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小说>其它小说>不见上仙三百年>第 85 章 劈灵
  他和天道同根同源。不知那凌驾于仙都上的灵台天道,能不能通过他这具躯壳,味到哪怕一丁点……

  恐怕是不能的。

  恐怕从来都不能。

  这才是最为荒谬、悲哀处。

  因为那个站在对立面的非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那是灵台天道,它碰不到、『摸』不着。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宣泄出去,甚至得不到一点回音,就像用尽全力刺出去一剑,却刺了个空。

  而它依然在端着它所谓的平衡和道理,福祸相依,善恶共存,仙人有……

  因为仙人有,所以同样一场火,烧得凡人灵魄魂归尘土,烧得乌行雪灼痛入骨,但他的皮肉却毫发损。

  因为他有神『性』,他是仙人躯。

  即先前心神不稳时,他经邪气缠身了,即他手里刚有数以千计的灵魄死去。但他依然算个仙。

  多可,他明明满身邪气缭绕,却依然还算一个仙。

  可世间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仙么?

  没有了。

  满世间只有一个灵王,满手杀孽,不人不鬼,不伦不类。

  只神木多存在一天,只这样的灵王多存在一天,那些斩不断理还『乱』的线,那些因为生死贪心而起的祸端,就一日不得停歇。

  这个念头在乌行雪脑中盘旋不散。

  ***

  那些捆缚于此的灵魄在火中散去后,封禁地浑然一震,看不见的威压如水波一般『荡』散开来。

  火灼烧的哔剥声响中,隐约传来了沙沙的轻动。

  焦土一片的旷野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虚影,那道虚影有着世间最的冠盖,如云如雾,如烟如霞。

  那是隐匿于禁地里的神木。

  此时因为隐匿术被撤,终于在旷野中显『露』出来,就在乌行雪身后。

  那棵参天巨树就那么站在乌行雪身后,像他投注于地上的长影。而他却没有回头。

  他依然身形孤拔地站在火里,因为彻骨的冷和痛,光是站着都费尽全力。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仰起头,看着神木的冠盖枝桠笼罩于顶,花瓣不断落下,从未停歇。

  他搓去指尖的薄霜,伸手想接住飘落的花瓣,却什么都没碰到。

  生死轮回从神木上剥离后,这些落花就只剩虚影了,就像他所站着的这片山市一样,都成了空。

  假象而。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后低声说道:“我有点累了……”

  他化身为人,被点召成仙至今,斩过数不清的『乱』线,收拾过数不清的烂摊子。他忍受过不知多少回难以忍受的皮肉苦,每一次他都能一置,摆摆手就过去了。

  唯独这次……

  可能过不去了。

  那些尽悲哀的后面是愤怒,愤怒后面是漫边际的空茫,空茫后,是兜头而下的疲惫。

  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我是谁……

  我还应该如此存在么……

  那一刻的灵王在心里问自己。

  其实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经有答案了,在他把神木的隐匿术撤去时,他经算好做什么了。

  但他没有立刻动,而是站了很久。

  他在那迟疑中自嘲一。

  心说你看,即做过仙,也能会到凡人将死时的感受。确实有诸多遗憾,诸多不舍。

  他甚至某个冲动间想先回仙都看一眼。再去南窗下走一遭,他想看看萧复暄。

  他喜欢那种出于爱意的亲近,那些因某一个人而起的悸动和欢喜。同他坐在枝桠间看过的那些生死离散都不一样,是独属于两个人的。

  这种牵连他第一次会,可参照,也形容不清。

  只知道凡人走到终时常会想家,他非凡人,虽然化身于落花台,却也不算有家。

  他家可想,只有萧复暄。

  他想起在仙都的初见,萧复暄隔着长长的白玉台阶抬眸看过来;想起南窗下的屋檐,萧复暄半跪着,低头看过来。想起在落花山市,萧复暄隔着漫漫灯火看过来……

  想起有一回,他办完天诏的事回到仙都,恹恹懒懒的不想动弹。他支着头倚着榻,洒了一片纸人捏成的戏子,在他凭空造出来的戏台上敲着锣镲唱着戏。

  他在咿咿呀呀的曲调中囫囵睡着,隐约听见有人抬帘而入。他懒洋洋睁开一只眼,萧复暄扶着桌案低头过来吻他。

  他应和了一会儿,听见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嗓音在唇缝间响起,问他:“乌行雪,你怎么睡觉还听着戏子敲锣镲。”

  他不知怎么作答,『迷』『迷』糊糊玩道:“不然你来敲也行,敲得比戏子好听我就把两个小童子赏给你。”

  那两个小童子呆若木鸡地站在门边,隔着一层帘子也看不清屋里状况,小声问道:“我们跟着天宿人了吗?”

  萧复暄答道:“免了。”

  他回完小童子,垂眸仔仔细细地看着乌行雪的眼睛,又朝那些戏子瞥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厌恶一个人呆着?”

  乌行雪当时怔了一下。

  很多人听过他爱用纸人捏戏子的传闻,很多人猜测过原因,好奇时也着胆子问过他。他说过很多玩似的理由,旁人虽不相信但也不较真。毕竟只是爱听点热闹响动而。

  只有萧复暄,仿佛一眼能看穿他,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极度安静的环境,是不是厌恶一个人呆着。

  他当时心里像是被人轻轻捏了一下,酸软一片。但嘴上却否认了,说了些其他理由遮掩过去。

  因为他不想让萧复暄深究他为何会排斥极致的安静。

  他不想让萧复暄知晓他杀过那么多人……

  直到如今,他也还是一样。

  他想去看看萧复暄,但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那些灵魄在火中消散后,他身上的邪魔气更多了。

  那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缭绕着他,散发着邪魔才会有的气味,那是亡人的不甘和怨恨。

  他如何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专斩邪魔的天宿面前……

  那会让他难过又难堪。

  他去不了。

  凡人中的幸者在终时有家可归,但他……恐怕见不了那个人了。

  他沉默良久,从袖里掏出符纸,折了两道散出去。

  那张符纸在雾里化作一缕春风,乘着青云直上仙都,替他去了南窗下。

  可南窗下虽有灯火,却不见萧复暄踪影。

  他当初为了逗趣,硬塞给萧复暄的来个小童子攒聚在宫府门边,应对着宫府门的来客。

  南窗下镇着仙都煞气最重的涡,这里一贯没有什么来客。这会儿却一反常态,来了好几位仙。

  那些仙带着仙使前来拜会,面『露』担忧地问小童子:“方才仙都震『荡』不息,叫人实在担心,我们特来拜会一番,不知天宿人怎么样了?”

  小童子说:“我家人不在宫府。”

  仙人俱是一愣:“不在?”

  小童子指了指南窗下一角说:“人将那作祟的煞涡压镇下去了,各位人不必担心再出祸端,至少暂时不会有事。”

  仙人们长吁一口气,但还是客气而担忧地问了一句:“那天宿人他……”

  小童子作了作揖,道:“我家人交代了一句有急事不见了,许是今日灵神损耗太重,去调养了。”

  仙都众仙若是灵神受了损耗,多会在自己的宫府闭门调养。唯独天宿是个例,毕竟这南窗下需他镇着煞气,根本不是个能调养的地方。他若是调养,都是去人迹罕至的洞天绝境。

  仙人们又愁容不展道:“这仙都煞气当真如此重,将天宿都耗损到如此境地。”

  谁知小童道:“也不单单是仙都的煞气,各位人不用那样担心。”

  仙人们一愣:“哦?还有的祸事?”

  小童摇摇头:“也不是祸事,我家人回仙都前正在处理滇的邪魔『乱』,正巧受了点损伤。后……”

  小童琢磨着说:“后也不知怎么,忽然就严重起来。就像……就像有什么隔空抽走了人的仙元气劲似的。就是那时候,煞气有点压不住,出了些动『荡』。”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那缕萦绕在南窗下院墙的春风凝滞在如水的凉夜里。

  但院门内人知晓,也人察觉。

  那些仙人还在问:“怎会如此?哪有隔空损耗的道理!”

  小童子道:“是呀,我们也不知晓为何。不过也不止一回了,人时不时会碰到这种情况,只是先前不如这回严重。总,劳各位人忧心了。既然我家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各位人就暂且先回去吧。”

  那些仙人们又关切了几句,逐一告辞了。

  他们转身离开时,南窗下的小童忽然感觉夜风变得有些凉,那种凉意来得莫名,让他们了个寒惊的同时,心里变得闷闷的。

  其中一个小童搓了搓脸,忽然听见一道模糊而沙哑的嗓音轻声问:“他……上一回碰到这种情况,是哪日?”

  小童下意识答道:“就半月前。”

  他答完才反应过来,那些仙人袍摆经消失于远处,应当不是那些人问的。

  那有是谁?

  小童一惊,转身四下看了一圈,却只看到茫茫边的夜『色』和淡淡的冷雾。

  他好像隐约看见冷雾里有一道高瘦的影子,他快步过去,却发现雾里空一人,只有扑面而来的风。

  那风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冷味,嗅进鼻中,叫他从心口凉到了脚底。

  紧接着,他听见那道模糊的嗓音又轻轻应了一句:“好……”

  小童子听着那话,觉得那声音有点像灵王,但又比灵王哑得多。

  不知为何,或许是夜里风凉寂寥的缘故。他听见那声“好”的时候,心里莫名难受起来,那语调让他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或许当年灵王给他们几个动了点手脚,于是在这一刻心有感应。他突然红着眼睛跑进屋里,抽了符纸给自家去了极北的天宿传书信……

  另几位童子也有些惴惴不安,来回转悠了几圈后,匆匆出门去坐春风看一看。

  与此同时,坐春风那两个小童子也莫名难受极了,他们越来越坐不住,忍不住往南窗下跑去。

  中途弟弟太『毛』躁,甚至在白玉门槛上绊了个跟头。

  他一声不吭爬起来,就像茫然不知痛似的,跟着哥哥朝仙都另一端跑去。跑着跑着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不知为何抹到了一手『潮』湿的水。

  他在奔跑中拽了一下哥哥,轻声问:“我为什么会哭啊……”

  ***

  这些乌行雪都不知道。

  那缕替他去看萧复暄的春风,在他对小童子说“好”时,散在了仙都的夜幕里。

  而他本人还站在封禁地的火里。

  烈火烧了不知多久,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灼痛,他只觉得冷。浑身发冷……

  他被笼罩在神木巨的阴影里,眸光落在地上空茫的某一点,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起来,越攥越紧,攥得生疼。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极轻的声音重复了一句:“半月前……”

  半月前……

  半月前,他也接过一道天诏,处理完『乱』线回来后也是周身冷痛不。只是不如这次厉害。

  当时小童子问他:“人疼么?”

  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道:“一会儿就能自愈。”

  果不其然,他只静坐了不到一个时辰,恢复如初。

  这就是灵王的自愈。

  这就是……他安慰小童子时常说的“灵王的福祉”。

  他拿这个福祉安慰过那两个小东西,也安慰过自己,不知在多少个『迷』茫的日夜,他感受着自愈时温柔的暖意,对自己说:看,叫一声“灵王”,还是有些福报的,不仅仅是负累而。

  到头来……

  就连那“福祉”都不是灵王天生自有的。

  他的福报从来不是因为他所做的那些事,只是因为世间有一个萧复暄。

  他这所谓的“自愈”自最初有,那时候他和萧复暄甚至还不相识。所以这绝不是萧复暄有意动下的手脚,这是天生的牵连……

  乌行雪看着自己的手,闭上眼睛,闭合了五感,试着让那自愈力再动一下。

  他感受到那股暖流从血脉深处流淌而出时,恍然睁眼。他转身看向神木……wap.xs74w.com

  意料中,他看到白玉精顺着神木树根蜿蜒而上,将整个树根包裹住,就像是一种供养。

  他和萧复暄间的这种供养牵系恐怕就是来源于此。

  那一刻,他脑中闪过曾经听过的许多传言。

  凡人嬉着说,世上有一种双生花,两朵生在一枝上。这朵盛开,那朵有了枯相。

  凡人还说,这种牵连万中一,也算是一种莫的缘分。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从神木化身为人时,第一次用白玉雕着人像时,第一次在仙都碰见萧复暄时,他也曾是这样想的:这是世间万中一的缘分。

  冥冥中,他合该碰到这样一个人,此生与牵连至深。

  可如今他却不这样觉得了……

  这万中一的事在他看来是缘分,于萧复暄而言,却是说一句“孽缘”都不过分。

  他凭何至此?

  他一世挡了天雷死在树下,一世做了神仙却还供养灵王。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

  乌行雪眼眸泛红,弯腰用手指轻碰了一下枝干上包裹的白玉精,温暖如同萧复暄的温。

  他轻声说:“我送了那些灵魄一个解脱,也该送你一个啊。”

  不止送你,还应该送这世间许多人一个解脱。

  仙都有灵王一日,世间『乱』线纠缠一日。

  世上有神木一天,贪心人永尽处。

  他于火中抬了一下手,一柄镂着银丝的长剑于天际直贯下来,横通封禁地,直落入他手中。

  他指腹『摸』着那白玉精所化的剑刃,剑刃上有与萧复暄灵魄一样的气息。

  他嗅着那股浅淡的气息,低声说:“最后一次。”

  我再借你最后一次力。

  因为……

  因为可能有点疼。

  这个念头落下的那一刻,灵王的长剑如惊鸿飞影,凌冽彻寒的剑气自天而下,顺着神木如云如雾的华盖直劈下来。

  分劈灵魄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在那一刻领悟得透彻至极。

  世间任何人在极致痛苦的时候,都会挣扎一番,那是一种本能作祟。但他却在神木震颤时,咽下口里的血味,压着剑柄又用了一分力。

  他闭着眼,在同知同觉中感到灵魄分隔两边,一边是神木的枯相,一边是神木的荣相。

  枯荣分割,灵魄撕裂。那棵参天巨树身上的灿烂银光随着剑刃向下褪去。

  褪到底端,再仙光。

  与它一褪去的,还有乌行雪身上的仙气。

  那一刻,他内仙元尽碎。

  原本隐隐冒头的邪魔气占了上风,瞬间逸散开来,浓郁得如同端浩海。

  他看不到那道天了,但他可以在心里说。

  你这世间有神木长存,那我就劈了这神木。

  你『乱』线尽头守着一个灵王,我让这世间再灵王。

  不是善恶依存么?

  人间多了一个魔头,你拿什么来挡?

  他在剧痛的尽头再不能支,跪坐在神木残影面前。他就在那抹白玉精里,袍摆铺散一地。血顺着各『穴』渗出来,很快染得衣袍殷红一片。

  他在昏沉中咽下了血味,在意识急剧流失似的嗡鸣声中生出错觉,恍然听到萧复暄的声音,也或许是当年树下的少年将军留下的残音。

  对方叫了他一声“乌行雪”。

  他们平日爱说玩,总是“天宿人”长,“灵王人”短。只有最亲昵的时候,才会叫名字。

  乌行雪眨掉眼睫上的血珠,扯了一下嘴角。

  他想说萧复暄,我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你叫一声“乌行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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