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西南一带以异术为主,那里的修士研习的多是傀儡、蛊药以及奇门法阵。北边自太因山往冕洲无端海一带天寒地冻,修士往往钻研的是火炼丹药、盘修以及符咒之术。而东南多战事,后来的修士则偏向于以兵戈刀剑入道。
兵戈刀剑总免不了切磋较量,加之东南多城镇,修士之间往来渐深,最早的门派就起始于此。
那些门派之中,有两家延绵数百年,成了后世仙门中颇有名望的存在。那两家一者是梦都的封家,一者春幡城的花家。
后世人只知这两大仙门离得并不远,算是世交,往来甚密。但少有人知,这两家在最初的时候其实同为一门。
封家和花家最初的先祖拜过同一位修士,跟着对方修习剑法。说起来,也算是师兄弟。
虽是同门同源,但两边心性却天差地别,以至于学出来的剑法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路数——一边锋芒尽显,一边则温吞如水。
花家是后者。
又因为同门同源,师兄弟各自成家,各立门派后,便免不了常被提及比较——谁家声名更盛,谁家修为更高,谁家弟子卓荦不凡。
可那时候的花家毫不起眼,不论同哪家比较都落尽下风。
修行中人提到花家,最常说的评判便是“天赋庸常”。hTtPs://wap.xs74w.com
如此几代百年,碌碌庸常的花家终于出现了一个例外。
那是花家那一任家主的长子,单名一个“信”字。小小年纪就显露出了绝佳根骨,在其他弟子剑招还背得磕磕绊绊、剑都拿不太稳时,他已经能以长枝同长老打一个来回了。
而他尚不满七岁。
那时候世上常有传闻,说谁谁少时灵慧又颇有仙缘,大了却不过尔尔。
对于花家来说,被评判了百年的“碌碌庸常”,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一个奇才,自然半刻不能放松,免得让奇才成为那个“不过尔尔”。
于是,明无仙首花信那场诘问的起始,便是诸多重复而单调的记忆——
花家弟子修习都在弟子堂,家主另外几位儿女也都与弟子们无异,常在府间玩闹,唯独他被安顿在剑场旁的高阁上。
那高阁共有数层,一层静修,一层书室,再往下有药堂和起居卧榻。在弱冠之前,他日日除了修习便是修习,除了每年岁末的敬拜之仪,几乎没有出过那座高阁。
家主也从不准许其他人靠近这里,以免喧吵。
那些年里,他见得最多的人,是一位教习法阵和方丹的先生。据说那位先生脾性严苛,总板着个脸,所以鼻旁有两道深深的褶纹,看着就极不好相处。
据说从他口中听一句夸赞,比登天还难,倒是训诫从不离口。可他在花家的那座高阁里却恰恰相反,一句训诫都不曾有过。
他起初常常忍不住赞叹,说花信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好苗子,灵慧至极。后来这种夸赞翻来覆去也变不出花样,渐渐便少了。
再后来,那位先生偶尔会露出愁容来,无端轻叹一口气。
花信很少过问他人之事,所以常常叹气声听在耳里,抄着阵书和丹方的手却不停。
直到有一回,先生的眸光显露得实在直白,他才停了笔,抬头问道:“先生因我而叹气?”
对方良久道:“我看花家一众弟子修习都在弟子堂,既有刻苦用功之时,也会玩笑嬉闹。唯独大公子你一人自幼在此,日日修习不曾放松,不会愤懑不平么?”
花信平静道:“幼时偶尔会贪懒,后来便不曾再有。”
先生又道:“我常训斥一些弟子不知刻苦,到了你这,倒想劝你歇一歇,偶尔也玩闹放松一番。”
花信道:“先生费心。”
他这么说着,平静地收回眸光,又动起了笔。
倒是那先生愣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忍住,问他:“大公子如此刻苦修习,是因为外人的那些评说,想要替花家争口气么?”
花信微微愣了一下。
还没回答,先生就懂了:“看来不是。那是为何?修士们总有所求,但我在你身上似乎从来看不到。”
花信:“修士们所求何事?”
先生说:“大多求长生。你呢?”
花信:“从未想过。”
他刚及弱冠,尚无惧于生死。
先生道:“我料想也是如此,人得先有舍不得,才想求长生。”
他又道:“还有些人修行是为了护住某一个、或是某一些人。大公子有格外想护的人么?”
花信道:“没有。”
他自幼便算是离群索居,就连亲缘都十分浅淡,与人交集点到即止,也早已习惯如此。
倘若碰到邪魔阴晦之物来犯,他自然会出手相挡,不论是为了花家还是大街上过往的车马行人。可要说为此而修行,又着实谈不上。
遑论什么“格外想护住的人”了。他见先生面露忧色,缓声道:“若是为了护住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些人,那道便太短了。”
先生头一回听他说起“道”,忧色减了一些,问:“哦?”
花信说:“若是格外想护的人不在了,那他们当如何?就此荒废,或是再找一些支撑?”
先生点点头:“确实如此。”
先生迟疑着,问:“那……大公子是如何想的?”
花信想了想,道:“只要没有那个格外想
护的人,没有极度想成的事,那便世人皆可,事事皆行,自然也不会有垮塌重来的一日。”
先生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评判。
良久之后,先生才道:“倒也是个道理。只望你一直如此,那便是个好事,能成大道。”
他顿了顿,便收了话音。
花信一直都知道,那句话还有后半句,既然有“索性一直如此,是好事”,那便应该有“倘若某天骤然变了”。但他那时候并不在意。因为于他而言,有前半句就行了。后面的与他无关。
***
这位先生的前半句说得很准。
花信年纪轻轻便修行大成,弱冠之后不再整日闭于高阁。他在花家地位甚高,有时甚至隐隐能超过家主,但他很少插手门派事务。
他常去外边游历,常作举手之劳,但与人交往依然如故,始终“点到即止”。
数十年下来,他从花家大公子慢慢变成了“高人”、“前辈”,但有人在他面前提一句“故交”,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当年那个教他阵法和丹方的先生。
或许就是因为那位先生曾经认真地同他聊过那些话。
他同那位先生也一直保有联系,不多,只是偶传音书。
那些年因为他,花家变得颇有些名望。
但他并不关心。
也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一些封家的光景。说封家出了位佼佼后辈,颇有些天分,只可惜刚及弱冠就成了婚,生儿育女去了,荒废了修行。更可惜的是,听闻那双儿女还在前两日死了。
那天花信刚巧从梦都城里穿过,远远看了封家一眼。
偌大的府宅挂着苍白灯笼,那位据说“颇有些天分”的后辈正在送宾客,整个人几乎脱了相。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修者会因为生死之事颓然至此。
***
花信并非不能理解生死,相反,在外游历的那些年里,他见过数不清的生死离合,他能明白那些人为何悲痛,也偶有触动。
但他生性如此,即便触动都是“点到即止”,从不过度,也从无失态。
如此性情一直延续了很久。
后来人间神木不再,九霄之上多了一个仙都。他有幸成了最早飞升的众仙之一,甚至坐到了灵台仙首的位置上,那种“点到即止”的触动就更浅淡了。
因为他从此再看人间,便是数不清的模糊面孔,而非某一个痛哭的人。
他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因为“某一个人的痛苦”而有所触动了,结果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人间传书。
那封传书所用的符纸带着一股浅淡的丹药味,于花信而言十分熟悉。
曾经那位教过他阵法丹药、被他认作“故交”的先生,每每给他传来音信,所用的符纸便有这种味道。
后来那位先生离世,临终前给他传了最后一封书,说自己的独女尚在人世,也不知将来过得好不好,托他偶尔去人间时,帮忙探看一眼。
先生的独女身在王都,嫁了问天寮的寮使为妻。当时的问天寮负责卜问天机,供的就是灵台十二仙。
花信承了丹方先生的托付,偶尔下人间一趟,一来二去,就成了寮使尊称的“仙友”。
他那日收到的传书,便来自于寮使夫妇。
只是那传书经历了一番波折,到他手里时,已是物是人非——
那对寮使夫妇受人构陷丧了命,留下的独子也早已不在王都,跟着流民栖身山野。
那几年,仙都正是盛时,人间却并不太平。
山野阴物邪魔十分猖獗,一个不通术法的孩子流落其中,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了。
花信料想如此,但他还是下了一趟人间。
他在山野里见到了寮使夫妇留下的独子,瞎了一只眼,瘸着一条腿,带着满脸满身的血,看着他。
他以为那少年会哭,因为疼,因为怕,或是因为委屈。他所见的凡人大抵如此,都会在这种时候嚎啕出声。但那对方没有。
那少年只是两眼通红地看着他,然后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时隔不知多少年,他终于又看清了人间“某一个人”的脸。
红着眼睛无声的撕咬,竟然比嚎啕大哭给他的触动更多一点。
也不知是因为“故交”渊源,还是因为手上的撕咬和血让他感知到了对方的宣泄和痛苦。
于是,他生平头一回解释了一句:“灵台自有天规,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间事。”
他一贯少有触动,不擅宽慰。
但那天,他看着那少年慢慢松开口,瘸着的腿一直在抖却犟着不吭一声时,还是出言宽慰了几句。
只是他确实不擅于此,只好说些打岔的闲话。甚至给人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云骇。
***
曾经还在凡间时,花信听过一句话,说倘若你想与某件东西牵连得深一些,就给它取个名字。
他生性平淡,所以从不觉得一个名字能有什么区别。
他也确实没显露出什么区别来——他将那个叫云骇的少年带去了花家。
那些年里,花家常会收一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进门,弟子堂有吃有穿有教习先生,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云骇去了也一样,从此一生都随造化机缘,不用他再多过问。
他至多像当年承丹药先生所托一样,偶尔下人间时探看一眼。
一切本该如此的。
然而他在离开花家时,无意瞥见云骇的神情——那少年看着花家练剑的弟子,眼里是灼灼汹涌的渴求。
他蓦地想起当年先生的话:“修士们总是有所求的。”
他知道那少年此刻所求必定不是长生,也不会是要护某一个人,因为已经家破人亡无人可护了。那眼里翻涌的,只会是报仇和恨。
可恨意能坚持多久呢?报完仇之后呢?
倘若报完仇就此休止便罢了,若是停不下来又该如何?而世上沾了血就停不下来的人,他见得多了。
他不希望那个少年变成其中一个。
于是他临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别给云骇佩剑,也别教习术法。
花家当时的家主听得一愣,满脸惊诧地看向他。但最终,家主也没敢置喙,只问了一句:“不练剑也不习术法,那他每日做什么?”
花信道:“先养伤吧。”
直到回了仙都宫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应过来,花家家主
为何满脸惊诧,因为他不知不觉又破了一道例——他在过问旁人之事。
曾经教习先生一日三叹,他都不会多问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该如何对待那个少年。
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后果。
或许是为了恢复如常,那之后将近两年,他都没有再下过人间,那少年也渐渐成了一个“与世间万千人无异”的存在。
直到两年后,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个少年从墙头翻下来,跳进连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声“师父”,跟着便佯装潇洒地说:“你若是后悔带我回来,大可说一声,我自行离去便是。”
那时候云骇伤早已养好,个头窜了一截,有着少年抽条拔节的凌利感,像是换了一个人,骨子里却还透着当年瘸着腿发抖,死咬着不吭一声的犟。
于是,花信一如当年一样,又给了他一句解释。
***
很久之后,花信再想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最初起,他们之间就充斥着一次又一次无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见”、“难得”和“破天荒”,都落在这个叫做云骇的人身上,不论是笑还是怒。
或许是因为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个人当他是“师父”,而不是束于高阁之上的“明无仙首”。
他一直觉得,云骇做什么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理所当然”之感——
因为他算是师父,云骇算是弟子。他们便理所当然要比仙都其他人亲近一些。
云骇理所当然能出入他的住处,往他一片素白的宫府里摆放各种玩意儿。也理所当然能在闲时去往灵台,找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请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办了好事,理所当然能向他要几句夸。出了岔子,也理所当然跑来讨几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习惯了。
甚至无需“久而久之”,他从最初好像就是习惯了的。***
其实习惯是最温吞如水的东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面不动,便永远察觉不了。
于花信这种性情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他并非真的无波无澜。
有一日,他在宫府一座楼阁之上誊抄灵台经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扰他,都规规矩矩地呆在偏屋,离楼阁远远的。
四周素白无色,也没有一丝人声,楼阁之下还有丹炉药香隐隐传上来。
他誊抄了一卷,嗅着那股药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少时、未及弱冠,被远远安置在花家剑场边的高阁上,十数年如一日地当着花家一众弟子中的标杆和例外。无人叨扰也无人靠近。
就在他饱蘸了墨,换了一卷仙帛,平湖无波打算继续誊抄时,一道青色身影撞进余光。
那道身影手里拿着一瓶会学人说话的语草,一边跟语草胡乱斗着嘴,一边身轻如柳絮般绕过高阁横梁,一跃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经案前。
“乖巧一点,多学好听话,少招人烦。”云骇指着那语草警告完,将那瓶跟他衣衫同色的语草搁在经案上,当啷一声轻响。
他撑着经案,笑着说道:“师父誊抄经卷烦闷吗?我来陪你。”
花信笔尖一顿,抬了眸。
笔尖饱蘸的墨不知何时滴在仙帛上,化了一大片。
***
那其实是往平湖里投了一颗石……
只可惜时机不对,有些晚了。
因为那之后没多久,云骇就一贬再贬。大悲谷香火零落,近百年没有一丝供奉,于是某一天,天际寒星滑落,仙都少了一位被叫过“郎官”的仙。
依照灵台天道的规矩,被打落人间的仙是会被整个仙都淡忘的。不会有人想起这个人,哪怕看到与他相关的东西。
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和过往就像蒙了一层浓重的雾,朦朦胧胧拨扫不清。
但是花信与其他人不一样,因为在他的宫府里,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那些平添活气的灵物,还有那些摇头晃脑说着“仙首今日还不曾笑过”的语草。
他一边在天道作用下淡忘,一边又会看着那些灵物语草,想起那抹跃过横栏、撞进高阁的青色长影。
那是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
就像有人反复往湖里投落石块,再反复将涟漪压平。
他开始经常将自己束在那座楼阁上誊抄经卷,一模一样的仙帛、一模一样的笔,有时候甚至连天都像那日一样泛着绯色。
但不论他誊抄完多少卷,不论他何时顿住笔尖抬起头,都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笑嘻嘻又理所当然地落在他面前了。
***
于是,他又有了一次破例。
依照灵台天规,被打落人间的仙,他是不能过问的。但他有一次借事去了花家,在花家留了一道符书,帮忙探看那人的痕迹。
在那些年的符书回音里,云骇落回人间后过得其实还不错,他忘记了曾经仙都的所有,像世间万千百姓一样,过着普通而平静的日子。
他就住在春幡城边角,在花家日常可以探寻到范围里,学了一些简单的术法,但一直没有再入仙门。
仙都之人不记年岁,但明无仙首是个例外。倘若有人突然问起,他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答一句如今是人间多少年。
明明他作为仙首,必须常守灵台,很少得空去人间。
***
曾经,花信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多年,直到云骇在平静中慢慢走完凡人的一生。
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所谓的“平静”比他所以为的要短得多。
某一天,他在花家的符书回音里收到信,说云骇跟着车马行经大悲谷时碰到了邪魔作乱,花家已经在往那里赶了,但是恐怕凶多吉少。
很久以前,在他还不及弱冠之龄的时候,教习先生曾同他聊起过生死。他当时回答说:“那自有一番机缘,短命或长生都各有造化,我不在意。”
而不久之前,他甚至还想过,凡人自有生老病死,云骇免不了这些。
可真当他看见符书上“凶多吉少”四个字时,他才发现自己先前所说皆为空话。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负剑直下了人间。
他心想:倘若云骇尚有一丝活气,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救回来。
倘若云骇已经身死……
那一瞬,他正穿过大悲谷上方的云烟。明明没到隆冬却
凉得心惊。
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去想后一个“倘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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