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殿的床榻旁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视线灰暗,不知坐了多久,她将要烛火剪灭之时,殿外传来动静。
身形颀长的男人从外走进来,与榻旁的许凝相视,他身披狐裘大氅,发上沾有霜雪,寒气阵阵。
许凝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收回,放下剪灯的剪子,转身上榻,对来人置之不理,甚至没有行礼。
太子停顿片刻,随之将大氅脱下,挂在衣架上,榻上的人始终没有回头,屋外雪声沙沙。
他又在茶桌旁坐了片刻,一路走来沾染霜雪,一身寒气,屋里倒是暖堂堂的。
许凝的鞋整齐地放在榻前,鞋边潮湿踩过雪,证实她的确出去过。
太子沉默着,微弱的烛光照映在他面庞上,素来冷然的眉眼像是变得温和许多,缓缓开口道:“尚德宫的婢子胆大妄为,孤不是什么女子都动的。”
许凝背对着太子,眼帘低垂,方才在政事殿所见的一幕尚在脑海中,现在他又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抛下了政事殿里的。
她转过身半撑着,望向茶桌旁的太子,眉目深邃,气宇清贵,是堂堂皇太子。
许凝再次低眸,她并非是在气什么,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曾经一心只想靠近这个人,从未想过自己原来并不大度。
他是皇太子,往后便是皇帝,在他身旁不可能只会有一个女子,什么侧妃良娣,佳人数名,都是理所当然。
身为太子妃,理应宽宏大度,贤良淑德,一年两年东宫可以不进人,那往后呢,更何况他们之间如此疏离,或许她真的不适合做太子妃。
许凝眼眶微红,淡淡道:“殿下早些休息吧,这种事亦不必与臣妾解释。”
言罢,她便躺下了。
谢明擎锋眉轻蹙,视线昏暗,榻帐遮掩了许凝的面容,他却莫名有些烦躁。
他从来都不清楚对许凝的感情,当初选她为太子妃,基于自己记得她,基于与许家势力契合。
奈何许凝似乎不甘心这场成婚,在此之前,他都认为娶许凝是错的选择,所以他尊重她的内心所向。
今日之事发生,他又忍不住来解释,但似乎显得挺可笑。
谢明擎却忍不住问道:“你是在介意吗。”
许凝轻轻瘪嘴,声线柔哑,“我若说介意,会不会显得无理取闹。”
听此,谢明擎不知为何,似乎松了口气,沉声回道:“不会,往后孤会避免。”
许凝掖着被褥侧首看他,小声问道:“为何。”
谢明擎停顿下来,为何......
他似乎也没想过,明明可以宠幸别的女子,也明明可以纳妾召妃,但总会想到许凝,更不想亏欠她。
静默须臾,谢明擎回道:“兴许是尊重吧,孤不与庸俗之辈同流,孤若纳妾,便是对你不公。”
许凝刚微起的心又低沉下来,轻轻道:“我知道了。”
君子重义而轻利,朝堂物欲横流的地方,眼前这个人只是不屑落俗罢了,他真的很好,只是不够欢喜她。
***
相敬如宾,许凝快习惯了,在外人眼里他们恩爱无比,郎才女貌,就连昭宁公主都时常称赞。
许凝忍不住会问:“太子殿下曾心慕过别人吗。”
昭宁公主似乎对她的问题很不解,但还是认真想了想,随之摇了摇头,“太子哥哥性冷,只专注政务,哪里会心慕别人,要说民生大事,他才最为挂记。”
昭宁公主道:“不过如今不是有嫂嫂了吗,太子哥哥心里便多了嫂嫂。”
许凝哽了哽喉,轻轻道:“但我好像容不进去。”
昭宁微愣,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
转眼冬去,二月开春,官员回朝务公,开始新的一年,春意盎然。
开春第一件事,便是调遣官员,只派将领于北疆之事,其名单上赫然有着陈长越的名字,表哥将调往北疆镇守。
陈家上下为此跑断了腿,这名册正是太子殿下所立,以呈于皇帝批示。
听此消息,许凝愣了愣,似乎也没想到陈长越将去往北疆镇守,一去便要是七八年。
陈家无法,怎舍得嫡长子去往北疆,只能请许家同太子说说好话,但其态度强硬,不见动摇。
许凝因此忧心忡忡,总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表哥,便在太子回来时提了此事。
太子未抬眼皮,神色淡漠:“二弟过两月回京,遣北名册是陛下所定的,与孤说无用。”
许凝道:“可人说名册是殿下拟的,殿下又何必为难表哥。”
“你倒是觉得孤是故意为之,整治陈长越?”太子冷瞥她一眼。
许凝顿住,却没有反驳。
太子轻哧一声,回道:“京中的将门子弟皆在名册之上,陈长越自然不会少,遣北人员仅三人,是陛下选中的他,孤不过是秉公执法。”
许凝抿了抿唇,静默须臾,质疑道:“当真是如此?”
听此,太子眼眸渐冷,举步逼近,高大的身形笼罩而来,气场低沉。
“别忘了你的身份是太子妃,什么人该关心,什么人该闭口不提,你自应有分寸。”
许凝不禁后退一步,怔怔望着他,随之别开面容,太子沉声道:“陈长越身为将门嫡子,于疆场镇守不是应该的吗,别忘了我皇家二皇子都在北疆待了两年,怎么,你心疼了?”
许凝指尖微微发凉,否认道:“臣妾只是觉得你我之事不该牵连他人,我问心无愧,对于表兄唯有亲人之情。”
太子眉梢轻挑,收敛气压,转身拂袖道:“那此事就别再与孤提起,陈长越前往北疆是为国为民,你是太子妃,理应深明大义。”
许凝低下首,只听太子提步离去,她颓然坐下,宽敞的宫殿内分外压抑。
是她鲁莽了。
的确,以她的身份不该说这种话。
...
数日之后,花朝节在即,满城花色,春意浓浓,百姓欢庆节日。
东宫的沉静让她怅然若失,许凝借花朝之际向皇后请示回许家过节,一时间东宫更为沉寂。
回到许家,许凝难得轻松,不必如在宫中那般拘束,压抑自己。
姨娘生有一女,已有一岁多,小孩童趣,家中欢快不少,许凝便在想若与太子一切顺利的话,她也该怀有身孕了。
许凝不愿回东宫,于是便在许家一拖再拖,姨娘愁心道:“回娘家也有三日了,太子殿下莫不是该急了。”
许凝则别过面容,想想太子她便气不过,说道:“他不会在意的,任我在许家待多久。”
姨娘说道:“殿下是太任你的性子了,现在不说,过几日指定要急了。”
许凝听此,便不再接话,逗着姨娘怀里的女童,他急才见鬼了呢。
正此时,下人入门而来,将一份信件呈上来,是陈家送来的信。
姨娘见此,说道:“这怎还送信来了,不是说今儿长越离京吗。”
许凝顿了顿,疑道:“表哥今日离京?”
“可不是,钦儿一早便出了门去送行。”姨娘回道。
许凝打开信件,喃喃道:“许钦怎么不同我说。”
姨娘哄着孩子不再接话,任着许凝看信,停顿片刻后问道:“说了什么?”
许凝原本松和的眉目微凝,将信放下,语气平淡道:“表哥想见我最后一面。”xs74w
姨娘也凝住了眉目,说道:“长越这一去北疆是七八年吧,嘶,说不定以后便定在北疆了。”
言罢,她转眸看向许凝,“你......”
许凝沉思片刻,自想起太子,她还是将信件撕了,道了声不去。
二人便没再提及此事,但许凝却心不在焉,表哥自幼照顾她,情谊是在的,而今她连送行都难走一遭。
许凝不去送行,陈家的小厮再三来请,但皆被打发了回去。
待至下午,小厮又来一趟,恭敬道:“我家公子说今儿定要见到您,不然就不启程。”
许凝听此,心绪微沉,在旁的姨娘也叹了一息,说道:“这长越也是犟得很。”
熬不过陈长越再三请人,许凝最终还是乔装改扮一番去了京城城门。
...
花朝节的满街百花尚存留,清香四溢,京城极尽繁华,清风温婉。
城门之外,军队已去,仅仅剩陈家的车队尚留,人流稀少。身着劲装的陈长越驾于马上,依旧在等候。
许凝落车后将帽帘挽起,便望见了他,本只想远远与他相见一眼便可。
陈长越却欣喜地跃下马,直奔她而来,“你总算来了。”
许凝蹙眉道:“表哥为何要为难我。”
陈长越的笑颜僵了僵,回道:“我只是想再见你一眼,莫担心,之后我会追上队伍的。”
许凝道:“你还是速速启程吧,莫耽误了。”
陈长越微顿,敛去笑颜,说道:“你便不想同我说些什么吗,我这要走了。”
许凝面色不改,温和回道:“还望表哥一路珍重,望下次再见,你已成家立业。”
她轻轻行礼,再次嘱咐道:“莫耽误行程,启程吧。”
言罢,二人相看无言,许凝将帽帘揽下,辞别而去。
陈长越则见她欲走,心中惆怅,启口道:“表哥舍不得你。”
听此,许凝身子一怔,侧着身看向他,气氛凝固,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陈长越苦苦一笑,再次道:“我知道你在东宫过得不好,若是...若是哪天不痛快了,表哥带你走。”
许凝退了一步,不可置信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要命了?”
陈长越道:“自从几年前你见过太子一年,你变了太多,你自应是个精灵古怪,不拘小节的姑娘,可如今文静且压抑,一点都不像真正的你。”
“太子根本就不了解你。”
陈长越语重心长地道:“小凝子,你不该拘于宫中而失去自由,如果你同我离开,不会有人知道的。”
许凝怔怔地望着他,心乱如麻,哪个是真正的她......
***
政事殿。
清风吹动书案上的书页,翻过一页又一页,寂寥冷清。
一袭白金华服的男人立于窗旁,檀木架上挂着金笼,里头的金丝雀轻轻跳动。
笼门敞开,鸟雀从中跳出来,最终飞出窗牖之外,天高云淡,一望无际。
身着深蓝宦服的太监走进来,躬身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去见陈家之子了。”
谢明擎神色冷然,凝眉望着远去的鸟雀,心绪深沉,他久久沉默,最终摆了手。
见此,太监低了低首,只能恭敬地退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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