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明月皎皎,檐脊上蹲踞的鸱吻小兽,仰首望月,神态安详,红彤彤的灯笼则在廊檐下随风轻轻摇曳,庭院中的梅花树也似在凑趣,发出沙沙的声音。
临近正月十五,朗月愈圆,普照大地,梁柱间张悬的彩绣帏幔,尽显灯节的喧闹和喜气。
贾珩乘着月色,返回府中,挑开帘子,进得明亮如昼的内厅,入目处,彩绣辉煌,五光十色。
秦可卿与尤二姐、尤三姐坐在一块儿,三人原都是艳冶、华美的颜色,此刻凑在一起,更有争奇斗妍之态。
秦可卿着桃红织金镶领粉色底子,织金花卉纹样缎面对襟褙子,下着桃红马面裙,仙姿玉貌,国色天香。
尤二姐则着白底淡粉色折枝梅花刺绣镶边粉色绸面交领袄子,下着粉红色长裙,柔婉静美。
尤三姐着淡紫底子浅黄折枝花卉刺绣交领长袄,下着桃红长裙,艳冶明丽。
此刻,三人几乎齐齐从绣墩上起,目光或担忧、或羞怯、或热切地投来。
“夫君,你回来了?”秦可卿从罗汉床上盈盈起得身来,明媚如桃蕊的脸蛋儿愈见动人风韵。
贾珩点了点头,然后,就有丫鬟递上铜盆,侍奉着洗手。
秦可卿接过一旁的毛巾,递给贾珩,轻声道:“方才晴雯与我说了,西府那边儿宝玉又闯出祸事来,闹得忒不像了。”
贾珩看了一眼与香菱并排而站的晴雯,道:“前前后后,闹了两出,二老爷打过一场,别得也没出什么大事。”
说着,目光诧异了下,看着帏幔旁的傲娇小萝莉,轻笑问道:“嗯,四妹妹也在。”
却见惜春在不远处帏幔站立着,身形娇小,一袭粉红袄裙,梳着小髻,粉腻脸蛋儿上同样有着关切之色。
“珩大哥,还未用过饭罢?”惜春见到那温煦笑意,心头欣然。
贾珩笑了笑道:“的确没用着,你吃了没?”
许是注视的目光多了一些,惜春略有几分羞怯,轻轻摇了摇头,纤声道:“先前不太饿,陪着嫂子一同说话。”
听着兄妹二人叙话,秦可卿看向一旁的宝珠,吩咐道:“让后厨准备了菜肴送上来罢,大家一同用些。”
贾珩落座下来,转眸看向秦可卿以及尤二姐以及尤三姐,笑道:“怎么不先吃着饭,不用等我的。”
秦可卿嫣然笑道:“听着西府那边儿动静闹得很大,我们在这儿打听着消息,用着茶点,倒也不饿,说话间,就等到了这个时候。”
听着两人说话,惜春微微抿起粉唇,略有几分婴儿肥的白腻脸蛋儿,见着几分宁静之气,藏在衣袖中的手绞动着,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在原著中,惜春对东府的态度,因为贾珍、贾蓉父子的凉薄,颇为疏远,反而与西府有些亲近,在抄检大观园时,反而说了不少东府声名狼藉的话。
贾珩沉吟道:“又什么不是大事,说来,宝玉顽劣非常,也不是这一日二日了,只是这二年年岁愈大,原是浮浪的性子,却愈发闹得不像话,小时还可说是小孩儿,但十多岁后,还这样……”
说着,看了一眼正作着凝神静听之态的几人,心头也有几分失笑,顿住不言。
西府的这些事,这些内宅妇人,想来也不会有多少泛滥的同情心,更多是一种八卦心理,毕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尤三姐道:“原在家时,听得大姐说,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从小就喜吃女人嘴上的胭脂,刚刚听方才晴雯说,撩拨了那位金钏,却又独自逃掉,真是……”
尤三姐素来最喜侠义磊落的性子,听晴雯叙说完经过,对宝玉的观感,可想而知。
晴雯俏声道:“公子先前没有说错,几是毫无担当。”
想她如果不是此前跟了公子,说不得就被老太太打发到宝玉跟前儿伺候,现在都不知怎么样了。
尤二姐柔柔说道:“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经得事少。”
秦可卿美眸盈盈如水,转向贾珩,道:“那夫君是准备怎么处置着?”
贾珩道:“等他伤势一好,先跪祠堂,然后再去学堂念书。”
秦可卿想了想,轻声道:“倒是个法子,大姐姐那边儿应也是乐见的吧?”
想起元春,贾珩心头浮现那眉眼温婉的少女,点了点道:“大姐姐她还是通情达理的。”
不同于贾母以及王夫人对宝玉的骄纵,元春一直很是重视宝玉的教育,是真真切切想让宝玉往正路上引。
只是,元春性子其实还有些绵软。
这会儿,后厨也将饭菜准备上来,众人围拢在一起用着晚饭。
贾珩道:“好了,都不说这些了,左右也没有什么意趣可言,先用饭罢。”
众人都拿起筷箸、汤匙,用起饭菜来。
比起荣庆堂的混乱、嘈杂,此时此地,却被温馨、宁静的氛围笼罩着。
梨香院
夜色深深,烛火晃动,一室之内,明亮如昼,就有几道人影投映在屏风上。
薛姨妈正与宝钗、薛蟠品茗叙话。
贾珩离去后,薛姨妈与宝钗也无心多留,就离了贾母院落,回到梨香院,用罢饭菜,一同叙话。
薛蟠端着香茗,来回轻轻踱着步子,并未坐着,而是站着。
经过一二十天的修养,屁股上已结了疤,初步愈合,只是还不大能坐在凳子上。
看着薛姨妈,脸上一幅“被我言中了的”得意表情,笑道:“妈,我说怎么着?宝玉他是什么样的,我还不知道?听说调戏金钏,被姨妈逮了个正着,惹得那金钏儿跳井,差点儿闹出人命来,倒是把姨父气得不轻,打了他几十板子,后来,听说又引逗得忠顺王老千岁府上的伶人,真是……”
薛姨妈没好气白了一眼薛蟠,嗔恼道:“你少说两句罢。”
薛蟠却笑着踱着步子,道:“妈,宝玉这样的,我见着多了,也就比我多读了几本书,会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听说珩表兄说他是个无情无义的,我瞧着也差不多,想那金钏儿,如是我那是非要回来不可的,那琪官儿,说来,我也认识,怎么能将人行迹出卖了?”
说到最后,比烂竟还比出了优越。
随着时间流逝,荣庆堂中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幕,已传至薛蟠耳中。
薛姨妈叮嘱道:“你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操心旁人的事儿,我可给你说,老太太、你姨妈可都烦着呢,如是过来,你可别胡咧咧,触人霉头。”
对宝玉,心头未尝没有疑虑。
可阖府上下,还有比宝玉更合适的人选?
薛蟠嘿嘿笑道:“咱们也就私下说说,哪能到处乱嚷嚷去。”
此刻的薛蟠,却是忘了先前乱嚷嚷着“贾琏偷母”之事,还吃了贾珩一个嘴巴子。
薛蟠说着,看了一眼在一旁坐着的宝钗,笑道:“反正,妹妹这个品貌……”
宝钗凝了凝修丽的蛾眉,雪腻玉容渐渐蒙上霜色,纤纤玉手捧着的茶盅,就往一旁的茶几上放,作势欲走。
薛蟠见此,嘿嘿笑道:“好了,妹妹,我不说那些浑话了,妈,你和妹妹,就慢慢想吧。”
说着,端着茶盅,下意识要坐在凳子上,“嘶”的一声,几乎是触电般弹起,分明是碰触到伤疤。
薛姨妈见此,心头一急,也顾不得恼怒薛蟠叨叨个没完,连忙起身,关切地看着自家儿子,既是心疼,又是无奈道:“你注意着点儿,你这还操心着旁人的事儿呢?还不知珩哥儿什么时候带你去那五城兵马司呢。”
薛蟠闻听此言,大脸盘上也有几分苦闷之色,摇了摇大脑袋,说道:“去就去!还能怎么着?”
薛姨妈凝了凝眉,低声道:“等明个儿,我想再请他一个东道儿,将你的事儿,看能不能出了正月,再带你走,二十一还是你妹妹的生儿呢。”
薛蟠铜铃大的眼睛中,眸光黯然,唉声叹气道:“那你和珩表兄说,看他应不应着吧。”
他也不想往五城兵马司去,哪有平日勾栏听曲有意思,但他有什么办法?
宝钗在一旁听着二人叙话,心神微动,肌肤莹润的脸蛋儿上,见着怅然若失之色。
自那天从颦儿院里偶遇之后,也有好多天没见着了,那人似也不大寻她。
许是太忙了罢。
也不知还记不记得自己的生儿……
薛姨妈道:“明天,就去下帖子看珩哥儿有没有空暇,得提前约好了才是。”
不提薛家三口的计议,却说元春用罢晚饭,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宝玉,遂返回所居院落,春风微拂,月光如银。
丽人一袭淡黄色袄裙,春山黛眉之间忧愁郁结。
因与探春住在一个小院,这时见着探春屋内灯火还亮着,元春容色微顿,想了想,挑帘进着里间。
探春端坐在书案后,握持着一管羊毫笔,写着条幅,神情专注。
少女胳膊轻轻挽起,现出一截凝霜皓腕,雪白如藕,橘黄烛火沿着光洁如玉的额头,照耀在脸蛋儿上,愈添几分柔美。
英丽修眉之下,因为烛火光线故,弯弯睫毛分隔了暗影与明光,将晶莹清澈的眸子遂幽晦几分。
已有一些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的气韵。
一旁的丫鬟侍书,既是侍奉笔墨,也在凝神看着探春书写。
这时,听到翠墨的唤声,探春抬起一张英丽明媚的的脸蛋儿,看向来人,清越如飞泉流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欣喜:“大姐姐。”
“三妹妹写什么呢?”元春看着英气明媚,神采飞扬的少女,顿觉愁绪稍去,莲步近前,侧首看向书案上的条幅,眼前一亮,赞道:“妹妹的字儿是愈发见功力了。”
探春轻笑说道:“吃饭过后,一时无事,就写写字,权作定神静心,大姐姐这是刚从二哥哥那过来的吧?二哥哥可还好?”
元春脸上笑意敛去几分,点了点螓首,轻声道:“已睡着了。”
探春情知自家大姐姐心事重重,想了想,柔声道:“大姐姐,去那边儿坐。”
说着,挽着元春的素手,至朱红色帏幔勾起的床榻上就坐,姐妹二人,一嫡出,一庶出,一个气质温婉端庄,一气质明媚英气,并坐在一起,倒颇有几分互补之处。
元春看着探春,柔声道:“妹妹,咱们说说体己话。”
探春轻声道:“大姐姐,你说。”
倒也能理解自家大姐姐的心情。
元春抿了抿樱唇,轻声道:“三妹妹,你能给我说说他?”
“谁?”探春先是疑惑了下,旋即恍然道:“珩哥哥?”
元春“嗯”了一声,的不知为何,心头忽地涌起一股羞意,她也是心血来潮,想听自家妹妹怎么看他的。
探春想了想,倒也不疑其他,明眸熠熠,似在思忖着措辞,说道:“珩哥哥很好啊,那时候珩哥哥还没到宁国府,因为珩嫂子的事儿,被老祖宗叫到荣庆堂,当初就是端方的性子,说来,他从来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现在倒也没变呢。”
说着,看向元春,低声道:“大姐姐出宫时日尚短,可能与珩哥哥经得事儿少一些罢,还不了解他呢。”
“倒也算了解罢。”元春轻声说着,不知为何,心湖中似浮现梦境中的种种,连忙敛去了心神,幽幽说道:“我今儿个,倒是让他为难了。”
想起也不知珩弟该怎么看她才是了。
探春道:“若是大姐姐担心珩哥哥,会因宝玉之事而对大姐姐心存芥蒂,倒是不必这么想,珩哥哥他性情磊落,纵行雷霆手段,也是菩萨心肠,哪里会将这些放在心上?所以,方才我就没劝着,再说二哥哥这次闹得实在有些不像了。”⑦④尒説
元春叹道:“宝玉是不像话,我都没想到他这几年怎么就……他管教的对,我只是……”
方才,面对忠顺王府,她已看出那人对教导宝玉一事上的良苦用心。
只是,她一开始却没有看出来,倒不如三妹妹看得透彻了。
此刻,少女心底难免生出一股内疚神明和患得患失的心绪。
探春英气黛眉下的明眸,闪了闪,看着眉眼愁闷的元春,宽慰道:“大姐姐若觉得的过意不去,可以和珩哥哥说说,说开就好了,珩哥哥理解大姐姐的难处,应不会怪着大姐姐的。”
她觉得大姐姐担心无疑是多余的,当然去说说也好。
元春玉容失神,抿了抿樱唇,道:“我会去说的。”
她也不知怎么着了,事后回想起来,却是心绪不宁,难以自持。
与此同时,黛玉院落里,主仆二人也在私下叙话。
今日之事闹得那般大,在荣庆堂中小辈皆为看客,不好说其他,可私下回头自己屋里,想不说小话也不可能。
紫鹃端上一杯茶盅,看向正坐在书案前,拿着一本书凝神阅览的黛玉,劝道:“姑娘,夜里光线暗,仔细伤了眼。”
黛玉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望着轩窗透过来的皎洁月光,罥烟眉微颦着,脸上现着思忖,低声道:“紫鹃,你说宝二哥他怎么……”
说着,轻轻一叹。
紫鹃一边拿过黛玉放在桌子上的书,一边劝说道:“姑娘,二爷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做什么,只图一时痛快,都不为他人想着的,姑娘也算和他一起长大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姑娘忘了,小时候刚来府上,二爷头一天见着姑娘就摔玉,当初何曾为姑娘考虑过半分?这几年大了,还不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姑娘为着掉了多少眼泪?”
黛玉闻言,清丽芳姿的脸上,怔怔失神了下,却也忆起以往种种,品着紫鹃的话,一时抿唇不语。
紫鹃轻叹道:“姑娘也好,二爷也罢,都长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黛玉抬眸看向窗外的温柔月色,默然了一会儿,轻轻道:“是啊,不是小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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