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在城东等了半宿,营地向西的辕门外洒了满地铁蒺藜,甚至给夜哨巡营准备了十二条狗,只等气急败坏的罗汝才出城夜袭。
听着城西大乱的喊杀声,即使是左良玉,也不禁在营内赞叹一声:“好个狡猾的曹操!”
短短数日,宝鸡城内的罗汝才就让左良玉深刻地记住了他的名号。
在此之前,左良玉其实跟罗汝才并不熟,只觉得这是个普通的流贼魁首而已。
毕竟元帅府将领虽多,却都被隐藏在刘承宗用兵稳重的光环之下,纵然身居旅帅之位尚不得施展才华的机会,更不必说罗汝才这样的参将了。
相较而言,反倒是杨麒、贺虎臣、王承恩和粆图台吉那四个派到漠南的将军,在明廷有更大的名气。
帅府参将之中,名气大到能让明军将领感到恐惧的,只有过天星张天琳一人而已。
那也只能算是威震甘肃及陕西部分地区。
罗汝才,名不见经传,就连曹操这個诨号,都是左良玉军中收编的陕西流贼口口相传而来,对其认知还停留在刘承宗入青海之前。
但就这几日围城,让左良玉陷入气急败坏的境地,如今冷静下来,左良玉便意识到自己把罗曹操想简单了。
尽管他在攻、罗在守,但是在战术上,他一直在被罗汝才牵着鼻子走。
罗汝才让他攻城,他就攻城;让他气急败坏,他就气急败坏。
到头来还攻不下城,只能在城下干着急。
直到这会儿,他依然被算了一道,人家夜袭没错,但夜袭的不是他!
听到城西大乱的第一时间,左良玉就猜到是罗汝才派了马队前去踏营,因此便派部下健将罗岱拣选精骑前去支援,为的就是截住罗汝才劫营后的入城军队。
但那边的罗岱还没回来,东边就来了人,是龙在田部下滇兵,骑着毛茸茸的矮脚滇马溜达过来,急报道:“左帅,东边发现火光,似有敌军举火夜行!”
“东边?”
左良玉瞪眼道:“东边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不是问滇兵的传信骑卒,而是在问自己。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左良玉的头脑就已经进入战斗状态,他在思索。
西边已经遇袭,左良玉通过那边闹出来的动静,有把握判断,那只是罗汝才在宝鸡城内的守军发动偶然的夜袭。
但如果说此时此刻,在东边正有一支军队摸黑快速接近云南军,左良玉就不得不思索,刘承宗在夜间发动会战的可能性了。
而夜间发动会战?
这本身就是个疯狂的想法。
夜袭是有优势的。
左良玉也是基于常识,判断罗汝才一定会夜袭。
毕竟如果是白天,守军刚出城门,他们就已经在围城营地严阵以待了,没有对等的兵力,守军很难在野战中取得优势。
而在夜晚,守军可以仅派出少量精锐,就能借助夜晚延缓围城军队组织防守的时间,达成扰乱、甚至击溃的效果。
但是在技术上,左良玉找不到刘承宗发动夜间会战的理由。
论兵力,刘承宗不比他们少;论时机,此时此刻他们已被罗汝才的夜袭警醒,处于严阵以待的状态。
最重要的是方向,就算夜袭,刘承宗也该从北边来。
左良玉对宝鸡城西曹文诏那边的阵势不清楚,但很了解自己这边小两万军队的排兵布阵。
他们从最西边的左军围城营地、到艾万年的延绥营,再到渭河南岸拉开战线防御河畔的云南军,是一条自西向东的长蛇。
当然他们的弱点也不是北边。
一方面渭河的存在,让明军只要守住沿岸,元帅军即使渡河也很难突破。
另一方面则是地势,宝鸡在渭河以南的地块,是一块东西长、南北短的狭长河滩,南北最窄不过三四里,军队摆开了一个营就能拦住。
所以就算北边再不是弱点,元帅军也不该从东边来啊!
左良玉脑子都烧了,他寻思刘承宗从东边来,几乎就不可能正面击溃他们了,那得从东向西打穿他们全军。
不集中突破横阵,硬要正面突破纵阵。
而且还是夜间发起会战,双方都要盲人摸象般摸黑对砍……左良玉想不通啊,真想不通。
这他妈就不合理!
既然这个事儿它不合理,左良玉转过头来:“报龙将军,东边是诱敌。”
他像死了半天又诈尸一样,缓缓收缩眼睑,将瞪大的眼睛恢复正常,语速也越来越快,道:“若今夜有大敌,必由北进渡河而来。”
支撑他这一判断,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地形。
刘承宗的军队在狭长地形上摆不开,无法发挥兵力优势,真要过来,铁定是拉开战线渡河,伺机重点突破,撕开云南军防线。
但即便如此,左良玉心里其实依然不信,刘承宗会发动夜间会战。
罗汝才能夜袭,那是因为他之前就驻军宝鸡,对宝鸡县外的地形地势、沟渠田垄都很熟悉,可以说是实地勘察很多遍了。
而刘承宗的主力军队根本没这个机会、没这个条件,既不知道进攻路线,也不知道撤退路线。
不勘察地形地势,夜间会战一旦失利,军队便不知往哪撤退,大军顷刻就会崩塌;甚至就算胜利了结果也一样,不知道该向哪继续进攻,迟早在追击中崩溃。
在这一点上,左良玉的思路特别正,正到几乎跟刘承宗的思路一样。
渭河北岸五里地,刘承宗的前哨塘骑在荒废农田上摸黑刨了几个土坑,歪歪斜斜,连到一起都只能连成一个大对勾儿。
人们在各个土坑南边搭上幕布遮蔽,于坑内点燃篝火,作为后方军队的指引标识。
随后缓缓进军的各营,一个大队一个大队牵着战马驴骡走来,在参将的命令下止步,就地休息。
刘承宗在之后同王文秀一道抵达,刘承宗的虎贲、张天琳的骑兵、高应登的马步兵以及王文秀驻守凤翔府的那一个营。
四营军队在荒原上摆开,列出十二座没有木栅壕沟保护的营地。
如此列营,主要目的是防范夜袭。
军阵一点儿都不精妙,简单的一座大营在内、两座小营在外,四座大营居中、八座小营在外环绕,对付夜袭却非常有效。
原理是:你打了他,可就不能打我了。
把屯兵四五百人的小营扔在外面,夜袭的军队来了先打小营,休息中的大营便有时间穿戴铠甲、组织防御,不至于在睡梦中被敌军砍翻。
组织起有效防御,再想把对手打趴下的事儿。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只有他打别人,别人不能打他的道理。
他能向明军发动夜袭,明军自然也可以向他发起夜袭。
甚至在主观上,刘狮子认为明军主动发起夜袭的意愿,要比他高。
所以他确实没打算在夜间发起会战,军队移营,也不过是为了留一手。
毕竟罗汝才在城西闹出大动静,张献忠的军队从东边闻声即进,战场上的气氛烘托到这儿了。
不过王文秀其实一路上都在劝说刘承宗叫停进攻,理由就和左良玉心里想的事一样。
他说:“大帅,张部所率临洮旅俱为客兵,都没来过凤翔,夜间作战再遇慌乱,胜不知向何处追击、败不知向何处撤退,我看不如骚扰一宿,明早再向敌军进攻。”
刘狮子长出口气:“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啊,但事情不能光想一面。”
“他们对阵的龙在田是何许人,我不知道,但左、艾二将总归清楚,艾万年拖延病体在陕山之地追击平叛,咬住农民军便不松口;左良玉提两千昌平劲旅,横扫黄河两岸。”
“而我的临洮旅不过军户出身,你真觉得我现在下令,能把他们全须全尾地撤下来?”
王文秀不说话了。
其实这一幕,刘承宗在白天给张献忠传令的时候就已经设想过了。
他之所以让师襄临战听张献忠的,就是因为他没有把握能在夜晚对军队依然如臂使指。
指挥有距离、传令要时间,夜晚旌旗不好使,又隔着渭水,军令传过去就有滞后性。
更别说黑夜里隐蔽的临洮旅仅有少数人举火引路,他就算站在土山上都看不清军队到底走到哪儿了。
弄不好他现在让张献忠撤兵,军令传过去,张献忠已经跟明军打起来了,到时候临战撤退,万一左良玉、艾万年甚至龙在田抓住机会,一个反冲锋追击之下,很容易把临洮旅打到失去指挥建制。
夜袭不容易,夜晚撤退也不容易,它都需要战前准备,至少百总以上的军官,都需要在白天实地勘察地貌道路,才能在夜晚失去指挥、失去联系后维持各部进退有序。
他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刘承宗见王文秀满脸忧虑不说话,便笑眯眯道:“不过也不必太担忧,眼下张部已经暴露,现在撤退,是无功而返甚至无端蒙受损失。”
“白日里我看了河南地形,山河包夹的河滩南北不过三四里地,双方都不容易被正面击溃,让他先放开了打,我们伺机而动。”
不过实际上,刘承宗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他的动向其实已经被龙在田侦知。
龙在田在战术上非常激进,尽管左良玉的命令是防守河南,但他麾下滇兵探子天一黑就潜渡渭河,到北岸设立暗哨了。
一方面是他曾率军于四川逼退西川南下的冯双礼,麾下滇兵对元帅军不仅没有畏战情绪,还觉得所谓的北边明军都是弱鸡,白长了大傻个子。
二来是其麾下土兵不懂、也不想懂那么多,人家一万军队从云南远征而来,走了四千里路,憋了一肚子怒火战意,就是要帮龙在田效忠皇上、平叛立功。
夜幕下小心行动的滇兵泅过渭水,将北岸五里到十里之内出现大规模敌军调动的消息报告给龙在田,同时他也收到了左良玉对于东边军情的判断。
两相对照,龙在田攥着左良玉的书信,在火把映照的光亮下缓缓颔首:“左帅的判断没错,东边是引诱佯攻,叛军主力仍在河北,传令各营,部署不变,仍以十四个营部署在河南。”
龙在田最早就是土官,哪怕到了如今麾下士兵也多为云南土兵,编制跟正规明军不一样。
他是五百人编成一个营,营将由土千总担任,实际上相当于正规明军的一个把总司,但是在作战中有更高的独立指挥权。
这是因为他过去为朝廷效力,率兵征讨于云贵之间,更小的编制和军官更高的独立作战能力,在复杂地形、面对分散且数量众多的敌军,能取得更大的优势。
当然,还有很重要一点是方言的缘故。
单是龙在田这一万军队,使用的语言种类就比刘承宗的敦塔兀鲁斯还多。
所以龙在田不惧夜袭,夜间混战,小编制的军队更难混乱。
在这一点上,他稳操胜券。
东边驻军的两个土千总得了命令,更加放心,各领一营五百军兵严阵以待。
很快在渭河以南的东部河滩,暗夜行军的临洮旅与严阵以待的云南兵距离越来越近。
滇兵的土千总突然察觉到局势的不同寻常之处,喃喃自语道:“东边那些火把,似乎间隔太远了。”
一处火把与一处火把的间隔足有百步,几十柄火把直将渭河南岸的河谷铺满,看着也就二三百人,就算虚张声势,也用不着站得这么散。
当火光越来越近,人们终于看清,缓缓逼近的并不是二三百个聚拢在火把附近的夜袭鬼兵,而是……几十个端着大口径短炮的炮兵小组。
而在这些炮兵小组附近的阴影中,他们能隐约看见,层层叠叠列出大队的人马。
“快快快,快报将军。”
土千总脸色发白,看着阴影中的怪物嘴角哆嗦:“东边挡不住了。”
潜伏在黑夜中的张献忠,策马军阵之后,看着阵前六十个携带惊营炮高举火把的小队,露出残忍笑容。
下一刻,携带惊营炮的军兵一个个将打造于嘉靖年间的熟铁碗口炮按在地上,极短的时间里将六十颗填满火药的空心铸铁炮弹轰向敌阵。
这玩意儿叫子母炮,也叫飞炮,但最常用的叫法还是惊营炮,最早是嘉靖时期曾铣炸蒙古人用的。
用法很简单,短炮打大口径开花弹很难准确命中,同时打准了也容易磕坏信管,不易二次爆炸。
因此最简单的用法,是夜间集中使用,以五门到十门炮,由士兵携带逼近敌阵,一门炮配相应的铁蒺藜。
由士兵盘旋着潜伏至正在休息的敌营附近,先把铁蒺藜布置在面前,再在后面把惊营炮安置妥当。
随后将炮弹打至营内各处,就等着惊慌失措的敌军冲杀出来,踩铁蒺藜扎脚就行了。
不过对张献忠来说,让士兵带着乾州等地搜罗到的老物件儿跑到战场上,目的可不仅仅是惊营而已。
六十颗炮弹被短炮打出弧度坠在阵中,片刻后发出二三十声炸响,生铁炮弹被炸成碎片,大的如弹、小的如豆,一时间将左近打出砰砰血雾,处处硝烟。
借此时机,张献忠的阵线最前,临洮旅的旗军奏响腰鼓,军兵纷纷向敌阵汹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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