知道什么。
可是北静王不在神京城里。
他正乱想着,耳边又传来薛姨妈淡淡的声音。“其实你不是第一个自称从天上来的人,曾经的他也说过自己来自天上。那时的风气便是这样,都想与天上沾点关系。所以你们家的宝玉才有了那般的奇遇。”
贾蓉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不对啊,那家伙如果真是穿越过来的,还能混这么惨?他前世是有多废物啊,自己这个半文盲也能诌出一点东西来。
他……
蓉哥儿问道:“怎么最近几年很少听到有天上来人的传闻?”
“蓉儿不是吗?”薛姨妈轻笑道。寒冷逼着两人身子不由得挨近。暖香四溢,直钻鼻腔。
“除了我,太太近些年可还听过别的从天上来人?”
“没了。”
奇怪。看来这事必须要找贾敬好好问问了。当初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大意了。
“太太说说那位和尚出家前的事呗。”
薛姨妈听了,脸上没来由的一红。想起曾经自己的痴呆,又忍不住笑起来。又念起今儿在卧佛寺与和尚的交谈,释然道:“曾经的他恰如现在的你,而我便是那个偶尔耍性子的小黛玉。”
这么劲爆?
蓉哥儿差点就想八卦薛姨妈跟和尚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强忍着好奇心,问道:“当年的他既如此风光,怎么好端端的抄了家。”
“与当时的太子有关罢,受了牵连。”薛姨妈缓缓回道。
脑海里却响起今天和尚问自己的话。
“夫人这些年过得开心吗?荣华富贵会让人幸福吗?”薛姨妈回不出来。扪心自问,也问不出开心幸福与否。
和尚的那一句:“善哉,善哉,个人做自己开心的事就对了。”
却不知道为何让她情不自禁地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这一刻,薛姨妈真似回到了二十年前。耳朵里竟想起当年的声音,不禁喃喃自语:“思往事渺茫茫不堪烟梦,多少回无边恨苦涩酸辛……一年春事,桃花红了;一眼回眸,尘缘遇了谁;三两艳事,谁言年少恩爱总白头……”
听着薛姨妈略带颤抖的声音,蓉哥儿心儿也跟着酸颤起来。果然,和尚与薛姨妈有一段往事。
非常的往事。
往事如烟,总呛人眼泪。
他也没心思再猜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的真实身份了。
夜静了。
蓉哥儿起身添了两截木头,挑了挑炭火,看它们猩红。
一夜过后,人醒来。
蓉哥儿只觉手中温暖,如火炙热。
低头一瞧,怀里躺着的人儿双唇发白,虚弱到了极点。
受冷了?受伤免疫系统下降遭了冷?
“太太。”蓉哥儿顾不上其他,只瞧地上的火坑早没了余温。寻了昨夜处理过的水,湿润她的双唇。
接下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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