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困顿于大地之上的囚徒们

　　——究竟有什么办法，才能让那群愚昧的凡人了解我们的伟大事业？

　　莫泽·哈尔纳克偶尔也会回忆过去。

　　灵知院院长，通晓者，帝国战略发展部部长，先兆守卫，中央生物实验室首席研究员，帝国第五能级下最有权柄的人之一……

　　这些都是他的身份。

　　而其他或大或小的名号,更是随便挑选一个，便可以让帝国的任何贵族领主侧目，慎重以待。

　　但对于一位已经活过近百年岁月的老者，一位学者来说，这些俗名其实已经被咀嚼至无聊的地步，而且相较于自己,莫泽更乐于去记忆那些与自己不同，也与众不同的人。

　　只是，即便是在他那漫长的记忆中,真正值得去认真铭记的名字亦只有寥寥几个。

　　其中有傲慢的，有疯狂的，有坚定的，亦有纯粹的。

　　不。错了。

　　因为所有升华者,都是傲慢的。

　　对于一位学者而言，所有升华者全部都傲慢的无法理喻……实力越强，权力越大，他们的要求就越匪夷所思，虽然不至于无法完成，但每一個要求都艰难无比，且悖逆人伦。

　　在莫泽还年轻,伊奈迦二世还没有登基前，他的导师与他还在为那位被称之为‘狂血’与‘灼日’的皇帝服务时，那位以性格暴躁的太阳皇对灵知院的要求只有一个。

　　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整个帝国齐心协力,团结一心,让所有人，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升华者，全部都为帝国未来的大业倾尽一切心力！

　　【——这是不可能的】

　　那时的灵知院院长，自己的导师毫不畏惧地仰头对皇帝道：【人类各有需求，不同地域的人类各有不同的文化与思想，帝国可以统一他们，却绝无可能让所有人为一个理想而奋斗】

　　【贵族与臣民无法统一思想，商人与消费者无法统一思想，学者无法与愚钝者统一思想，人类无法和其他人类统一思想……除非他们愚昧迟钝如猪狗，亦或是聪慧仁德如贤者】

　　【这是不可能的任务】

　　那时的莫泽就跟在导师的身后，他那时害怕极了——灼日之皇的脾气暴烈，一怒便杀人，即便是自己的导师因为能力可以幸免，他这种随同而来的记录员又怎么可能苟活？

　　但是，他却听见了。听见了那位被人暗中称呼为‘狂血’的帝皇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愤怒，缓缓道出的话语。

　　【我又不是单纯为了自己！】

　　压抑着力量，将愤怒和不甘遏制于喉,这位皇帝低声咆哮道：【我是为了所有臣民,所有人类的未来！】

　　【只要他们现在将意志凝聚一下就好，只要他们接下来愿意服从帝国接下来的政策就行,只要万众一心度过这三四十年的艰难时光，帝国就将焕然一新……他们会理解的！】

　　听上去很简单，实际上却困难的很。

　　那时，帝国的绝大部分普通人都是佣农与卖身奴，是几乎没有人权的‘自由民’与没有自由的‘领民’。

　　那时的帝国，魔兽肆虐，领主酷烈……再加上帝都对天气的调控并不精准，帝都平原之外的地区经常受到影响，出现极端气候，甚至是……天灾。

　　整个帝国的绝大部分人口，都生活在极端的贫困之中……万众一心？他们就连心都没有，又怎么去响应皇帝的号召？

　　真正能被称之为人的，只有贵族，以及与贵族相关的那些人罢了。

　　【那就让他们富起来啊，哪个贵族拦我，我就杀谁！】

　　瞪大眼睛，面对老院长的陈述，那位暴躁的皇帝咬牙切齿道：【我不在乎他们想的是什么！我不在乎贵族和领民有什么矛盾，我只要他们能理解我目标的伟大！】

　　【我要荡平这世间所有的污秽，把这个充满邪毒与欲望的社会毁灭，将纯净如光的世界造就，还给所有人！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不过就是需要打几场仗，荡平几个大魔兽的巢穴，掐死几个心怀鬼胎的大贵族——我会亲征，我又不怕死，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我明明有了一个帝国，为什么就不能让这个帝国成为实现我梦想的力量！】

　　一场争执，一次解释，一次狂怒的发泄，以及一次颓然地斥退。

　　导师苦笑着退下，莫泽只能记住，那暴烈的王颓废地坐在自己的皇座上，孤独地凝视着天上的太阳。

　　天上的太阳也不如神鸟之王的光辉夺目，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类之一，但却仿佛什么都办不到，什么都做不出。

　　他是个傲慢且酷烈的皇帝，为了铸就自己心中的永恒光辉之国愿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包括整个帝国。

　　【——究竟有什么办法，才能让那群愚昧的凡人了解我们的伟大事业？】

　　他的喃喃自语，刻印在了莫泽的心中。

　　而在他死后，第二位皇帝就有所不同，但本质却一模一样。

　　【莫泽，我想要让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的事业。我想要让他们饱腹，温暖，安心且富有学识……我想要让所有人都充满智慧与财富，有理解我梦想的余裕】

　　啊。唉。

　　又是一样的王。更加疯狂，更加高尚，更加令人崇敬又想要远离的王。

　　已经成为灵知院副院长，中央灵能实验室首席研究员的莫泽半跪在皇座之前，他没有抬头，却已经知晓皇座上那位如太阳般耀眼的开拓者心中所想。

　　虽然与灼日之王的名声截然不同，说的话也迥异，但在他看来，伊奈迦二世与他的父亲根本一模一样。

　　——如何让所有人，无论升华者还是普通人都理解他的目的，并且一同奋斗？

　　很难啊。倒不如说，凭什么能完成呢？

　　就靠人类的自觉吗？就靠人类的道德吗？就靠人类的本能吗？

　　莫泽终于了解了导师当年的想法，他无奈地向皇帝解释。

　　【但前纪元文明不就做到了吗？】

　　听完解释后，皇座上的人并不愤怒，也不狂躁，他听完后平静地询问：【他们就能办到这一切，所有人都团结一心，共同为一个开拓的梦想向前】

　　这是不一样的。莫泽如此想到。伊奈迦二世或许是一个成功的学者，但是他显然不了解整个泰拉文明的本质。

　　前纪元文明的社会进步，首先源自于需求。工具的进步与细化，都源于那个时代人类的需求。人的欲望不断上涨，随着一代代人的更替，将上一代视作理所当然并继续发展，而教育将知识传递，最终堆砌成了一个光辉无比的金字塔。

　　统一前的前纪元文明分为好几个完全不同的国度与文明，因为地缘等缘故互相隔离，他们中出现了很多类似于重复发明轮子的浪费，但是不同的轮子在文明交流中也会改变，带来进步。

　　前纪元文明就是这样，几个不同的大文明圈不断的交流，冲突，而大探索时代的开启与一次次全球大战，还有宗教哲学与思想战争，让技术，思想和哲学都飞跃。

　　任何一个人都是这进步与文明的一员，正因为他们的需求，技术才能被实用化。而那时腐朽的贵族，教会和上层才会培养学者集团进一步更深入的研究，进而培养出新一代取代他们的知识分子与新阶级成员。

　　这是一个持续了数十上百年，数百上千年的过程。文明的进步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都可以从中受益……即便偶有倒退，但也是为了更好的向前，这样的过程，才能培养出前纪元文明那样发达而健康的文明。

　　但是……现在的泰拉，能办得到吗？

　　办不到的。

　　因为……

　　普通人的一切需求，想象和进步，都和升华者无关。

　　这是一个灾难性的断层。

　　人们只想要成为升华者，只需要成为升华者，只能成为升华者，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这样的民众，这样的社会，又怎可能有人，去理解升华者阶层的最顶端，第五能级的太阳神鸟，瑟塔尔帝国‘皇帝’的‘梦想’？

　　【前纪元文明的技术在巅峰时抵达了可以用机械干涉虚境，源质乃至于以太的地步】

　　对于莫泽近乎于泼冷水的解释，伊奈迦二世却没有一点生气。

　　但他说的话，却让等待惩罚的莫泽惊愕地抬起头，看向皇座之上的那个身影。

　　【只要我将技术复苏到了前纪元文明巅峰时的地步，再一次地在帝国上重现一个前纪元文明，重建一个泰拉……如此一来，是否可以让所有人都团结一心？】

　　【如此一来，他们是否就能理解我？】

　　我的王啊……

　　就在那时，莫泽终于理解了何谓‘理智的疯狂’……他终于明白，瑟塔尔家族中的疯狂之血可能是天生的，太阳神鸟原本就是无法被凡人理解的古老外神，祂们的血中就有着诅咒。

　　但是，伊奈迦这样的疯狂，却让他愿意俯首。

　　可答案仍然是不能。

　　只要这个泰拉上还有其他国家，还有‘莪们’‘你们’与‘他们’的区别，就永远无法抵达伊奈迦二世想要抵达的领域……即便是帝国发展的再怎么好，异国的‘他们’也会来破坏，而即便是没有‘他们’，单单是‘皇帝’所要面对的，帝国内部的‘我们’就已经足够搅乱一切。

　　【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那位面容都有些遗忘，唯独璀璨的光芒铭刻在心的皇帝如此道：【即便失败，我也一定要试一试】

　　然后，便是一次改革，一次失败，一次动乱与一次衰败。

　　可这不是结束。

　　在最后之时，几近于绝望的莫泽便看见，第三位皇帝沉默地在帝都的废墟中俯身。

　　他拾起一块染血的皇宫碎片，用手指将其缓缓碾磨成灰，却铭记在心中。

　　阿克塞尔对站立在身侧的灵知院院长道：【泰拉必须被统一，思想必须被管辖】

　　【国家必须被消灭，种族必须被抹平】

　　【莫泽，我要让所有的旧思想都消融于光中，我要让所有隔阂都粉碎……我要让帝国所有的敌人都颤抖，匍匐在地，发自内心地忏悔自己的罪过】

　　【在皇帝的意志之下】

　　阿克塞尔没有多话。他迈步走向帝都的山巅。

　　帝都在他手中重塑，贵族世家被屠杀，足以堆成小山的人头与足以染红奎诺尔平原的鲜血在帝皇铁一般的手腕中被捏握成泥，而无人敢称呼其为‘暴君’。

　　将所有的错误毫不犹豫地都丢给最为崇敬的父亲，将所有的威望都归于自认卑劣的自己，纯粹而坚决的男人背负了‘守土者’之名，捍卫了整个帝国的边疆。

　　这才是真正的皇帝。

　　这才是莫泽等待的人。

　　这才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可以改变泰拉的君王！

　　也只有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梦想，才可以在这片泰拉大地之上，被称之为‘可行’！

　　泰拉773年，6月13日，早9点。

　　帝都，孤山。

　　岩铁高台。

　　“如何？”

　　炽光之顶座上，帝国的皇帝询问自己的下属：“宣传进展怎样？”

　　【很顺利，陛下】以心光为投影，向自己的君主汇报工作的莫泽微笑道：【现在，所有帝国西南行省都相信，飞焰地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而北部行省都被峻岭堡的动向所威吓，恐惧并愤怒那些叛乱者的举动，高呼着要进行对应的军演】

　　【至于东部地区，从贵族到平民，所有人都一心一意地咆哮着，要与苍天王庭决一胜负，告诉泰拉上的所有国家与势力，唯独我们是最古老，最强大的国度】

　　“嗯。很不错。”

　　虽然口中说着很不错，但皇帝却叹了口气，这位面容坚毅的金发男人微微摇头：“虽然分化成了三个区域，但至少可行……先这么继续，等以后有机会，再看看能不能继续统合。”

　　【很难，陛下】而莫泽一如既往，如同每一位直接与皇帝负责的学者那样泼冷水，让这群脑袋太过极端的升华者冷静一下：【这已经是极限了，帝国的疆域太过广大，而人民也生活在不同的区域】

　　【中央平原的贵族与平民无法理解其他边疆地区居民的辛苦，而各个行省的首府与该行省其他地区城市乡村的人也有隔阂】

　　【直辖地区无法理解偏远地带，而帝都又高于一切，如今能大致统合成三个倾向，已经是最近与飞焰地开战导致的危机感与焦虑感催化而出的成果】

　　客观地指出了如今计划遭遇的困境，莫泽道出自己的意见：【我认为，在统合思想之前，应该进行‘肉体’的统合……最近与迦南摩尔技术交流证明，精灵们已经有了好几个可行性十足的全民统合方案，而我们也应该加大对‘神人类计划’‘永恒计划’与‘自由者计划’的投入】

　　“……嗯。实在不行，亡君也不是不能考虑。”

　　沉默了一段时间，皇帝点头，认可了莫泽的意见：“先消灭所有种族主义者的愚念，然后再抹平地域之间的分歧……你觉得，回应东边的挑衅，直接与苍天王庭进行全面战争如何？”

　　“如此一来，那些零星的内部矛盾应该就会被压下，人民将同仇共忾。与此同时，我们也能在难民中推行几个新人类计划。”

　　【陛下……】莫泽此刻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喜悦，自己的陛下愿意听从自己的意见，但追求目标的方法却如此粗暴直接：【我们不能主动出手，帝国必须是‘受害者’，如此才能在关键时刻，引爆从先帝时期积蓄下来，因黯月动乱而起的愤怒】

　　“但是来不及了。”

　　皇帝沉声道：“就连我都快要忘记那时帝都废墟的凄凉，其他人又怎么可能记住？再不引爆，这愤怒会消融于时光中！”

　　【那也不能是现在，陛下】

　　莫泽摇头规劝道：【最起码得有几个铺垫，得有一些新闻……】

　　虽然是规劝，但实际上，莫泽却没有半点不满。

　　忽视一切道德与拘束，如光一般直截了当的男人……正是因为守土者阿克塞尔的决断，帝国才能避免黯月动乱后的大衰退，维持如今缓缓进步，仍然稳居泰拉前排的实力。

　　他是纯粹的暴君和独夫，是邪恶的统治者与独裁者。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梦想，才最有可能在这片大地上实现。

　　莫泽本打算继续汇报一些有关于各种计划的进度，但是忽然，他感应到了一阵虚境的波动，故而闭上嘴巴。

　　阿克塞尔显然也感应到了……因为那正是最危急的‘皇室警讯’。

　　【爸——救我啊！】

　　卡洛斯的呼救声在以太作用下超越了时空，抵达他的心灵。

　　“哼。”hTtPs://wap.xs74w.com

　　感应到自己儿子卡洛斯的呼救，阿克塞尔反而笑了起来：“不蠢。铺垫来了。”

　　“我去去就回。”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一道光芒骤然亮起，而莫泽眼前的皇座已空无一人。

　　泰拉773年，6月13日，早9点24分25秒，守土者阿克塞尔离开帝国帝都。

　　泰拉773年，6月13日，早9点24分26秒，守土者阿克塞尔抵达半月湖旁。

　　“不错，儿子。”

　　在这须臾之间，似乎就连光都停滞。

　　不，就是光停滞了。

　　帝都方向亮起的太阳在被看见的瞬间，就证明帝国的皇帝已经亲至。

　　异种研究院，第三层，亚空间相位震荡即将吞没卡洛斯，艾纳与其他探索队队员之时，所有的一切都宛如被按下了暂停键。

　　光芒，无穷无尽的光芒从四面八方而来，充斥了整个空间，过于耀眼的纯白色辉光霸道地吞没了所有的色彩，让万事万物都只剩下纯粹的白与隐隐约约的黑色轮廓。

　　而就在这样极致的光辉中，一道道光流以极迅捷又极缓慢的速度交错，这些光在不可思议的以太反应中被重新塑造为物质与血肉，纯白的光中分化出了七彩的虹，而后这虹又塑造出了万事万物，磅礴的能量在光之脉络中奔涌，流动。

　　然后，凝聚出一个魁梧又威严的身形。

　　所有的光芒都在他身前凝固，那震荡虚境与现实相位的力量被轻易粉碎。

　　只是一瞬间，原本自天穹顶端垂落，破灭一切的深灰色光芒末端就被炽白色的光所驱逐，吞没，粉碎。

　　漫天灰色的灵质碎片已经爆散开来，但却被降临于此地的皇帝凝固在原地，宛如被按了暂停键的灰雪冬景。

　　【阿克塞尔！！！】

　　似乎能隐约听见远方传来这样的怒吼，但皇帝的面上只有一丝微不可查地冷笑。

　　黯月动乱受害者的儿子，因为自己儿子的呼唤来到了此地……这或许就是某种因果的注定。

　　“呼。”

　　此刻，卡洛斯完全放松下来了，他哈哈大笑道：“瞧，你爷爷来啦！”

　　“祖父……”而艾纳不可思议地仰起头，看向那个金发飘荡，威严的皇帝身影：“居然……您会来……”

　　“您什么您！那是你爷！”而大皇子狠狠地掐了下自己儿子的脸，在对方的痛呼中怒斥道：“谁把你教成这种性格的？”

　　“啧，怎么会是我？”

　　“嗯。”对于卡洛斯和艾纳的举动，阿克塞尔不仅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赞赏道：“这时候就该叫我。”

　　“卡洛斯，你那弟弟始终就不肯叫我，而你那妹妹宁肯死也不愿意我来……这就是他们不如你的地方。”

　　而也就是在此时。

　　亚空间深处，雅弗达与希雅莱塔完成了对坎帕尼分魂的解析。

　　“守土者来了！”

　　烬灯家的女主人咬牙道：“他怎么会来？！”

　　“你还指望他不来吗？别想这些！”

　　而雅弗达毫无迟疑地催动自己的最大力量，将自己手中的分魂水晶传送给早就预定好的目标：“我们只需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就行！”

　　银色的光辉闪动，已经被解析完毕，满溢以太疫毒的分魂从雅弗达手中消失不见。

　　帝国的皇帝仰起头，看向天穹顶端，还在交错的那两颗星。

　　“嗯……”他轻声道：“真遗憾。”

　　“要分出胜负了。”

　　迦南摩尔，所有的生命都抬起头，被天幕之上的景象吸引，进而战栗。

　　一个巨大的空洞出现了半月湖所在天空的上方，即便是白昼，却也出现了一片深沉的无星漆黑，而原本两个微渺的星辰开始膨胀，扩大，然后近乎于二颗太阳在空洞中熠熠闪烁。

　　【叛徒！】

　　只能听见一个苍老且愤怒，带着无比憎恨的声音响彻虚境：【你们……】

　　听不见接下来的声音了。

　　他坠落了。

　　一颗硕大无朋，简直就像是陨星般的巨树从漆黑一片的天空中坠落，这仍剩万米躯干的巨树残骸通体灰褐，根须扎根于虚境，它一路坠落，在已经稀薄无比的大气层中摩擦出大蓬大蓬的火星，然后不断地分解，变成漫天灰黑色，夹杂着火星的烬尘。

　　最终，虚境之树轰然坠落在半月湖中。悄无声息间，强大的亚空间震荡爆发了，瞬间诞生，急速扩展的亚空间领域吞噬了数十亿吨湖水和无数泥沙，这领域不断朝着地壳深处没入，让那一片湖泊底层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圆形深渊。

　　一个无比混乱的亚空间迷宫在瞬息间成型，四面八方涌来的湖水翻腾起滔天浪潮，想要将这骤然空洞的深渊填平，但即便是半月湖这内海之水短时间内也无法将其填充，反而形成了一个无比庞大，影响整个湖面的超巨型漩涡。

　　虚境主宰，弥尘之国坎帕尼被打落了顶座。

　　而在那之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因为，那弥漫天穹的烬尘都被一股风分开，不息的烈风带来滚滚热浪，紧接着便是清新的味道。

　　被无尽狂风包裹而降临的人影缓缓来到了半月湖湖畔，那散落的青色发丝末端已经化作了青白色的岚雾，依附在那光滑白皙的肌肤上，这几近于透明的皮肤并非是单纯的白，而是近乎于空气那样，由无数不同震荡的风构成的洁净，就像是天上的云与风，泛着淡淡的青空之色。

　　而那双微睁的银色眼眸，就像是夜空中的幻月那般皎洁，细长而尖锐的双耳从云雾一般飘散的长发中探出，证明了她精灵的身份。

　　【恒远之风】高木领主，阿薇丽雯·青叶。

　　她静静地注视着坎帕尼坠落产生的‘深渊’……那在日后将会成为一个秘境，一个巨大的湖底虚境生态圈，就算是顶座之血被取走，弥尘世界树剩余的力量仍然能造就一个小世界。

　　然后，这位精灵唯一的至强者侧过头，看向另一位缓缓升起的顶座。

　　光铸的皇帝仅仅是呼吸，便让周围的所有水分与物质开始蒸腾，挥发甚至升华，纯白的光辉在水雾的折射下弥散开一道道霓虹。

　　【守土者】天炽之光，阿克塞尔·瑟塔尔。

　　很少。

　　很少很少有两位第五能级距离的如此之近，却没有展开战斗。

　　卡洛斯与艾纳在已经一片通透，变成了一个巨大坑洞的异种研究院第三层仰视着半空中隐隐对峙，但却没有任何敌意的两位第五能级强者，皇长孙屏住了呼吸，但心中却诞生了巨大的疑惑。

　　——为什么？为什么精灵的两位第五能级会突然开始内斗？

　　——为什么？为什么祖父打破约定，亲身来到迦南摩尔，而恒远之风却没有任何敌意与不满？

　　——为什么……自己还在战栗，还在颤抖？

　　卡洛斯的右臂将自己的孩子拥抱，拍打着艾纳的肩膀，但这位帝国大皇子此刻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因为，他能看见更多……看见更多已将意志与力量投射于此的强大存在！

　　极北之地。

　　一座山，一座高耸巍峨的银色山峰突兀地从虚无中显现，它通体流畅而光滑，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把剑，一把被莫可名状的存在锻造而出的宏伟武器，这山岳之剑划破天穹，贯穿大地，而萦绕在其周边的云雾与风霜就是这座山的剑柄与装饰。

　　但那并不是山峰，而是一个强大存在的灵魂外象，它锋锐，坚毅，豪迈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无人能挡。

　　【锻灵匠】举岳镇主，钲·银川。

　　广袤之地。

　　浩瀚的苍天与无尽的大地在无尽的大草原上蔓延，迅捷无比的风卷过纷飞的草叶直入天际，但一抹漆黑缓缓压来，将天与地都一同吞入。那是一张口，一张吞天噬地的巨口，一切都寂静了，只能听见雷鸣一般的心跳与枯竭心灵的终末之意。

　　一双猩红色的狼眸在吞没了天地的黑暗中亮起，赤色的光辉在其齿缝中隐没不定，万物熊熊燃烧的爆裂声。

　　【大可汗】天谴，安卡拓熙莫尔。

　　死寂之地。

　　寂静的灰雾中亮起了黑曜石般的光泽，钢铁的纹路在其之上蔓延，那精巧而美妙的结构带着无数齿轮与关节运转，在不存在任何生命的寂灭中带起有节奏的心跳。

　　已死未死之龙呼吸，每一次呼吸都令暗金色的火焰喷涌而出，这不摧毁万物，反而润泽万物的熵之炎就像是胡须一般为几近于跨越生死，走向永恒的长者装饰，烈焰在黑暗中晃动，弧度宛如微笑。

　　【亡山国主】劫死械龙，提摩泰尔。

　　博识之地。

　　千塔林立之地，无垠云聚之城，高悬于银天之大都被永恒的光辉照耀，无尽瑰丽的景色从门扉之后涌出，但却无人能抵达门扉之后，众生为之倾倒，为之失落，为之憎恨为之渴望，而有人会背负这些渴望向前迈步。

　　一道光亮起，一条路被踏出，一个人影向前行走，纯粹，渴望与桀骜，他欲迈过盈缺之门，但却先侧过头，一双冰蓝色的眸子看向大地的彼端。

　　【筑路者】千塔之主，柯瑞兹恩·求索。

　　荒炎之地。

　　耀金色的荒漠最深处，晶灰色的丝线在深邃的地底熔炉中纠缠，编织，交错，化作了一层又一层经络薄膜，凝聚出一颗硕大的巨蛹，沛然的能量在其中涌动，汇聚在这巨蛹的中央，而星星点点，紫蓝色的光斑在蛹的深处闪烁，宛如漫天星辰。

　　而星辰般的光芒裂开了一道缝隙，漆黑的缝隙中流淌着粘稠的光，这光充满饥渴，又无比纯粹，宛如一切欲望的凝结。

　　【蜕蛹者】纯净大君，萨瓦加·涅玛萨斯。

　　而最后……

　　所有意志都将目光移向泰拉最圣洁无垢之地。

　　充斥辉光之所，澄澈的圣山之巅。

　　两颗交错的星平静地悬挂在彼端。

　　不介入，不干涉。

　　他们只是见证。

　　更远方，还有其他的强大意志将自己的力量投射而来，但最早就准备好的七位强者占据了最中央的位置，他们的思想在半空中碰撞，天穹顶端便凭空炸响雷霆。

　　但这只是前奏而已。

　　因为众多强者的意志齐聚，整个星体本身磁场骤然变动，半月湖和周边永寂洋的水骤然蒸腾了，无穷无尽的水雾升腾上天，而可怖的暴风就在这过程中酝酿，一条条漆黑的龙卷在弥漫于天地间的水雾中肆虐，将所过之处的森林，丘陵与河流全部都摧垮截断。

　　泥土与岩层被掀起，大片大片的树木成块成块的被剥离，野兽，草木和正在升腾的湖水随着狂风一起飞入半空，闪电在风云间纵横，宛如末日降临……

　　“灵能场域暴动！”

　　卡洛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凝重道：“天灾降临了！”

　　是的，这就是天灾。

　　曾因天坠之灾而肆虐了这片大地千年的无端灾祸，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的灵能场域暴乱，便是天灾的一种。可如今，这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人祸，这甚至并非是那些强大的存在刻意所为，仅仅是他们的思绪与灵魂在无声地交流。

　　轰。

　　在所有幸存者惊恐的注视下，一道漆黑的龙卷风在已经被揭开外壳的第三层血色庭院中成形，它成形的瞬间，便将其中的研究院建筑摧毁，剧烈的震荡宛如八级地震，将整个大地摇晃。

　　隐约能听见，这似乎将万物撕碎的意志震荡余波中，有可以被人类理解的声音传出。

　　【坎帕尼意图亲自出手，抢占龙血之源】

　　一个意志发声：【这违背了公约，迦南摩尔必须给出解释】

　　【假装看不懂形势】清亮的意志嗤笑道：【不要用道理压人，有本事就来打】

　　【先保证各国探索队的安全，统计死伤】

　　【先确定遗迹，龙血之源不能受损……】

　　【停下风暴……】

　　声音变得嘈杂起来。

　　下一瞬，所有的意志都直入天穹。

　　令天地震颤纷乱的暴风与云流消散了，但所有幸存者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安全——在所有人悚然的注视下，原本就因为两位第五能级强者战斗而出现的漆黑天穹中真的被崩碎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当然，那并非是真的黑洞，而是一个似乎贯穿了虚境的巨大裂隙。

　　这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漆黑的画布被人扯碎，露出了它遮掩下的无尽深渊，而极尽闪耀的星辰们在其中交错震荡，似乎是在激烈的争执，试探与交流。

　　第五能级和凡人也并无不同。

　　只是更强大，更聪慧，更偏执……

　　也更疯狂。

　　地下，异种研究院第四层。

　　水晶洞窟，暗金巨龙之躯。

　　躲藏在锖钢龙龙翼下方，遮蔽自己气息的伊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而其他三位同伴还处于震撼状态，暂时回不过神来。

　　就在刚才，察觉到极度危险的他立刻控制暗金巨龙躲进了锖钢龙神的龙翼下方，借助整个灵能场域与龙神之骸的气息遮蔽自己的存在。

　　果不其然，在阿克塞尔抵达的瞬间，一道无形的目光便扫过整个异种研究院。

　　这目光只是粗略地一扫，但也足够恐怖，如果不是伊恩等人借助锖钢龙的气息躲藏，他们绝对会被发现……其他人不好说，伊恩自己本人肯定会出大问题！

　　“原来……这就是我看见的‘危机’！”

　　此时此刻，伊恩心中怎么可能不懂真正的危机源自于何处？那当然是阿克塞尔的到来！

　　自己不动坚城的身份‘马赫迪’就在遗迹中，即便阿克塞尔如今不知道，稍后就会知晓——第五能级的纷乱对峙时间是他唯一的机会，但这个机会该如何利用？

　　只要他没能在阿克塞尔归来前想出既能让‘伊恩’存在，又能让‘马赫迪’离开的方法，他的马甲就会被一薅到底！

　　而那时……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来，就绝对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伊恩？”

　　最先苏醒过来的，居然不是希欧与安法，而是依森嘉德，这位身怀蚀光炼龙与太阳神鸟血脉的金发少年似乎意外地获得了很强的抗威压性。

　　没用两秒，他就搞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故而紧张地对自己的友人道：“咱们必须快点下来了……伊恩，你得赶紧清扫掉自己一切与马赫迪有关的东西，然后伪装成重伤……我们直接走伤员渠道回去，陛下他没那么紧……”

　　“不。谢谢。”

　　伊恩拍了拍依森嘉德的肩膀，他深深地呼吸，然后微笑：“但没这么简单。第五能级强者只要看见，就能窥破我的伪装……我要不就不被他看见，要不就会暴露。”

　　“伊恩和‘马赫迪’这两个身份必须要分开，同时出现在两地，而且还必须被阿克塞尔看见——只有这样，他才会暂时不将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

　　“但……”依森嘉德愕然，他本想说‘这不可能’，但因为对伊恩的信任，他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能帮助你什么？”

　　最后，他只是如此问。依森嘉德其实也不指望自己真的能帮上什么忙，毕竟，一位先知，不动坚城的继承者，又怎么会需要他的帮助呢？

　　但伊恩却出乎预料地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金发少年震惊：“那就拜托了，依森。”

　　“我的预知能力刚才被压制了一会，这证明有一位甚至是数位强大的先知刚才正在看向我——他们都发现了我的存在，而他们并不会轻易透露……除此之外，我还感应到了一个强大的，与真龙有关的气息正在凝视着我。”

　　如此说道，他抬起头，看向水晶洞窟的顶端，伊恩平静地说道：“这让我有了灵感，我有一个极端冒险的方法……可能会死，但死亡对现在的我来说并非是完全的终结。”

　　“依森，我需要你帮忙照顾一下我的一部分‘灵魂’。”

　　“什么？”

　　依森嘉德有些茫然，他完全不理解伊恩究竟在说什么——实际上，在说出这句话的三秒前，伊恩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现在，他的思路已经完全清晰。

　　嗡嗡。

　　当白发少年闭上眼睛，另一个伊恩便从虚空中浮现……以银色芯片‘星之辉’为核心，闪耀的炽白色宝石‘光之躯’为骨架，鸢形二十四面体，也就是‘源之魂’为血肉，承载了他妖精血脉所有力量的‘以太之躯’便显化而出。

　　源之魂……代表的是‘灵魂实质化’。

　　光之躯……代表的是‘以太身躯’。

　　星之辉……代表的是强大的计算力和源质结构，足以虚拟出足够真实的‘数据’。

　　三者融合，亦或是单纯的搭配，就可以构筑出一个‘身体之外’的身体，灵魂之外的灵魂！

　　“呼……原来，这就是龙魂的感觉？”

　　睁开眼睛，纯粹的‘肉身伊恩’与‘星神之礼三件套伊恩’对视，他们是同一个意志下的两套灵魂与身体，一个有着强大的躯体和第三能级的灵魂，一个有着几近于不灭的灵魂和用实质化灵魂构筑出的身躯。

　　事到如今，虽然已经得到了完整的星神之礼，但不需要星神之礼，伊恩也足够强大。

　　钢之先驱的力量让他的肉身无比坚韧，且有非凡的神力。冥想法和‘辅助计算单元’让他的计算力抵达了可以稍微比拟一点银色芯片辅助的地步。而经受过光之躯洗礼过的肉身，即便是不需要光之躯本体在，也具备一定的以太特征。

　　这样的实力，在第三能级中，也绝对算得上是无敌！

　　而另一个‘星神之礼伊恩’就更是匪夷所思——他不仅仅具备全套妖精源质结构，还拥有第三能级妖精最重要的‘灵魂实质化’……源之魂的力量，几乎可以说是将他的灵魂转换为了一个类妖精生物……甚至可以说，具备星神潜力的灵魂体！

　　只要星神之礼伊恩找到一些源质素材，他就能轻松用自己的源之魂汇聚灵质，塑造出一个全新的肉体……一个随时可以在虚实之间转换，与高等级妖精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的肉体！

　　而且，以太之躯，还可以让伊恩让这两具躯体随时穿梭虚境，抵达另一方身边！

　　高居其上的伊恩意志，凭借‘指引之星’超时空的信息传递，同时控制这两具身躯！

　　“依森，就按照你说的办。”

　　不动坚城伊恩站在驾驶舱中，而妖精伊恩站在了一脸茫然的金发少年身侧，他平静地说道：“接下来，我会驾驶这具‘暗金龙躯’前往龙岛……而你，就带着我伪装成重伤，躲在水晶洞窟中，亦或是回到亚空间迷宫，在冰龙巢内伪装成昏迷亦或是躲藏。”

　　“到那时，我会制造出很大的动静来为你们争取注意力，而你要保护我抵达安全的区域，比如说世界树之都，然后请银妖精来为我重塑‘躯体’……我会亲自和祂们聊，不用担心。”

　　“但是……这？”

　　依森其实完全理解伊恩所说，实际上，当他之前看见伊恩莫名其妙附体义体时，就大概猜到伊恩有这么一招……但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伊恩居然还真的能把自己拆成两份！

　　而且两边都有肉体和灵魂！

　　这是怎么做到的？原本的伊恩其实是一个压缩文件，现在是解压了吗？！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此刻，安法与希欧也缓缓恢复过来——祂们的原本肉体并不在此地，故而在第五能级的震撼下反应比较缓慢。

　　希欧看见了两个伊恩，登时感觉大脑一热，有点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难不成还在震撼中吗？”

　　而安法却有些恍然：“原来如此……这就是当时与我联手的‘伊恩’吗……”

　　两人很快就了解了如今的状况，也对伊恩的选择感到不可思议。

　　“你说的会死，指的就是肉体可能被消灭亦或是捕获吗？”

　　摇摇头，冷静下来，安法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点：“假如这个肉体和灵魂都被消灭，岂不就是说这么多年来苦练的不动坚城……”

　　“没什么大关系。”不动坚城伊恩平静地说道：“龙之神髓在我妖精血脉那边，就算是我这边的身体全部都被消灭，无非也就是损失一个龙之心核与以太结晶……这的确珍惜，但是我早就将它们解析记录，借助龙血类的材料，可以轻松重构。”

　　“而普通的不动坚城……消灭了大不了重新练，有了经验，这次重练估计不需多少年。”

　　两个伊恩同时笑着摇摇头：“别担心，我还未必会死呢——那可是一个第四能级一个第五能级素材，还是老师的遗产，我可舍不得放弃。”

　　“但如果有需要，我就会舍弃。”

　　“……我明白了。”

　　依森先是与不动坚城对视，然后与身侧的妖精互相看了一眼，他虽然还有点不可思议，但已完全能理解伊恩的计划与决心：“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好。”伊恩微微颔首：“那就拜托你们了。”

　　嘭——只听一声闷响，包括妖精伊恩在内的所有人都被暗金巨龙喷出驾驶舱，而从锖钢龙神龙翼下走出的暗金巨龙，也开始缓缓蓄力。

　　他将要做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大的一次冒险。

　　那就是在诸多第五能级的目光注视下，逃出生天！

　　——没什么可怕的。所谓的第五能级，无非还是困顿于自己的欲望，受限于寿命与大地的囚徒。

　　——等待着吧，困顿于大地之上的人们，还不知自己渺小与真相恐怖的人们。你们将会知晓苍天的广袤与高天的深远。

　　我会引领你们的……走向最好的未来！

　　在院长权限的操控下，通向更高层的亚空间门扉的出入口已经出现在了暗金巨龙身前……伊恩积蓄力量，它用自己的以太结晶和龙之心核额外为巨龙之躯供能，让祂在稍后的加速中，爆发出更快的速度！

　　噔，噔，噔……真龙之躯表层，一个又一个浅金色的晶石与纹路亮起，那是能量积蓄至满溢的象征。

　　然后……在自己的友人，乃至于‘自己’的注视下。

　　巨龙振翅，震撼天地的力量爆发，加速。

　　转瞬之间，真龙之躯消失不见。

　　他直冲高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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