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振兴:“......”他做错什么了?
棍子落在后背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谁家妇人在捶打衣服,抱着木盆出门洗衣服的谭佩珠驻足,眼珠转了转,怯怯地垂头,喊了声,“父亲。”
谭盛礼闷闷地点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稍霁,可谭佩珠像受到了什么惊吓,身形绷得紧紧的,父亲从不打大哥的,男儿要振兴家业传宗接代,身子娇贵,这两日不知怎么了,昨个儿打了几下不过瘾,今早又拎着棍子在门外守着,连早饭都没吃。
莫不是打人如饮酒,沾上就戒不掉了?
好奇心使然,她偷偷拿眼神瞄她父亲,恰好父亲也在看她,四目相对,谭佩珠打了个寒颤,脚底生凉。
“佩珠。”谭盛礼直起身,揍人也是个力气活,几下谭盛礼就气喘吁吁了,“把盆给你大哥,让他去。”
“啊?”谭振兴瞠目,要他去洗衣服,他不会啊。
谭佩珠也震惊,谭振兴是家里长子,要继承家业的,累坏了怎么办。
“洗衣服去。”谭盛礼握着棍子走向堂屋,留下苦大仇深的谭振兴跪着没动,肩膀抽抽搭搭地喊,“父亲。”
谭盛礼头也不回,“不洗衣服你做什么啊,佩珠要照顾你媳妇和孩子,你不去谁去啊。”谭家男儿个个懒得像头猪,空有野心而不付诸行动,功名岂是做梦就能梦来的?
谭盛礼大发雷霆,谭振兴不敢辩驳,灰溜溜的摸着爬起来,后背像火烧似的疼,忍痛接过木盆,刚接过手又赶紧像烫手山芋似的推了回去。
木盆里有孩子换下的尿布,臭烘烘的,臭得他作呕,谭盛礼转身,看到他捂嘴,作势又挥棍子,谭振兴哆嗦,克制住脸上的表情,只留那双黑漆漆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自个父亲。
“磨蹭什么?洗不干净就别回来。”
谭家男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女儿家还娇气,他要不把这种歪风邪气纠正过来,谭家往后还得更没落。
谭振兴垂头丧气地走了,走到院外,越想越不得劲,没考中秀才的不是他,凭什么让他像个农夫似的干活啊,他回望着青色的院墙,不甘心地提醒,“父亲,二弟还没醒呢。”
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滚。”
院里传来声如洪钟的咆哮,谭振兴不敢耽误,抱着木盆蹭蹭蹭地往山下跑。
山路两侧有地势不平的山地,地里有庄稼汉子干活,看他惊慌失措,不由得纳闷谭家又起啥幺蛾子了。
说起来,谭家也怪,据说祖上出过鼎鼎大名的人物,因守孝回的村,回村后就在山腰老宅建新房,很少下山与村里人走动,尤其是谭家的男人,神秘得很,轻易不抛头露面的,说是要潜心读书考取功名,很少出门溜达,可几十年过去也没听说他们考个秀才回来,邪门得很,前些年村里的老童生拍着胸脯吹嘘谭家儿子何等的厉害,秀才手到擒来,结果呢,考了好几年也就是个童生。
要知道,惠明村不缺童生,老童生考了几十年都还是童生呢。
谭家儿子要中,恐怕难咯。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别看他们没读过书,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
扯远了。
言归正传,此刻看谭振兴抱着木盆,站在山脚岔口踟蹰不前,他们懵了,同辈的谭家族人开口呐喊,“振兴兄弟,你要去哪儿啊?”
谭振兴充耳不闻,惠明村旁边有条河,村里人都蹲在河岸的石阶洗衣服,多是妇人,要他和她们凑堆唧唧歪歪闲话家常不如打死他算了,怎么说他也是个读书人,身骄肉贵,与农妇并肩洗衣服像什么样子。
可父亲的话又不能不听,对了,沿着河边走,找个隐秘不被人发现的地把洗衣服洗了不就完事?hTtPs://wap.xs74w.com
想到此,不禁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拂手拍了拍衣服的灰,直起腰杆,昂首挺胸的往河边去。
而他不知,地里到处是干活的人,再隐蔽的地儿能有多隐蔽,不到半个时辰,谭家长子在河边洗衣服的事就漫山遍野传开了。
男人洗衣服不算什么,有那父母过世照顾幼弟幼妹的儿郎,死了婆娘的鳏夫,还有妻管严的庄稼汉子,亦或者疼爱媳妇的丈夫,貌似都和谭振兴不沾边吧,况且谭家搬回惠明村几十年,何曾看谭家男人干过活啊。
这是天要下红雨了啊。
村里妇人八卦,消息灵通,很快就联想到刘家中秀才的事了,刘家和谭家是亲家,刘明章考上秀才摆三天流水席,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了,独独不见谭家人露面,兴山村的人说刘明章亲娘不喜欢谭家闺女,过门三年肚子都没动静,眼下刘明章成了秀才公,势必要重新找门亲事的。
从这次故意疏远谭家就看得出来。
谭家老爷怕是听到风声拿儿子撒气呢。
撒气不管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谭家除非出个秀才公压制住刘家,否则休妻是必然的。
谭盛礼并不知谭家成为村里人茶饭后的谈资,他在京城出生的,从没回过绵州祖籍,倒不是说他不念旧,而是自他祖父那辈就搬离出去,他祖父志向恢宏,博学而笃志,不愿子孙回祖籍谋事,在京城站稳脚跟后就在京郊买了块坟地,希望谭家扩充坟地,世世代代葬在那。
他祖父说,青蛙在井底待久了想象不到外面天地的广阔,绵州地势险峻,山路难走,他这辈好不容易走出去,不想子孙再回来。
岂料后人不争气,终究还是回来了。
望着木桌上蒙灰的牌位,谭盛礼眼角发涩,拿起祖宗的牌位,轻轻擦拭,从最后一排的老祖宗,到他自己,再到他的子孙,每个牌位都擦拭干净,摆放整齐,又找扫帚将祠堂里里外外清扫了遍。
吃过午饭,他再次来到祠堂,久经关闭的木门敞着,投进去几束光亮,微尘在光影里飞扬,他低头理好仪容,百感交集地顺光而入。
双腿弯曲,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谭辰清跪过的蒲团,上边还残留着酒的味道,夹杂着鸡肉的嗖味,倏然,他双手撑地,额头贴着地面,重重地磕了3个响头,再多的誓言皆是虚妄,只愿列祖列宗泉下能安息,别惦记这些不肖子孙了。
不值得。
劝慰,忏悔,反省,待他走出祠堂时,太阳渐渐西斜了,谭佩珠抱着个婴儿,坐在树下轻声细语的说着话,手帕盖着婴儿的眼睛,只露出口鼻,斑驳的光落在她身上,莫名的温暖人心。
谭盛礼的眼神跟着柔和下来。
谭家没落,最亏欠的就是谭家的女人,他叹了口气,过去瞅了眼孩子,婴儿是谭辰清孙女,取名谭世柔,因着谭辰清不喜欢女孩,洗三没有办,家里添增人口是喜事,庆祝庆祝也好,不过孩子还小,等百日宴再办,他让谭佩珠告诉汪氏不用多想,生女孩谭家也欢喜。
谭佩珠懵懵懂懂的,不知听进去多少,逢屋里默写答题的谭振学唤他,谭盛礼进屋,这间屋子是书房,临窗有三张木桌,是谭辰清给三个儿子准备的,谭振学坐在中间排,谭盛礼过去,仔细阅读他的答题。
院试主考四门,贴经,墨义,诗文,杂文,谭振学勤学苦读,早已熟读四书五经,贴经和墨义应该没啥问题,至于杂文,读过政府公文照着中规中矩的写基本不会出乱子,难的是诗文,不过谭盛礼让他把诗文和杂文都默写下来,看看到底哪门没过。
谭振学的字灵动飘柔,有种江南女子的婉约感,不够苍劲有力,却别有番特色,给人的感觉干净舒服。
今年院试的诗文是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为题,听着像是春天的盛景,实则不然。
对谭盛礼而言,这道题目并没任何难度,看似写春景,实则指冬日雪景,谭振学没有答错方向,格律声韵勉强凑活,诗文虽平和,但在文风不盛的巴西郡算中上水平,谭盛礼又考察他贴经墨义等功课,俱没有问题。
谭盛礼皱眉,不该是这样啊。
谭振学有点怕他,看他坐在桌边,食指摩挲着桌面凝眉不言,不由得心头发紧,想到堂屋墙上多出的那根木棍,他沉吟许久,小声交代,“贴经墨义没过。”
说起来他也不知是何原因,看着考卷他就浑身冷得发抖,背过的文章通通记不住,握笔的手直冒冷汗,好多题都是不会的,贴经和墨义考得其差,倒是杂文和诗文轻松得多。
“贴经和墨义没过?”谭盛礼皱眉。
谭振学不敢含糊,老老实实把原因说了。
“前两次也是因为这个?”
谭振学悻悻地点头,这个原因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要不是他大哥的哭声太过凄厉,他不会说的,“父亲,是不是...是不是......”
“是什么?”谭盛礼问。
谭振学摇摇头,不说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想说是不是他被诅咒了,要不然怎么每次的遭遇都差不多,而且那种感觉很奇怪,拿着考卷什么都不会,走出考棚什么都会了,像被施了诅咒。
看他吞吞吐吐的,谭盛礼没个好气,“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遇事多反省,多从自身找原因。”
“是。”谭振学颔首,恭敬道。
谭盛礼哪儿会不知道谭振学的问题出在哪儿,追根究底,考试太过紧张所致,他曾做过两届会试监考官,见过无数因自身原因无缘殿试的,走着进抬着出的比比皆是,考生承受力弱,遇到难题就手忙脚乱乱了阵脚,答题张冠李戴不知所云,更有紧张得心痛猝死的。
谭振学的情况不算严重,加以调整,考个秀才不难,不过谭盛礼不急于指点他,读太多的书德行不好又有什么用。
“既是贴经和墨义没过,之后再好好巩固,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是。”
谭振学的情况让谭盛礼稍微有所慰藉,总算有个上进治学的了,他看得出来,谭振学资质普通,靠的是勤奋刻苦。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发愤图强胜过半途而废。
说到半途而废,他瞅了眼日头,快申时了,那位去河边洗衣服的人还不见回来,恐怕又躲哪儿偷懒去了?不是谭盛礼偏听偏信,谭振兴性格随父,阳奉阴违乃家常便饭,不好生管教又是个给列祖列宗蒙羞的人物。
他没有出门找人,只要他敢抱着盆脏衣服回来,有的是棍子等着他。
棍棒底下出孝子,武将嘴边常挂着的话,以前他不赞成,自从他过世后没几年,儿子做主变卖家产举家南迁,他就后悔没狠狠揍他们。
好在,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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