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州西北的庄浪河畔,白贻清跟车夫并排坐在驴车的上,看向不远处横在河谷中间的野狐堡。
他没穿官袍,因为那一身绯色太显眼了,只是头戴四方巾、身着直领大襟的蓝色道袍,足蹬一双浅后跟的云头履。
一身流行于明后期的偏年轻化的装束,让这个中年男人衣袂飘飘、风流倜傥。
这身衣裳鞋子用的都不是名贵好料,鞋是棉布面、衣裳是单层细麻,款式也俱为民间士庶居家的常用穿搭,图的就是个轻便简单,减少他身上的官气。
因为白贻清是大明在甘肃的巡抚。
甘肃巡抚历来人选都是北方人多、南方人少,但白贻清是个例外,他是南直隶常州府人士,出身名门,家族到他已经是第五代进士。
白贻清的为官生涯,一多半都在陕西这个地方,从陕西按察副使兼西宁兵备道、后来负责关内道,到崇祯元年做了陕西参政,同事是洪承畴。
因其在陕西有充分的任职时间,熟悉西北的风土人情,而且政绩不错,便升任陕西巡抚。
他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插部西迁的影响并非只有刘老爷能看见,实际上陕西在职官员能得到比刘向禹更多的一手信息。
他们不需要去推测,就能得出与刘向禹类似的结论,甚至更加全面。
因为刘向禹只知道,义军转入劣势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哪。
而白贻清知道,除了八大王和闯王,三万官军已经将大股流贼挤压在山西一带。
总兵倪宠、王朴率六千京营兵驻军武安,卢象升在大名,左良玉的援剿军在新乡,邓玘率领川兵在辉县,河南参将陈永福率毛兵乡兵驻军于黄河北岸的河内。
从战略态势看上去,流贼将会在旦夕之间覆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左良玉的军队不再继续进攻了。
一方面是崇祯爷向各支军队派遣的宦官监军到了,人们心里都有点不爽快。
另一方面,就在今年五月,飓风袭击沿海,从六月起,汉江发大水的同时,河南也下起暴雨,终于酿成涝灾。
在河南东北部活动的左部、邓部官军只能避入山区,眼看包围圈即将形成却不得寸进,只能等待陕西边军调入山西,给予流贼致命一击。
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陕西边军不是说动就能动的,这得看陕西的官老爷们让不让他们动。
而官老爷让不让边军动,看的是刘承宗眼色。
陕西的边军调进山西容易,可谁来防备刘承宗啊?
且不说刘贼流贼,哪个害处更大;单就说,流贼害处再大,那也是在山西害处大,他们这些陕西官员,可都在陕西。
而白贻清这个甘肃巡抚,担心的事情比别人更多。
这两年,他是眼睁睁看着刘承宗怎么变成西北烂地之王的。
除了忙里偷闲打了个三边五镇联军,其他时间里,刘承宗统率下的元帅府,把西宁周围能打的土地全打下来了,能招募的军队,全部归拢到自己手下。
西宁方圆两千里,除了朝廷兰州到西安的腹地,唯一一个没在元帅府之手的地理单元,只剩河西了。
其实刘承宗马不停蹄的开疆扩土,并不是白贻清感受到压迫感的主要原因。
甘肃是个完完全全的军镇,当地较之内地,有很强烈的军事传统,而且自明初以来,就是高烈度战争爆发的主要地带。
有明以来,在甘肃爆发的战争已多达二百七十余次,平均是一年一场大战。
正因如此,甘肃历来不乏能征惯战之将、忠勇效死之士,那元帅府的刘承宗强归强,难道甘肃的军队就不能收拾他了?
白贻清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在甘肃镇下令整军修武,可有时候那些事不看不知道,一查甘肃镇那烂得是叫个千疮百孔,触目惊心……他们恐怕还真收拾不了元帅府。
就这么说吧,整个甘肃镇上上下下,就没有一处能让白贻清满意的地方。
军队是要吃粮的,粮食是地里长出来的,而甘肃的地,荒漠化非常严重这是谁都没办法的事。
白贻清一开始也认为是天灾。
后来他发现一个问题,在河西这个地方,实际上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人祸。
河西的人地矛盾其实并不大,较之其他地域,它的人口不多,至少较之古代不多。
这里的人口在西汉中期达到巅峰,当时有人口七十万户,而后一直在下降、停滞、恢复之间循环往复。
而在明代,人口就不能以户来衡量了,因为以户为单位的勾军、放大户而勾单丁的徭役,导致百姓消极对抗,对抗的手段就是几个姓的人合编一户,导致经常出现数十人乃至上百人在一个户口上的现象。
尽管官府禁止了数姓合一户,却无法禁止一姓合一户,因此只有口数才是明代准确的人口数目。
白贻清掌握的人口,只有非常模糊的一百六十二万零七百四十四口。
他知道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因为这是张居正死前最后一次清查人口得到的数量。
在那之后,甘肃各地卫所衙门、军堡倒是依然按照朝廷法令每过十年进行一版黄册更新,但基本上都是简单的加减法来应付差事了。
十年过去,人口加七百二十四,报上去;再十年过去,拿上个十年的人口减二百七十六,报上去。
反正都跟闹着玩一样,应付差事。
即使白贻清是甘肃巡抚,也没有得到甘肃准确的人口数目,因为大家会拿这套加减法来应付朝廷,就同样会拿加减法来应付他。
他只能得出河西人口大致恢复到汉代水平的结论,但是田地……远没有汉代那么多,账面上有屯田三百六十万亩,实际上能收上囤粮的一半都不到。
白贻清穿着官袍乘轿巡查,人们带他去的都是荒地旱地沙地,脱了官袍自己按图索骥,却发现军屯田都被将官豪右之家霸着。
那些田地根本没荒,甚至还用上了砂田法,收成好的很,平时收成能高出五到八成,就连闹了旱,别的田地只能收回种子,他们却仍能收上八九十斤粮来。
何况役使旗军耕种,几无成本又不上税,擅自更改渠道,霸占水利以至民田荒废。
军队连行军的粮食都没有,出征青海是想都不要想了,在甘肃占据地利防御刘贼还能勉强想一下。
由于白贻清老爷所处的这个层次,连寻常地主都很难自然接触到,更不必说处于甘肃最底层的三劫会成员了,以至于他对底层百姓的感知被锁住了,根本不知道一潭死水的表象之下,甘肃酝酿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他考虑甘肃和元帅府的问题,出发点依然是军事。
元帅府对大明朝廷在西北的调动情报,有一定的滞后性,但很难说一无所知。
当朝廷调拨陕西军队进山西,元帅府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就会开始准备战争,双方爆发军事冲突,也就是板上钉钉。
那么元帅府只有三条进攻路线。
西线是绕过祁连山,经山谷或大漠,扣关嘉峪;中线是经祁连山的山脊垭口,翻山越岭袭击腹地;东线则是经河口,沿庄浪河向西北进军。
毫无疑问,西线等于浪费粮草自断退路,中线等于抛弃重装备取死之道,只有东线是正常人、或者说正常军队会走的路。
白贻清认为,这场战争正在步步逼近,朝廷的国运与他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一点——兰州。
兰州在朝廷手中,元帅府即使军队沿庄浪河北上,辎重队也难以在围困甚至攻陷兰州之前大举入侵甘肃。
但现在的问题是甘肃到兰州的路段,庄浪河汇入黄河的河口渡,在河湟大战后被元帅府占领,截断了甘肃和兰州的通道。
所以白贻清才身着便装,出现在兰州河口渡西北六十里的野狐堡,既是深入民间探查沿途防线的军田、军兵状况,也为向元帅府借道渡黄河进兰州。
沿途都算安全,他只带了一名书童和一名车夫兼护卫,没出现什么意外,人们对他这种老童生打扮的人缺少兴趣。
不过走到这里,眼前出现了一个大问题。
本以为要在六十里外的河口再向元帅府借道,却没想到隶属于庄浪卫驻防的野狐堡,悄无声息的改旗易帜了。
城堡上飘扬的居然是元帅府的赤旗。
这么重要的事,他这个甘肃巡抚居然一无所知,要不是亲自到这来,白贻清还被蒙在鼓里呢!
没等他火冒三丈,指使驴车调头回庄浪卫兴师问罪,野狐堡里的守军已经出来了,数骑快马拖着扬尘持弓拈箭,为首头戴朱漆勇字盔、身着布面泡钉甲的头目呼喝着叫他们停下。
一时间白贻清与护卫、书童都像草原上受惊的小兔儿,一动都不敢动。
这倒不怪护卫胆怯,巡抚大人要装个普通读书人,那车夫穿铠甲携弓刀火枪显然违背常理,而一个穿布衣持鞭杆的车夫,面对数名驰骋而来的骑兵,而且是有弓箭的骑兵,显然是束手无策。
好在有从军生涯的车夫依然能冷静运用他的见识,对白贻清低声道:“大人,除了那个领头的,其他人都不是老兵。”
白贻清低声问道:“那,可以奋力一搏?”
护卫摇摇头,这种情况跟勇气、胆量无关,双方差距太大,根本没有得手的机会。
白贻清倒也不气馁,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换了副脸面,带着讨好神色下车拱手问道:“诸位将爷好汉,不知拦下小人,所为何事啊?”
就见那领头的军汉在马背上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对左右轻笑一声:“可算有胆大的敢上前了。”
说罢,军汉翻身下马,上前板着脸抱拳,操着一口陕北方言对他问道:“瞧你模样是个读书人,你从北面来,可曾遇到有人自称帅府军兵,向你索税?”
白贻清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北边是庄浪卫的红城子,也叫红城墩,那有个百户衙门,按说这里也该是个百户衙门,但眼下叫人占了。
他摇摇头道:“回将爷的话,北边的红城墩是庄浪卫旗军驻守,小人倒是不曾遇到帅府榷关,敢问将爷,小人若想从此处过关借道入兰州,不知要纳多少关税?”
所谓关税,指的是钞关,民间称榷关,是主要设立在运河、长江、沿海地区的关税所,收的是过路费。
野狐堡并非钞关,但白贻清料想元帅府草寇起家,如今又叫他们的民壮拦下,多半是想收个路费。
戴勇字盔的军汉听见这样的答复,似乎十分满意,点头道:“算他们识相,那你过去吧。”
“啊?”
白贻清闻言一愣,这跟他想象中不一样啊。
那军汉本来已经按着腰刀转头扶上马鞍子准备往堡里走了,听他一愣,不禁发出嘲笑,问道:“难道你还非想给我们些路费不成,这一路到兰州都没税卡,只有渡口有个登记,坐船该给艄公钱可不能少。”
“小人自是知道。”
白贻清答了一句,此时他心中已经没有忐忑与害怕了,这些帅府军人虽然看起来很凶,倒是没有害人的意思。
想到此处,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追问道:“将爷,拦下小人,是北边出了什么事?”
军汉闻言转过身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让你走你就走,怎么这么多话呢?”
随后他却似乎想到什么,面上表情这才稍好了点,指了指身后的野狐堡:“我是元帅府在河口东关的百户,早前这的百户伪称帅府军官,向过往商旅收税索钱,坏了大帅名声,叫我带兵剿了。”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白贻清一番,道:“看你模样,是个读书人,想必在兰州也有些朋友,过去了告诉他们,野狐堡是帅府在庄浪河最北的城堡,从这里直到河口,俱无税卡。”
“若遇到有人索税,必是官军假扮我等,让人们不要拒绝,以免其谋财害命,可先给些钱财于他,到野狐堡来找我,我自有办法将钱财追回。”
白贻清闻言皱眉道:“竟有此事?”
军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老头一皱眉,倒还有点威势,笑道:“你是村里管事的?想必是很久没出门,见识也忒短了点。”
“河湟大战结束,脱伍溃兵逃得漫山遍野,单苦水驿左近山区就有七个自称元帅府千户的,还有一个几十号人手就敢自称指挥使,劫掠百姓袭击商旅,到现在都没剿完,这些你都不知道?”
奶奶的。
白贻清心说坏了,官军都开始装贼兵了,贼兵倒在这主持正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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