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天,附近村民出门干活,全都有意无意朝这边绕。
虽然没人再出言不逊,但他们看到朱铭和朱国祥,脸上便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即便朱家父子躲屋里,村民也能看到院中那匹瘦马,然后眼神不自觉的往屋内瞟去。
半上午吃饭时,婆媳俩愁容满面。
最后还是沈有容安慰婆婆:“姑母莫要忧心,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个乱嚼舌头。”
“唉,俺们两个不怕,”严大婆看向孙儿,“这事要传到四里八乡,就怕祺哥儿被人戳脊梁骨,说他娘怎生的不守妇道……”
沈有容瞬间沉默,她自己能挺住,但孩子怎么办?
朱国祥见婆媳俩为难,起身抱拳作揖:“是我们考虑不周,给两位带来麻烦了。不如这样,请借一些粟米和食盐,我们父子搬到山里去住,等近了四月初二的寿宴再下山。”
没等两位妇人开口,朱铭就说:“搬出去住有个屁用,谣言已经在村里传开。别说我们离开村子,就算我们离开西乡县,这谣言也会继续往外传,而且越传越脏,越传越离谱。”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朱铭问父亲:“你知道明星翻车怎么‘辟谣’吗?”
“发布公告?”朱国祥道。
“你们这些体制内的老同志,完全不知道如何搞宣发,更不晓得如何做危机公关,难怪出恁多丢人现眼的事,”朱铭怒其不争的纠正道,“是转移民众注意力!谣言就是谈资,而传播谣言,是一种能彰显自我的社交方式。只要给他们足够的谈资,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就没人再关心最初的谣言了。”
“有道理,你有什么办法?”朱国祥对此颇为赞同。
朱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跟老夫人、沈娘子,带着祺哥儿去山里躲一躲,顺便可以去山林里砍点柴。等你们下午回来,这事估计就搞定了。”
“你有把握?”朱国祥表示怀疑。
朱铭笑道:“不说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几个村中愚夫愚妇而已,忽悠他们有什么难度?”
什么体制,什么明星,什么翻车,什么危机公关,婆媳俩虽然听不懂,但她们知道朱家大郎有办法。
严大婆去洗碗的时候,沈有容把桑叶擦干净,对朱铭说:“大郎,俺把蚕粪扫了,桑叶也擦干净了。到晌午的时候,麻烦你帮忙喂蚕。一共有六簸盖蚕,俺把桑叶分成六摞,每个簸盖喂一摞。”
“放心吧,我晓得怎样喂蚕。”朱铭自信满满道。
如何喂蚕,朱铭当然不懂操作,但他懂怎么支使免费劳动力。
见朱铭拍着胸膛打包票,沈有容也不再多说,反正每天喂蚕四次,偶尔少喂一顿影响不大。
一切准备妥当,朱国祥便跟着婆媳俩,带着孩子出门上山。
路过一块麦地时,正好有村民在劳作。
那人瞧了几眼朱国祥,主动打招呼道:“严大婆,砍柴去啊?”
“砍柴,家里柴禾不够了。”严大婆道。
“那你当心,破路陡得很,下山别摔着。”这村民似乎还很善心,就是那笑容很怪,已经打主意回家聊八卦了。
严大婆道了声谢,便加快脚步前进,总感觉被人盯着,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到了半山腰,是大片的茶场,这里看不见几个人。
沈有容还是心中忐忑,问道:“朱相公,大郎真有法子?”
朱国祥保证说:“两位放心,犬子虽然正事不干,但耍小聪明却很厉害。几个村民,应该难不倒他。”
婆媳俩没再多问,只能选择相信朱铭可以平事儿。
……
家里只剩朱铭,还有匹瘦马。
这货手脚不怎么干净,跑去抓了把豆子,摊手对马儿说:“快来吃,偷的,贼香。”
马儿大喜,张嘴就嚼。
约莫半小时后,院外的小路上,有个庄稼汉扛着锄头经过,忽然停下来偷瞧朱铭喂马。
朱铭不躲不避,甚至主动招呼:“收工回家啊?”
那庄稼汉是来看笑话的,此刻反而给整不会了,尬笑两声说:“啊……对对对,收工回家。”
朱铭自我介绍道:“我叫朱铭,南方来的。”
“南方好,南方暖和。”庄稼汉只能尬聊,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朱铭又说:“油菜就快收了,这位大哥要不要帮工?”
庄稼汉连忙摇头:“不要帮工,俺家有劳力。”
朱铭笑道:“需要帮工就喊一声,我也没个生计,只想赚几顿饭钱。”
“好嘞,俺帮你留意着,哪家要帮工就喊你。俺……俺家里有事,就先走了。”庄稼汉仓促结束这次交流。
朱铭挥手送别,自来熟道:“大哥好走,有空常来玩。”
过了一阵,又来个中年妇女。
“婶子好,俺叫朱铭,南方来的。”朱铭大大方方说道,还学着本地口音自称“俺”。
这中年妇女也是个自来熟,见朱铭主动搭话,顿时燃起八卦之魂:“后生是南方哪里的?”
朱铭随口胡诌,捡远了说:“俺家住在广南路。”
中年妇女追问道:“广南路在哪?俺只晓得梓州路、夔州路、京西路,还真没听说过广南路。”
朱铭说道:“远着呢,在荆湖路的更南边。”
“荆湖路又在哪?”中年妇女愈发好奇。
朱铭招手道:“婶子且进来说,俺给你画地图。”
“那可好得很。”中年妇女站在门外,笑呵呵等待朱铭打开院门。
朱铭把这妇人请进来,拿根棍子在地上画简易地图。简易得不能再简易,大宋疆域被他画成一块饼:“这就是俺们大宋,官家的皇城开封在这里。这里是利州路,下边是婶子说的梓州路、夔州路。这边是荆湖路,更南边就是广南路。”
估计是第一次看到地图,中年妇女都不打听八卦了,盯着地图看半天:“杭州在哪?俺当家的上回进城,听说新来的知县是杭州人。”
朱铭随手画圈:“杭州在这边。”
中年妇女惊讶道:“那可远得很,当官的得走多久才来俺们县啊。”
朱铭开始瞎扯淡,害怕自己说太多听不懂,刻意学着本地口音并放慢语速:“杭州俺去过,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光是那杭州城里的百姓,就比整个西乡县的人多。你上街都不好走路,前后左右全是人,还有拉货的骡子、驴子。街两边全是店铺,想买啥东西都有。杭州人喜吃鱼翅,你知道鱼翅是啥不?就是海里的鲨鱼,有钱人家不吃鲨鱼肉,专吃鲨鱼的鳍……”
中年妇女听得一愣一愣,脑子里全是对未知世界的想象。
朱铭继续胡编乱造,天南海北一通乱侃,甚至讲起了海外食人族的故事。
讲着讲着,院外又“路过”一位村民。
本着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的原则,那村民也被朱铭请进来听故事。
不知不觉,听众渐渐增加到五人。
两男两女,还有个孩童。
讲到关键处,朱铭突然闭嘴,转身朝蚕房走去。
一个村妇喊道:“小秀才,你干啥咧?快把那野人国的故事讲完!”
秀才在宋代不是功名,仅仅是对读书人的尊称。。
朱铭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着说:“蚕还没喂,等俺喂完蚕再说。”
“俺帮你,边喂边讲。”妇人快步追来。
包括那个小孩,五人全都跟进房里,手脚麻利的拿起桑叶,根本不需要朱铭亲自动手。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这不就搞定了?
喂完蚕宝宝,众人回到院中。
“啪!”
朱铭以棍击地,充当醒木来用:“却说那极南之地,万里大洋当中,有一个化外岛屿。俺爹有次随船出海,遇到大风大浪,在海上飘了两个月,差点就活生生渴死!”
一个老妇人提出疑问:“小秀才刚说大海全是水,咋就在海里渴死呢?”
“海里全是水不假,可海水盐分重啊,越喝越渴,喝多了要死人的。”朱铭解释道。
有个老汉惊喜道:“海水里有盐,那住在海边的人家,就不用花钱买盐了?”
朱铭说道:“海水可以煮盐,大宋官府在海边设了很多盐场。把海水倒进锅里煮沸煮干,这剩下来的物什就是盐。不过嘛,海水还有毒,直接喝是不行的,喝多了就要被毒死。”
“你们莫要乱说话,快听小秀才讲故事,”另一个妇人催促道,“海里飘了两个月,飘到哪边去了?”
“咳咳!”
朱铭咳嗽两声,拿出做视频吹逼的架势:“这位婶子也莫急,却说俺爹坐船失了方位,在那万里大海一直飘着。口渴了,喝水只能等下雨。这吃的,还要自己弄。船上已经腐坏的食物,就扔到甲板上当诱饵。人藏在旁边,等海鸟下来吃食,人就扑出去把海鸟抓住……”
“大海里有鲸鱼,俺爹就看到一头。那鲸鱼浑身蓝色,没有鳃,在水里游几个时辰,就得浮到水面上呼吸。看到对面那座山没?好家伙,鲸鱼浮起来,就有那座山大。翻个身,差点把船掀翻了……”
“且说那大岛上,有种畜牲怪异得很。脑袋像是耗子,却能两脚站立,身后拖着条长尾巴。母的肚子上还有口袋,生崽放进口袋里养……”
“那天晚上,俺爹跟船员到了村里。村人都不穿衣服,腰间围着兽皮遮羞。他们还热情好客,请俺爹去吃饭。俺爹本来欢喜,快到吃饭时候,却惊吓得黄疸水都吐出来。你们猜吃的是甚?一个活人,喀的砍掉脑袋,脖子还在飙血。都不知道拔掉头发,脑袋就架在火堆上烤……”
随着时间推移,下午回家吃饭的越来越多。
他们经过这附近时,听到院子里很热闹,不由自主的好奇过来围观,然后就被各种离奇故事吸引。
听众围着朱铭,时而全神贯注,时而一惊一乍,说到血腥恐怖处,胆小者吓得发抖。
这些身居内陆大山的村民,许多连大海是啥都不知道,屁大点的小事都算轰动新闻。他们哪听过这般新鲜见闻?
渐渐到了饭点,有村民过来喊家人回去吃饭。
不但没把家人叫回去,自己都忍不住留下,生怕听漏了半个字。
也有人饿得不行,飞快跑回家中,端起饭碗就走。家人忙问缘由,答一声听故事,于是全家都端着饭碗过来。
严大婆害怕时间短了,朱铭不能解决问题,估摸着快天黑才下山。
三人带着孩子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刻。
只见自家院子里,以朱铭为圆心,或坐或站围着好几十人。
“却说那美猴王,在菩提祖师那里学得法术。拜谢完祖师,手捻法诀,纵起一个筋斗云,就飞出十万八千里!”朱铭见老爹回来了,用棍子猛地敲地,“啪!天色已晚,明日再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些没吃饭的村民,急忙饿着肚子跑回家。
还有更多人,手里捧着空碗不肯走。
“小秀才,再讲一段,天还没黑!”
“就是,就是,俺还没听过瘾哩。”
“小秀才你先吃饭,吃完再讲,俺们等着你。”
“边吃边讲,不耽误事。”
“……”
沈有容目瞪口呆,场面如此热闹,简直难以想象。
并且村人对待朱铭的态度,不再是讥讽其勾搭寡妇,而是发自内心的热情欢迎。
寡妇绯闻时常有,海外故事从未听。
哪个更稀罕,村民们自然知道。
转移注意力,只是“辟谣”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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