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失败了,遭受非议也是在所难免。
但李瑕却没料到,在当朝,王安石竟是被口诛笔伐,尤其是靖康以后,时人多是认为“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
反观贾似道,如今虽有轻佻之名,无非白日狎妓、教官家斗蛐蛐,百官嘴上非议,其实皆以为无伤大雅,不少人心底还承认“其材可大用”。
当今官家用人的水平……在丁大全拜相以前一直被百官颂扬的,至少杜范、吴潜、董槐、谢方叔等人官声都不错,包括对贾似道也是量才而用。
此事说来可笑,但目前为止,在大宋官场上,贾似道的名声还真是远远好过王安石。。尤其是在这“阎马丁当”为祸朝纲之际,他甚至还能被百官划到忠臣良将的范畴中。
听了廖莹中的述说,李瑕不由暗自摇头,提醒自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对待当今的人心、看法……
“如此说来,贾相公亦欲变法,又恐如王安石一般身败名裂?”
“限田之策,汉代董仲舒始议,之后历代皆有,为抑富扶弱之图,却皆不见成效。王介甫为人执拗,强力推行,致扰民致乱,弊大于利……”
廖莹中说着,长叹一声,又道:“东翁亦犹豫啊。若鼎顶革新,恐覆王介甫之覆辙,身败名裂尚只是其一,万一再酿成大祸,只恐社稷不存;但,大宋积弊丛生,若不思变,如何拿出钱粮抗蒙,只怕是……”
李瑕道:“还是社稷不存。”
“东翁常言,谢方叔庸材,惯会一味上书劝官家,实则毫无魄力,尸位素餐之辈尔。当今天下,须有英豪挺身而出。”
李瑕似有触动,又似没有,只默然不语。
廖莹中道:“贾家两代忠正之臣,东翁自诩‘轻薄儿’,但终究是未忘家训。”
……
这边两人说着话,侍女们已开始替他们捶腿揉肩。
为李瑕烘头发的侍女偷眼看去,只见另一侍女素手按着李瑕的腿,已起了大变化。
她不由暗想道:“他这人,嘴里正儿八经的,心里……”
便是这一晃神之间,有焦味传来,是她手上一小缕头发烤焦了。
“呀。”这侍女慌忙跪倒。
廖莹中皱了皱鼻子,正要呵斥,李瑕已摆手道:“无妨,不差这两根毛发。”
“非瑜说无妨便无妨吧。”廖莹中笑了笑,意味深长。
还待再谈,又有婢子快步上来,禀告道:“先生,有位官员想见贾相公。”
“何事?”
“奴婢不知。”
“带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过来,隔着屏风赔笑道:“药洲先生有礼了,不知恩相进城来……”
“你既来了,孙知州怎么不来?”廖莹中淡淡问道。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孙知州家的小衙内今日在城中被人打了,受了伤,孙知州正在……”
“不必来了。”廖莹中道,“东翁已歇下,尔等该忙便去忙吧。”
“是。”
“告诉孙知州,大军驻扎城外,莫弄得鸡飞狗跳,万一查到是军中将校进城惹事,给他添不自在。”
“谢药洲先生提点……”
经这一打岔,廖莹中谈兴渐减,感到有些疲惫,遂安排人带李瑕去歇,自向贾似道的屋子行去。
贾似道说是要歇息,却是未狎玩也未睡下,正坐在火炉边翻看账目,很认真的模样。
“东翁。”
“如何?”
“想必李非瑜该真心顺服东翁了。”
“他那人啊。”贾似道低声道:“便像我爹年轻时,勤勉、有大志。”
“也同样是家逢大难,少年奔走。”
“但我爹是伏阙泣诉,他却是养兵自雄。”
“东翁是想说……”
贾似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莫小看了他。”
“是。”
廖莹中见贾似道无意多谈李瑕之事,遂看向他手里的账册,问道:“东翁在算军需?”
“军需……呵,自端平入洛,边储一空,至今与蒙古恶战二十余年矣。每岁督军以七百万计,京湖犒赏以五百万计、沿边命帅以三百万计、诸将招军以二百万计、蜀中抚谕以一百万计……”
“朝廷岁入不过一万二千余万,而其所出乃至二万五千余万,这仗……不知如打了啊。”
“是啊,遣一兵、发一弩,皆仰国库。财用空竭,如血气凋耗之待毙人。”
贾似道摇了摇头,递过手中的账册。
廖莹中接过,眼睛一眯,看到的第一列是赵葵当年办张灯宴便花了三万贯。
再翻下一页……赵葵当年招兵钱超支,挪用了荆湖路钱粮十数万贯。
廖莹中不由愣了一下,问道:“这是……赵葵的账目?终于查到了?”wap.xs74w.com
“不错,吕家人方才送来的。”
“东翁决定了?”
“既起了念,难消。用今日那些小畜生的话说,搞了。”
“东翁深思呐,我当你是哄那李非瑜……”
“公田法是开源,但还需节流。”贾似道缓缓道:“待我拜相,必查清军中贪墨,当从三京败事者起……”
~~
李瑕穿过玉宇楼阁,仿佛看到了吕文德贪墨的无数军资。
但暂时而言,没人敢动吕文德分毫。
不说吕文德与贾似道的关系,如今吕文德已完全是这大宋朝的中流砥柱。
若无吕家军,大宋的防线不说一触即溃,也要很快分崩分析。
而今日廖莹中那番言语李瑕也听得明白,无非是夸赞贾似道的一片守国之心,要让李瑕服膺。
效果有,李瑕对贾似道改观不少。
他觉对贾似道公心确实有、能力确实出众。大厦将倾之际,能挺身而出,贵势之家出身却敢与所处的阶级相违,抑富扶弱,也实在是慷慨之气……
但,大贪惩小贪,本就可笑。
王安石变法哪怕是败了,其人也是先正己、再正天下;贾似道立身便不正,只怕越是慷慨报国,越遭人怨恨。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张居正……于是不得否定自己的想法,脑子也混乱起来。
“明人是如何评价张居正呢?”
李瑕心中暗忖着,不等侍女铺好被褥,在锦榻上躺下。
“你们去歇了吧。”
“官人,奴婢们……”
“我累了,去吧……”
李瑕没看她们那漂亮又委屈的脸,闭上眼想着事情。
贾似道说王安石新法未必不可行,误在未审国情、独执己见。但再洞愁形势,这大宋朝真是靠变革便能救吗?
即使解了钱粮的燃眉之急,这醉生梦死、不思上进的朝廷守又能守多久?
……
李瑕窝着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终是轻叹了一声。
“可惜你这般款待,我却无动于衷……”
~~
这一天显得极漫长,但天色还是慢慢暗了下去。
李瑕自觉今日一番见闻使自己对时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心志愈发坚定,只想一觉醒来快马奔回川蜀,因此安然入睡……
而灯火下的贾似道已少了白日里的轻松姿态,皱起眉头,露出忧愁之色。
他曾痛恨父亲贾涉为国忧劳至死,心底起誓绝不效仿。但家国的命运竟还是鬼使神差般压到了他的肩上。
这辈子,想为“五陵轻薄儿”却是不可得了。
他父亲的墓碑上刻的是“若夫制阃勋业,则有国史在”,而他贾似道,决定挽大厦将倾,在国史上为父亲再添一句。
“贾涉制阃有功,及其子,灼然于覆国灭种之祸,毅然以一身担天下安危,扶危定倾,功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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