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城以北,柳园口堤堰上,瓢泼大雨笼罩了整个堤岸连同河面,两旁种植的榆树和柳树随风摇动枝叶,而河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两旁军民严阵以待。
同时河南藩司准备了许多船只,以备救人,但谁都不想最终用到这些船只。
贾珩在京营将领以及河南藩司官员的簇拥下,视察河堤,此刻立身在大堤上,眺望着向西流去的滔滔黄河,面色凝重如阴云密布的天空一般。
黄河河水裹挟着泥沙,黄沙滚滚,浑浊暗黄,涌流而下,这会儿还算风平浪静,水量虽大,但水势尚缓,偶有洪峰,虽让人心惊胆战,还未酿成什么淹堤之景。
只是听着震耳欲聋的黄河声音,顿觉在自然之力面前,人力是何其渺小。
贾珩转眸看向一旁的关守方,问道:「关同知,这河堤能否挡住洪汛?」
关守方面色凝重,说道:「大人,开封河段儿为中下游连接处之一,河水流速甚迅,这河堤能否挡住,下官还说不了。」
其实以他估计,先前对这段河堤的修缮可以说是最得省内官员上心,土石之料都是不计靡费,开封府内士绅更是人力、物力支援,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贾珩点了点头,目光逡巡过在场一众官吏,清朗的声音穿过重重雨雾,响彻在周围,道:「诸君,一旦河堤冲溃,身后开封府州县近百万军民,将尽成鱼虾腹中之物,因此这河堤不能有半点儿差池,本官即日起就守在大堤上,人在堤在!」
此言一出,河堤上头戴蓑笠,身披蓑衣的众官员,心头都是一惊,目光惊讶地看向那蟒服少年。
翰林侍讲学士徐开凝了凝眸,怔怔看向那蟒服少年,心头微震。
就在这时,果勇营参将蔡权领着几个军卒过来,抱拳道:「节帅,京营全军已缘河而守,民夫也已经准备好土石之料,以应不时之需。」
京营步卒依然是这次看抗洪防汛的主力,此刻与原本河道衙门的河标营,沿着黄河河堤布防。
贾珩高声道:「都回草棚议事。」
在大批官员与军将的簇拥下,进得河堤不远处临时搭建的一座棚子,而京营节帅大露已于四方树立起来,在风雨中随风摆动,总督行辕正驻节在此地。
此刻几间以木架搭就得棚子中,人头黑压压一片,除却河南藩臬两司官员,还有京营团营都督、参将、游击将军等高中阶将校,另外一侧则主要是河道衙门的官员以及河标营的将校。
先前河道衙门就已经整饬过,厅一级的属官唤作同知、通判,而汛一级官署的属官唤作州同、州判。
贾珩看向众人,沉声道:「开封府至萧县,相关沿河河堤之河道衙门厅、汛之官长与河标营河丁严守以待,另,布按两司官员即刻分驻河堤过境之府县,督查相关员吏,一旦遇有险情,随时督促沿河百姓向高处疏散,准备救灾等诸般物资,如果决口不可避免,要以保全百姓为要,此外,京营骑军会往来通传汛情,相互支应,现在开始分派任务!」
就在一众官员为将要驻守河堤一事,心头微惊之时。
贾珩给刘积贤使了个眼色,其人就将提前拟好的簿册递给翰林侍讲学士徐开,道:「徐学士,先念一念。」
徐开心头微震,深深吸了一口气,展开簿册,开始念诵相关藩臬两司的官吏,沿着开封府一直向归德府指派,做好协调地方事宜。
等安排完一应官吏驻守,贾珩勉励道:「诸位,这些时日,河堤多为我等一土一石垒砌,坚固程度虽不敢言固若磐石,
但对洪汛也并非全无抵挡,诸位这次过去,等事罢之后,本官向朝廷给诸位请功。」
下方官员哪怕一些人心底虽不情愿,但此刻都是拱手应是。
待贾珩让一众领了职事的官员离去,而草棚中一时间只剩下徐开、冯廉、以及宋暄等河南府的官员,还有关守方。
贾珩皱了皱眉,问道:「清江浦那边儿可有消息?」
虽是各管一摊,但他为宰枢之臣,不能以邻为壑,全无大局意识。
刘积贤道:「回都督,已经打发了锦衣探事去清江浦,至今还未有消息传来。」
「这个高斌,这般久了,全无动静,也没个信一样。「贾珩目光深深,低声说着,低声道:「别是出了什么事儿。」
徐开沉吟片刻,开口道:「先前邸报所言,两位都御史南下巡河,并未在河堤上发现端倪,河堤修缮加固已久了,赵阁老也随后南下巡查,如是有险情,想来应有所报。」
冯廉接话说道:「河务贪污成风,彼等多是在河堤上偷工减料,糊弄其事,以便应付上官查察,前几年大汉南北皆旱,如今暴雨成汛,等洪水一来,根本不堪一击。」
关守方叹了一口气,道:「冯老先生所言甚是,有些河官,担心冲溃堤坝问罪于朝廷,甚至丧心病狂,指派河丁在上游之处,趁着黑夜掘口,捡空处放水,再向朝廷报告满溢,以脱罪责。」
显然,这位出身河务系统的官员深知昔日同僚的做派。
贾珩沉吟片刻,看向刘积贤,道:「即刻派人过徐州,沿泗州向淮安查访,如有溃堤之事发生,及时来报,本官身为锦衣都督,自当司察不法。」
河南到徐州一段倒不用担心,京营兵马沿河驻守,以防人为使坏。
刘积贤拱手应是,然后出了棚子,吩咐锦衣府探事去了。淮安府,清江浦,六月初二
河道总督衙门,官厅后院笼罩在漫天雨雾中,正是晌午过后,书房中,灯火彤彤,人影攒动,然而气氛却压抑至极,一片愁云惨淡,南河衙门的一些属吏聚之一堂,共议对策。
高斌此刻头上的官帽早就去了,这位绯袍官员,身子窝在太师椅中,面色颓然,听着外间不停下着的雨,心头只觉烦躁难言。
「大人,得赶紧拿个主意才是。」南河总督衙门下辖的属之一,淮扬道的管河道臣郝应周,面色愁闷地看向高斌。
「是呀,照这个下法,只怕淮河的河堤就先撑不住了。」一个通判开口接话说道。
其他四五位属吏,都是齐齐看向高斌。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河堤怎么修的,在场之人都知情,原该上的条石只铺了上面两层,砖石的糯米浆也未备全,平时看着漂亮,真大洪水一来,根本顶不住。
话说回来,如果真修个河堤,以后永不溃决,那河道衙门的官员都没什么职事可干,也就没油水可捞了。
高斌满眼血丝,面容憔悴,显然这几天也为不停下雨感到焦头烂额,看向一个眉头皱成「川」字的山羊胡老者,正是淮徐道的官员马惟芳,问道:「老马,你有什么主意?」
马惟芳沉吟片刻,目光咄咄说道:「大人,下官以为,还是得故技重施。」说着从袖笼中取出一块儿舆图,低声道:「大人,您看,淮河现在水势上涨,这般下去,绝对撑不过洪汛,下官的意思是在王家坝附近掘一个口子,等上游的水泄了,下游的压力自然也就轻了。」
郝应周闻言,点了点头,赞同道:「马大人说的是,黄河也差不多如此,他们归德府、萧县刚修的堤肯定撑不住,说不得冲垮河堤,黄河又是一次改道,那时候一改道,水势漫灌,下游也就解了。」
自大汉承前明嘉靖年前,黄河河道飘
忽不定,在大宗年间曾走过山东曹县,在隆治初年,又溃决向西边儿偏移,而每一次改道都是以数万人的血泪为代价,此刻几位河务官员为了自保,谈论起来毫无压力。
「不行,现在南北的官员,都在关注东河与南河,我们这边儿不能决口,就算决口,也不能先行决口。「高斌先是心头一动,觉得可行,但旋即想起一事,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见几人不明就里,高斌只得解释道:「河南那位现是天子宠臣,只要他那边儿先决了口,那时候我们就算决口,也是天灾所致,非战之罪,再说他上游先决口,我们这儿也不一定会决口。」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多是眼前一亮。
是呀,都决口,这就不是他们南河河台的问题了,这是天灾!
郝应周想了想,面带忧色,开口说道:「大人,这位永宁伯在河南号召军民一二十万抢修河堤,驻节大堤上,这好好修的河堤,万一没有溃决.....」
高斌闻言,目光深凝,脸上也蒙上一层忧色,低声道:「是啊,就怕没有溃决。」
就担心这个,如果河南那边儿安若磐石,淮河这边儿先一步溃决了,那对比之下,才是真的要了命。
马惟芳眉头紧皱,苦思良策,倏而,断眉下的三角眼猛然进射出狠戾之芒,压低了声音说道:「大人,要不下官派人偷偷前往归德府,带上炸药趁夜炸了河堤,归德府那边儿洪水一泄,咱们这边儿就太平了,或者在徐州那边儿炸了一段儿也行。」
先淹了上游,等洪水一泄,下游的压力也就减轻许多。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头一热。死道友不如贫道,这个法子的确是最为解决眼下之难。
高斌面色变幻了下目光幽深几分,低声说道:「还没有到那一步,再说这法子现在也不好使,内阁的赵阁老就在淮安府,我等想要不落行迹,太难太难。」
马惟芳劝道:「高大人,赵阁老是江南出去的官儿,他和韩阁老都在京里,正好为大人陈情,就说此为天灾,五十年一遇之洪汛,非人力可当!」
高斌面色顿了顿,听到五十年一遇,心头有些不自在,眉头紧皱,沉声道:「赵阁老向来不管这些,真到那时,他也不会趟咱们这趟浑水。」
这时,一个州判面上带着惧色,低声说道:「大人所言不差,邸报上说,河南总督先前修堤,更是调拨了京营兵卒修建河堤,那边儿不是一个河标营的三千兵马,人家有着几万兵马,如是沿路防守,万一咱们炸堤得人被抓住了,再让锦衣府的人拷问着,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众人闻言,面色倏变,宛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是的,那永宁伯有兵,不是只有几千人的河标营,七八万人京营强兵驻扎在河南,其人还是锦衣卫都督,他们想要扒人家的河堤,只怕皮要先被扒了。
马惟芳面色阴沉如冰,冷声说道:「一旦溃堤,我等一样要掉脑袋!」
高斌摆了摆手,安抚了下众人有些紧张的情绪,道:「老马,稍安勿躁,说不得河南的河堤刚刚修建不久,先被洪水冲垮了,这一关咱们也就过去了。」
马惟芳目光紧紧盯着高斌,低声道:「大人,现在怎么办才好?」
高斌思量了下,说道:「王家坝那边儿先让人预备着,如是洪泽湖这边儿倒灌的厉害,还是先掘开一个口子泄洪才好,如是事后有人弹劾,本官和赵阁老叙说一番,等朝廷问罪下来,本官就全力当之。」hTTps://WWw.xs74w.com
这个问题还不算大,哪怕朝廷查问下来,还能以保住江淮下游作为推搪,或是受得申斥几句,或是罚俸。
「不好了,大人,大人不好了。「然而,就在几人商议对策时,忽而,一个管事从
前衙过来,在书房外高声喊道。
高斌面色一愣,眉宇间现出怒气,冷声道:「放他进来,什么不好了?」
不多时,那管事说话间已在外间把守的河丁引领下,跑将进来,在众人相询的目光中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大人,淮河在泗州决堤,淹没县城,左副都御史彭大人现在就在前厅,寻大人问事。」
此言一出,恍若晴天霹雳,将在场几人炸得愣怔当场,目瞪口呆。
高斌闻言,如遭雷殛,面色苍白,急声道:「泗州怎么会决堤?这才多久?」
此刻,书房中的众人都是面面相觑,惊恐难言。
马惟芳陡然看向一人,那人已面如死灰,嘴唇哆嗦不停。
马惟芳目光凶芒闪烁,几乎要择人欲噬,质问道:「刘同知,这才多大的水,一波都没撑住?你特娘的究竟贪了多少,洪汛第一波,一冲就垮?」
那官员名唤刘任丘,面带惧意,不敢和马惟芳对视,侧过头去,支支吾吾说道:「这....这,下官也不知为何,这是天灾啊。」
郝应周同样觉得手足冰凉,目光惊惧看向刘任丘,说道:「本官去年冬天,让你留够五成例银修堤,已经足够挡住第一波银子呢?你贪了几成?」
作为其人的上司,郝应周自然要负一定责任。
刘任丘苦着脸说道:「大人忘了,过年时候向下官索要一万五千两,还有在燕春楼为小菊仙赎身....」
郝应周脸上又青又红,额头青筋暴起,怒骂道:「混账东西!你和泗州知州韦可登,两人联手摊派河役,闹得地方怨声载道,淮扬道御史弹劾你,还是本官为你打点.....
「够了!「高斌怒吼一声,面容阴沉如水,看着事到临头,仍在互相指责的河道诸官,目光冰冷地看向一众面如土色的河官,冷声说道:「都在这儿老实等着,本官即刻去见彭晔。」
说着,拿起书案上的乌纱帽,拂袖而去。
此刻,河道衙门官厅中,左副都御史彭晔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端着一杯茶盅,呷了一口,眼角的喜色几乎抑制不住,身旁就是右佥都御史于德,其人则是眉头紧皱,目光阴郁。
就在上午,泗州急报决堤,大水甚至冲垮了虹县县城,死伤不可计数。
就在这时,伴随着书吏的高声喊着,就见南河总督高斌,脸色难看地举步进入官厅,其人官帽下的那张微胖的面庞,一片灰败之色
彭晔起得身来,冷笑一声,叙道:「高大人,黄河河堤在泗州李口镇决堤,淹没州治虹县,泗州尽成泽国,赵阁老已经与漕运总督杜大人,领着扈从骑快马赶往泗州,高大人,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高斌脸色苍白,辨道:「夏汛水流迅猛,这是五十年不遇的洪水!所谓人力有穷尽,力所不能及,本官又能如之奈何?」
彭晔面色阴沉,细长眸子中现着寒芒,道:「高大人,是不是天灾,还要等朝廷工部派员查问,不过,本官等会儿就要上疏严参于你,河务账簿混乱,河堤敷衍了事,致使溃堤决口,百姓死伤众多.....赵阁老临行已有命,高大人这几日安生待在家中,革职听参!」
「来人,带高大人回府!」彭晔一声令下,从官厅之外进来一群钦差行辕的卫队,分明是护送赵默巡河的京中内卫。
高斌当即愣在原地,面色怔怔地看向彭晔,似乎不敢相信同为浙党的赵默,竟以钦差之命将自己革职!
「于大人。」高斌转而看向于德,不知何时,声音已有几分沙哑和颤抖,问道:「赵阁老临行前可是如此下令?」
此刻,于德看向一脸难以置信的高斌,心头暗暗叹了一口气,道:「高大人,河堤出事,朝廷钦差
既在此坐镇,河督自然要先行革职,下官先送高大人回府。」
高斌虽然算不上严格的浙党中人,但却与浙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管如何,这个河督位置是保不住了,只是高斌万万不能再牵连到江南官场。
而且,等会儿他也要上疏弹劾,先前巡河竟是没看出来一些猫腻,谁知这河道衙门如此糊弄其事。
现在朝廷从天子到阁臣,再到诸省督抚,上上下下都将目光投在南河,竟还敢如此糊弄,如是没有先前一般造势,引得齐党在此,虽然决口,倒也不至如此。
高斌面色难看,旋即心底涌起明悟。
这赵阁老果然不能指望见河堤出了事儿,第一时间要跟他划清界限!于德看着脸色难看的高斌,劝道:「高大人,走吧。」
这就是....示警,赵阁老将人革职,如果后续问题不大,还能另调他处任职,问题比较大,那就赶紧处理手尾。
对上,公忠体国,全无私心,对下,江南官场的同僚也算提示到了。
彭晔转眸看向于德,目光意味深长说道:「于大人,这几天可要看好了高大人,仔细别让他出了什么差池才是。」
他要看看这赵阁老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下官明白。」于德面色一沉,拱手道。
身旁还有一位齐党的干将盯着,只怕这一关愈发难过了。
一直目送着两人在内卫的监押下出得二门,彭晔面色冷漠,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江南官场污浊不堪,突破口就在这个高斌身上,不过彼等树大根深,尚需引蛇出洞,借刀杀人。
这般想着,对一旁的长随招呼过来,附耳低语几句。那长随顿时心领神会,然后出了官厅,出了官厅去了。
「来人,将河道衙门官厅前后封锁起来,相关人等一个都不得乱动,片纸不得携带出河道衙门。「彭晔冷哼一声,坐将下来,吩咐着随行而来的内卫。
他查不出什么底细,纵然查出来也不敢妄动,但有人能查,有人敢动!等那人过来,查个天翻地覆,让韩癀那个老狐狸,用着那人对付他们齐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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