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其他衙司,锦衣府直辖于天子,其中人事调整,都由天子一言而断。
大明宫,内书房,崇平帝翻阅贾珩递来的奏疏,并未抬头,而是问道:“子钰,你要对锦衣府职事调整?”
贾珩道:“圣上,先前臣在《平虏策》中,疏陈用间之道,如对敌虏境内之事探知详细,就离不得锦衣府支持,如今锦衣府职事不明,需得重新梳理架构,以便对虏敌事。”
崇平帝翻阅着奏疏,见左右中前后五所,不在调整之列,一时间就没有说话,思量片刻,抬眸看着那躬身而立的少年,眸中难掩激赏之色,道:“子钰之言,不无道理,原本六所二镇抚司,太过臃肿,职责不清,为利对虏战事计,是该调整人事,重厘职权。”
贾珩拱了拱手,朗声道:“圣上圣明。”
心头倒也松了一口气。
锦衣府关乎皇权安危,而帝王的猜忌心又都颇重,他不想让崇平帝生出哪怕一丝,他可能威胁皇权的想法。
此事如果没有提前沟通到位,现在不觉,将来可能为一根刺儿。
正如昨日晋阳长公主隐晦提醒,“从现在起就要谨慎,不然,都给你攒着呢。”
崇平帝沉吟道:“此事就这样定下吧,如今你掌锦衣府事,于府卫人事有自决之权,北平府李阁老那边儿,也要对接好。”
说着,提起朱笔在贾珩所上奏疏批阅着,基本允准了贾珩所请,包括擢升锦衣千户曲朗,为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建言,之后在奏疏上批示“以贾珩掌锦衣府事”的差遣。
而六大千户的任免,也算是借职事调整,让贾珩一言而决。
至于五位千户所的人事,一直是由崇平帝直接插手,随时可以越级指挥,这是确保锦衣府始终能够在天子手里的依仗。
贾珩拱手说道:“臣谢圣上隆恩。”
有些事,哪怕特别想,也不能,什么都想笼在手里,那不过是取死之道。
六大千户,只要他通过借敌虏事日以继日地掌控、渗透,终有一天,可发展为比原本五大千户更为庞大的情报势力。
崇平帝放下奏疏,晾干着,然后递给一旁的戴权,问道:“前日,朕让你举荐的军机司员,可有人选?”
贾珩沉吟道:“臣有一人举荐于上,只是举贤不避亲。”
崇平帝失笑道:“这么一说,朕倒是好奇了。”
眼前之人连姻亲都能送到大理寺,能让其说出举贤不避亲之言,不知是哪位。
“臣举荐忠靖侯史鼎,该员曾在西北随西宁郡王,因功晋爵,臣窃以为,军机处当以知兵之臣充任,忠靖侯知兵事,擅机谋。”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递将上去。
原本是见崇平帝脸色,如果锦衣府职事调整不顺利,此事就延后。
崇平帝面现思索,道:“忠靖侯?保龄侯的弟弟?”
“圣上明鉴。”贾珩道。
崇平帝接过戴权呈递来的奏章,阅览着。
说是奏疏,其实是一份儿关于史鼎履历的分析,主要是对其西北所立军功的点评。
贾珩又道:“史侯为国家武勋,其人也经历过战事,如能入军机处行走,起码不会纸上谈兵,贻误军机。”
崇平帝放下奏疏,道:“保龄侯老当益壮,不输当年,前日和朕谈过,不日将随南安郡王赴西北查边,朕已应允,西北方面,西宁郡王这二年身子骨不太好,西北诸胡也有不稳之相。”
贾珩凝眉道:“西宁郡王他?”
西宁郡王也算是大汉战神似的人物,久镇西北,老而弥坚,如其有事,西北势必动荡,或许会影响到北虏。
崇平帝叹道:“也是有了春秋,早年旧疾复发,前日,朕已派太医院的太医急赴西北诊治。”
贾珩暗暗记下此事。
崇平帝道:“既是子钰举荐,朕就派史鼎为军机司员,入军机处行走。”
贾珩连忙压下心头对西北的忧虑,拱手谢恩。
崇平帝又问道:“军机大臣可举荐二人为司员,还有一人呢?”
贾珩道:“臣先前举荐兵部武选清吏司杭敏,此人已为李大学士举荐,臣现举荐职方司员外郎石澍,臣与该员曾短暂共事过,该员通达兵务,沈重干练,可入值军机,襄赞军务。”
他手下的确没有多少合适人选举荐。
一般而言,军机司员来源很是庞杂,五品以下,一个是内阁中书,一个是六部郎中或者员外郎,甚至还有知兵事的武勋。
崇平帝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道:“石澍,此人,朕倒也有所耳闻。”
贾珩道:“圣上,军机处司员无定制,如不合适,可再行调派。”
这是军机处的特点,如果军机司员不合适,再下了差遣就是。
崇平帝点了点头,道:“子钰所言甚是。”
心头不由暗叹,这军机处颇为便宜,可以绕过内阁,直接选出合乎心意官员,授以差遣,也可随时拿下。
再看那少年,不由再次暗赞一声王佐之才。
“圣上,时辰不早了,若无他事,微臣告退。”贾珩拱手告退。
崇平帝道:“朕就不留你饭了,等元宵过后,朝会之时,当有诏书颁下。”
自是派贾珩以及一干人等军机大臣差遣的诏书,布告臣民,以使中外咸知。
贾珩辞别崇平帝,离了大明宫,从廊桥上缓步下来,行走在宫墙高立,朱檐碧甍的御道。
刚刚近得宫门,就见得一辆八宝簪璎琉璃马车驶来,前后左右有内监、宫女打着仪仗。
贾珩还以为是宫妃出行,连忙于道旁避让开来。
“贾先生?”
然而却传来一把清泠如水滴玉磬的悦耳声音。
身旁辚辚驶过的马车,车窗帘子忽地挑开,却见着一张容色清丽,蛾眉凤眸的脸蛋儿,正是咸宁公主。
贾珩抬眸,定睛看去,笑道:“原来是咸宁殿下。”
咸宁公主对上那笑意,心神却不由晃了下,挑帘下得马车,立定身形,打量着对面的少年,声音冰清玉润:“先生可是刚刚见过父皇?”
贾珩点了点头,打量着一身青裙宫裳的少女,问道:“从大明宫过来,殿下呢?怎么没见着小郡主?”
咸宁公主轻轻一笑,原是气质冷若冰霜,倏而粲然一笑,明媚恰如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在这一刻,倒有几分神似其姨母宋皇后,“从姑母那边儿过来,婵月这会儿在家呢。对了,先生的那本三国话本第二部,我已拿着了。”
贾珩笑了笑,道:“再有二回目,第二部就可成书,殿下稍等几天,当能看得完整书稿了。”
咸宁公主柳叶细眉之下,明眸熠熠生辉,清丽玉容上却挂着浅浅笑意,道:“我自诩不是心急之人,但对三国话本,连这几天竟不愿等了。”
贾珩怔了下,笑道:“公主殿下过誉了。”
咸宁公主夸人也有几分别致,急不可待就急不可待,非要作翻译腔,又是怎么回事儿?
咸宁公主道:“只是这话本,其中颇有几桩不解之处,还想请教先生,先生若是得空,不妨出了宫城,寻个地方一同用午饭,边吃边谈?”
在宫苑中,人多眼杂,叙话多有不便,反而不如在外面自如一些。
贾珩抬眸看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习练舞蹈、容仪窈窕的贵女,想了想,点头道:“也可,不然,要不去长公主府上也行。”
昨天约好了去荔儿府上,但今天小郡主在,反而就办不成事,那就带上咸宁公主一同过去,一起聊会天儿,倒也不算爽约。
“那就依先生之言。”咸宁公主爽快应着,走到一旁唤知夏的女官跟前,低声吩咐道:“你先回去和母妃说,本宫去了姑母府上,许是今晚就不回去了。”
“殿下,我们才从长公主府上……”知夏迟疑说着,却见咸宁公主柳叶细眉下的凤眸,隐约闪过一丝冷意,连忙顿住不言。
咸宁公主凤眸凝了凝,转身,向着贾珩走来,道:“先生一同走罢。”
贾珩也不多言,随着咸宁公主出了宫门。
咸宁公主半是解释,半是起着话头:“下午原是想和婵月一块儿,去魏王兄那边儿的,看看他府邸修得怎么样,但婵月不大想去,一个人去也没意思,就回宫了。”
贾珩问道:“魏王殿下已出宫居住了?”
咸宁公主道:“府宅快扩建好了,只是还不能住着,现在魏王兄在五城兵马司附近买了一座宅院,以便在司衙处理公务,先生不知道吗?”
贾珩摇了摇头,道:“此事,我的确不知,不过魏王夙夜在公,实是令人佩服。”
虽他觉得魏王可能是三分钟热度居多,但当着人家妹妹的面,也只能挑些恭维话来说。
两人说话间,咸宁公主又道:“母后已为魏王兄择选王妃。”
其实,她主动说这些,也是侧面帮着魏王兄。
贾珩默然了下,问道:“有没有定着哪一家?”
咸宁公主道:“现在还未定,不过,母后已看中了几家贵女,左右不出那几家,有南安郡王家的、西宁郡王家的、还有锦乡伯之女、平原侯之女,以及国子监祭酒刘瑜中之女,周翰林之女,对了,还有先生的姻亲之家王家。”
“哪个王家?”贾珩皱眉问着。
咸宁公主诧异地看了一眼少年,道:“是王子腾家。”
贾珩面色幽幽,一时沉默下来。
这个王子腾,又在擅作主张!
魏王妃的确立,非同小可,因为关系着未来的夺嫡,王子腾这一动,万一被视为贾史王薛四大家的站队,又当何如?
尤为可恨的是,王子腾事先不通气。
只是,王子腾先前不是和楚王有所联络?现在却又将孙女待选到了魏王?
难道是病急乱投医?
“应是多线下注,这也是大家族的基本操作。”贾珩心底泛着阵阵冷意。
因为,这件事儿他如果出言相阻,就有可能得罪宋皇后,怎么回事儿,看不起我家然儿?
所以,只能旁敲侧击。
事实上,王子腾先前曾试探过楚王,可是楚王尽管想拉拢王子腾这位旧将,烧烧冷灶,还不至于纳一位才十三岁的小姑娘为侧妃,代价太大了,只怕家里也要闹翻天。
而后,王子腾自以为去了五城兵马司的魏王,来日可能有望大宝,遂让王姿放入待选名单,倒也错有错招,宋皇后觉得王子腾似是贾族姻亲,还真起了一些意。
如以勋贵为正妃,自是南安郡王那边儿,娘家势力更为强势,这也是得了崇平帝默认。
故而,正妃不能行,侧妃就在考虑中。
贾珩这边儿,思量着怎么坏了王子腾的好事,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暗道,多亏今天碰到咸宁,只怕还真让王子腾给瞒天过海。
因为宫闱秘闻,哪怕他执掌锦衣,也不能派人乱打听,这都是犯大忌的事儿。
而且皇后身旁的事儿,戴权也不会知道。
“也该让晋阳在宋皇后那边儿动起来,总在我身上动,算怎么回事儿。”贾珩思忖着。
咸宁公主瞧着少年面色平静,倒也猜不出其人在想些什么。
两人说话间,也到了晋阳长公主府上。
见到随贾珩一同前来的咸宁公主,门口迎出的嬷嬷,甚至还愣了下,似乎意外咸宁公主去而复返,因问道:“公主殿下,不是已回了宫吗?”
咸宁公主清冷如霜的脸颊,也有些许发热,道:“本宫寻姑母有事。”
后院,内厅之中,晋阳长公主云鬓挽起,一袭朱红衣裙,坐在一张铺就褥子的藤椅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看,眉眼柔婉。
昨日一场过饱和打击,让丽人容光焕发,眉梢眼角都流溢着妩媚,尤其两轮皎洁盈月,似与正月十五的满月争辉。
回眸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拿着刺绣的小郡主,问道:“婵月,今儿个你不去宫里了?”
李婵月拿着针绣,低头绣着一朵牡丹花,娇俏道:“这几天身子有些乏,不想去。”
这位郡主,并非四体不勤,其实也通着女红技艺。
晋阳长公主“哦”了一声,垂下美眸,又看了一会儿书,过了会儿,喃喃道:“为娘听魏王府邸快修好了,请得是苏州园林的匠人,你不过去看看?”
李婵月脆生生道:“魏王兄,他这几天忙得见不着人,不好烦扰,竣工之后,庆祝乔迁之喜,再观赏园林不迟。”
晋阳长公主看着自家女儿,一时有些无语,玉容顿了顿,幽幽叹道:“明天就是上元佳节,咱们家里倒是冷冷清清的。”
小郡主拿着针线穿过绢帛,低声道:“娘亲可以举办个诗会什么的,以往不是这么着的吗?”
晋阳长公主凝了凝柳叶细眉,将书册放在一旁小几上,轻叹了一气,道:“一些酸文假醋的诗词,仔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意趣。”
这几日,才始觉前半生有虚度之叹。
小郡主闻言,放下手中刺绣,定定看着那怅然若失的丽人,道:“那要不唤贾先生过来?”
晋阳长公主闻言,芳心一跳,美眸微眯,娇叱道:“你这孩子,净会胡说,人家上元节不和家人团聚,过来做什么?”
只是说话间,倒也被自家女儿挑起了幽怨心思,上元节都不能在一块儿看花灯。
李婵月见丽人羞恼神情,心头狐疑更甚,道:“那明天去皇宫看烟火和花灯了。”
“也行。”晋阳长公主说着,看了一眼眉眼云烟成雨的少女,心头生出几分怜惜,轻声道:“婵月,你年岁也不小了,为娘要不给你定门亲事吧?”
李婵月手中倏地一顿,痛哼一声,却是针扎手指上,顿时纤白手指上渗出点点血珠。
晋阳长公主容色微变,连忙起身,道:“婵月,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着,拿起自家女儿的手,看着其上血珠,蹙了蹙眉,如小时候时,放在嘴里吮着,但也不知是不是昨日初习技艺,一时技痒,丁香下意识动了下。
李婵月手指有觉,琼鼻腻哼一声,愕然地看向晋阳长公主……有些懵。
晋阳长公主面上若无其事,蹙眉责怪道:“这样好的快一些,你平时也小心一点儿。”
然而芙蓉玉面上,雪颜肌肤,生出淡淡晕红,与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点着的梅花妆,娇媚辉映。
李婵月轻叹道:“原扎不着的,娘亲偏偏非要说什么亲事,我还想多伺候娘几年呢。”
晋阳长公主看着眉眼柔弱多少的少女,暗道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幽幽道:“女儿家,总要嫁人的。”
李婵月清丽脸颊似有一些羞红,眉眼低垂,低声道:“不是和娘上回说过的,我觉得小贾先生就挺好的。”
晋阳长公主粉面转而如清霜,这次是真恼了,冷声道:“胡说八道,你见郡主有给人当妾的吗?自甘堕落,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上次婵月说这话,她还没有和他到这一步,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儿?
虽早已见过各种皇室秘闻,什么脏唐臭汉,况且婵月也并非是她亲生。
但……不行,绝对不行。
连忙将一些心思压下。
李婵月面色微顿,默然不语,一时间也拿捏不住晋阳长公主的心意。
还有什么自甘堕落,置皇家颜面……所以,并无那种事?
这时,一个嬷嬷进入厅中,道:“殿下,咸宁殿下和贾先生一起过来了。”
晋阳长公主闻言,诧异道:“咸宁?嗯?”
李婵月放下手中绣花,小声嘀咕道:“有些人,还真是不经念叨。”
说话间,贾珩与咸宁公主进入后院阁楼内厅之中。
“咸宁,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晋阳长公主看向联袂而来的二人,凝眉问道。
咸宁公主道:“回宫路上,碰到贾先生,想着从姑母这边儿拿的三国话本有一些不解之处,索性问他这个著书人了。”
这位天潢贵胄,倒也没有太多扭捏,落落大方。
贾珩看了一眼晋阳长公主,在其国色天香的玉容上盘桓了片刻,与其迅速交换了个眼色,转而看向韶颜稚齿的李婵月,打了个招呼:“郡主。”
李婵月抬起一双清眸,看向对面的少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的对话,心底也有几分异样,点了点头道:“小贾先生。”
几人重又落座下来,品茗叙话。
咸宁公主抬眸,问道:“姑母,元宵节还去宫里吗?”
“年年都是那些,也没什么意趣,这两天我身子不大舒服,明个儿是不打算去了,进宫请了安就回来,你和婵月一同去罢,好好玩玩儿。”晋阳长公主轻声说道。
每逢正月十五,天家与民同乐,而皇室王爷公主也会凑在一起赏玩花灯,共序天伦,以为天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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