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0石麦子已经足够,总价六千贯(足佰)呢。就算想买更多,他也付不起订金,金州官府更是拿不出恁多钱来。
这趟太过顺利,出乎钱琛预料。他的最坏打算,是在长江中游都买不到粮食,最后只能去太湖地区求购。
太湖很远,运输成本过高。
魏群坐在书房,目视刚刚签署的合同,表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逆子,可在腹诽你爹老子?”魏泰拄拐杖站在窗后,目送孙子带着客人离去。
魏群没好气道:“不敢。”
魏泰似在回忆往事,幽幽说道:“元符三年,新君继位。章子厚(章惇)曾荐我入朝为官,你可知我为何拒绝征辟?”
魏群回答:“父亲淡泊名利。”
“放屁,”魏泰说道,“你爹我做梦都想着当官。”
魏群又说:“因为章子厚反对新君父亲是害怕受其牵连?”
魏泰给了儿子一个白眼:“有伱姑父在朝,我怎会被章子厚牵连?”
“那父亲有何顾虑?”魏群好奇道。
魏泰说:“我怕被你姑父牵连。”
魏群:“……”
魏泰解释道:“你姑父那直性子跟我一模一样,甚至可以说臭味相投。官家做端王的时候,我就已经见过了,看似气度高雅,实则小肚鸡肠。你姑父那脾气做宰相,迟早跟官家闹起来。舒王在时,新法都难推行,你姑父又怎推得了?”
曾布在史书里,是被列入《奸臣传》的。
但曾布真是奸臣吗?
王安石曾言:“自议新法,始终言可行者,曾布也;言不可行者,司马光也。余皆前附后叛,或出或入。”
王安石看人是极准的,曾布一辈子都在维护新法。
只不过他的维护方式,把王安石都气得够呛,竟然弹劾吕嘉问以市易法剥削百姓。
这就给旧党落下口实,你新党骨干都抨击新法,说明新法肯定有问题啊!
曾布此举,被王安石视为背叛,遂将其贬出朝堂。
但当时新党得势,曾布吃饱了撑的要背叛呢?他是真认为市易法的执行出了大错。
后来旧党得势,把曾布召回朝堂,曾布却始终维护新法,遂又遭到旧党的排斥。
可见他从来就没变过,对于新法的坚持,比所有人都纯粹。
曾布真正的问题是性子太直,而且还有点霸道。他为了赶走蔡京,竟然当面威胁掌权的向太后。
而蔡京啥都不说,向太后的弟弟强拆民宅,事情闹大了蔡京去摆平。向氏子弟有啥麻烦,也是蔡京出手帮忙,向太后当然要死保蔡京。
向太后下台,宋徽宗亲政,蔡京被贬去杭州。
过于强势的曾布,便跟宋徽宗有了正面冲突。而蔡京疯狂贿赂童贯,又联络曾布的仇人吕嘉问,轻轻松松就把曾布给扳倒。
魏泰说:“你姑父最大的错误,便是拥立当今这位官家,我当时劝了他也不听。”
“谁又能料到,官家昏庸至此呢?当时的官家,只不过一清闲宗室而已。”魏群说道。
魏泰摇头:“你姑父和官家,先皇还没死的时候,就已经眉来眼去。还有一个驸马都尉王诜。他们三个,由高俅暗中联络。否则端王邸臣那么多,凭啥高俅能做太尉?真当高俅只会写字踢球?”
宋徽宗曾把高俅比作宋昌。
宋昌是谁?
吕氏遭到诛杀,代王刘恒惊疑不定,臣属皆劝其继续观望。唯独宋昌,建议刘恒立即去长安,刘恒于是进京成了汉文帝。
所以,大家仔细想想,宋徽宗能够继位,高俅在其中担任什么角色?
当时的情况是,宋徽宗提前好几年,就开始结交王诜、赵令穰等外戚宗室。通过外戚宗室,反复给向太后洗脑,让向太后对端王产生好感。
苏轼把府中小吏高俅,推荐给曾布做小吏。
曾布又说自己的小吏够用了,顺手扔给王诜。而王诜派高俅给端王送篦子刀,恐怕是趁机送去情报。王诜是有前科的,曾被宋神宗斥责“泄漏禁中语”。也即是说,曾布负责外朝,王诜探听内廷,高俅常驻端王府负责联络。三人合力,把宋徽宗给扶上去!
“你姑父的事,多说无益,”魏泰说道,“蔡京此人,恐怕放肆不了几年。”
魏群说:“蔡京年迈,确实时日无多。”
魏泰却说:“官家猜忌之心甚重,蔡京嚣张跋扈,怎不被皇帝忌惮?郑居中、王黼等人羽翼丰满之时,蔡京就该告老还乡了。你二弟也在做官总不能攀附奸党,这个朱成功就很不错。小小年纪便已是朝官,而且颇有舒王遗风,或许他宰执朝堂能够再启变法。”⑦④尒説
“那得等多少年啊。”魏群感觉不靠谱。
魏泰说道:“十年不成,便二十年。舒王与我是忘年交,你姑父也一辈子都想变法强国。当今官员,敢骂蔡京的不少,骂了蔡京还能做事的却没几个。朱成功的年龄恰好合适,在金州上任才一两个月,就能压得通判毫无反抗之力。这手段,我是自愧不如,很像你姑父年轻的时候。”
魏群没再接话。
魏泰继续说:“今秋州试之后,应物和应时若没中举,便让他们去金州拜朱成功为师。卖粮损失的一千五百贯,便当做他们的拜师礼了。”
魏应物、魏应时,是魏群的儿子和侄子。
魏群终于服气:“还是父亲看得明白。”
魏泰又开始装逼:“真当你爹老子,是个糊涂透顶的老朽之辈?当年舒王位高权重,却与我一见如故,愿与我论忘年之交。舒王会跟一个糊涂鬼交朋友?米元章(米芾)何其高傲之人,他来邓城寻我不见,千里迢迢赶去东京。去了东京,得知我已回乡,又千里迢迢赶回邓城,只为与我谈诗论道。”
这种话,魏群已经耳朵听出茧子了,当即连连附和,并不打断父亲吹牛逼。
……
东京,鲁国公府。
蔡攸拿着封信前往父亲的书房,看到弟弟蔡條也在,瞬间就有些不高兴。
蔡京、蔡攸父子反目,关键人物便是蔡條。
近些日子,蔡京的视力愈发不好,许多公务都是交给蔡條处理。等再过两三年,蔡京彻底不能视物,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给蔡條,于是蔡條就成了北宋的“小阁老”。
蔡條还是韩琦的孙女婿,大量援引韩家的门生故吏,一时间竟然权倾朝野。
蔡攸反而成了边缘人物,气得跑去宋徽宗那里告状,请求皇帝把自家弟弟给弄死。
此时此刻,蔡京念,蔡條写,父慈子孝,一派和谐景象。
蔡攸站在旁边满腔嫉妒,这个弟弟出官之后,愈发受到父亲宠爱,而且还获得官家宠信,皇帝亲切呼其为“蔡十三”、“十三郎”。
亲兄弟咋地了?又不是一个妈生的。
蔡條帮忙写完密奏,蔡京才开口道:“六郎所来何事?”
蔡攸回答说:“朱铭那厮调任金州,胡作非为,禁止百姓淘金,祸害民生不浅,通判李道冲难以应付。要不,再将其调走?来回调任令其不得安生!”
蔡京没好气道:“你真当这朝廷是蔡家的?寻常知州,来回调动自然可以。那朱家父子有官家护着,怎么可能想调就调?”
蔡攸说道:“可以请官家亲自调动。”
“调去哪里?”蔡京反问,“调去杭州还是洛阳?到了繁华州府,他的祸害就更大。不如把他钉在金州,穷困之地随他闹腾。朱国祥已经归乡探亲,朱铭又远在金州,他们最好是永远别回东京,在官家面前提都别提起。这二人远离东京越久,圣眷就越淡薄,或许官家哪天就把他们忘了。”
“父亲所言极是。”蔡攸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蔡京叮嘱道:“记住,有关朱家父子的消息,能拦截就全部拦下,莫让官家再听到他们的名字。父子俩的密奏……也尽量拦下!”
蔡攸说道:“密奏恐怕拦不住,薛道光与这父子关系匪浅,他进宫时能亲手将密奏交给官家。”
“能拦就拦拦不住便算了,”蔡京说道:“别只盯着朱家父子,郑居中和王黼才是心腹大患。你与官家嬉戏之时,须引导官家厌恶王黼。”
蔡攸叫苦道:“王黼不要面皮的,惯会扮成妇人小丑取悦官家。他与李邦彦,一唱一和,反在排挤孩儿。”
蔡京戴着老花眼镜,贴近了检查刚写好的东西,头也不抬道:“那就多进花石纲,越奇异越好,官家喜欢新奇物什。今春大旱,注意漕粮,莫让东京缺吃的。”
“是!”蔡攸应承。
“去吧。”蔡京说道。
蔡攸躬身退出书房,见弟弟把脑袋凑过去,在父亲身边耳语着什么,顿时心情变得更不畅快。
他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李道冲身上,写信臭骂一通,埋怨李道冲屁用没有。又勒令李道冲安生一些,好好在金州待着,莫要再跟朱铭起冲突。
正如蔡京所言,把朱铭钉在金州最好,穷乡僻壤随便折腾,几年不挪窝就更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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