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咏坐在太师椅上，皱眉问道：
“为何宠信江彬？”
“江彬在，则我在。江彬亡，则我亡。”狗蛋并不掩饰。
贾咏沉默一阵，问道：“王琼、王宪、张永之辈，亦是拥立之人。皇上为何只信江彬？”
狗蛋突然有了一种当初在狱中向杨廷和问政时的感觉。杨廷和告诉他，只要安安心心做个守成之君，任用文臣，调和各方，他的皇位便能稳固。言下之意，如果不做守成之君，他的皇位就不能稳固。
可他偏偏不想做个守成之君。
“此一时，彼一时也。”狗蛋正色道：“张永，权宦也，极类汉之十常侍，唐之鱼朝恩、仇士良。王琼、王宪乃朝廷文臣，当日只因为杨廷和权倾朝野，倾轧异己，他们无法登上兴王的船，才转投于我。可如今朝中已经没有杨廷和了。定国公曾南下安陆迎驾兴王，太皇太后也特意留兴王在京。如今满朝上下，只有江彬与我一体。”
说到底，宦官是皇权的延伸，文官是制度的延伸，但这两者发展到明朝中期，都已经走向变态和畸形。
贾咏皱眉问道：“你要做大事？”
狗蛋点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坚毅之色。
贾咏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他日，你要杀江彬时，天下人又该怎么看你？”
狗蛋吃了一惊。这贾咏想得也太远了，他从未考虑过这么远的事。狗蛋略一思索，便信誓旦旦道：
“我不会杀江彬的。杀了江彬，还有谁肯为皇帝做事？”
贾咏摇头，摆摆手道：“等到江彬势大难制，就由不得你啦。你和江彬，都会被下面的人推着走。”
狗蛋不说话。权力，本身就是个不稳固的均衡，从古至今一向如此。
“江彬只要不谋反，我就不会动他。”狗蛋的语气斩钉截铁。
贾咏突然哈哈笑了起来，捻须道：
“好！”
狗蛋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疑惑。贾咏突然来个好字，是什么意思？
贾咏神色满意，如春风拂面。
“人人都能处尊，你却能处卑而不自卑，这一点很好！果然是放过牛的，小小年纪，就比先帝要通透啊。那日你说要找伴读，老夫就知道，你与一般的孩童不同，你开窍早啊。今日，你做得很对！诚如你所言，将来要做大事，现在就该笼络江彬，扩充实力，而非为了什么名声、面子，去礼遇文臣，置江彬于不顾。”
贾咏这老头画风变得也太快了，狗蛋已经看不懂了。
“贾先生，你怎么变化这么快？”狗蛋小声试探道。
贾咏冷哼一声：“你以为老夫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学究吗？”
狗蛋点点头，然后马上摇摇头。
贾咏道：“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大明这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老夫见过的世面，比你这小娃娃半个月来见过的，可要多太多太多了。”
“先生，你既然这么聪明，怎么不去谋六部的实权官，或者外放地方当封疆大吏？反而要藏在翰林院里做词臣呢？”
贾咏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身之术，不可小看翰林院里的词臣。别人比我站得高，我比别人活得久啊。”
“哦。”狗蛋点点头，心道，真是千年的王八成了精。这家伙眼见着身体硬朗地很，不晓得将来自己熬不熬地过他。
狗蛋并不知道，前些天他要找伴读的事，就是从翰林院里传出来的，如今已是满城风雨。
接着，狗蛋将自己欲启用文华殿的事情详详细细地与贾咏说了一遍，这便不提。
再说仁寿宫中，张太后此刻正在礼佛，赵妈妈上前，笑道：“姑娘，昌国公又给您带了岭南的荔枝，名叫‘妃子笑’，说是要博娘娘一笑。笑一笑，十年少啊。”
张太后微笑，叹道：“他到如今也没个定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立起来。”
赵妈妈皱眉道：“就像现在这样，才好。心里头装着姑娘，还求什么？”
张太后问道：“张永去找他了？”
赵妈妈点点头：“可不就是这起子事儿。姑娘也要向前看，公爷说了，张永来表忠心，百利而无一害啊。”
张太后又问道：“那你可知张永为何要来表忠心？”
赵妈妈道：“自然是小皇帝跟他不对付。那日老奴亲眼所见，张永在乾清宫殿门前跪了大半夜，可见小皇帝不满意张永。”
张太后笑道：“小皇帝和张永，那就是狗咬狗，一嘴毛的事儿。张永自己霸着司礼监要架空皇帝，还在小皇帝面前推说都是哀家吩咐的。小皇帝刚刚登基，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新鲜，想要揽权，自然对张永不满。他张永费了这么大的劲，不就是想做当年的刘瑾吗？小皇帝不给他做，他恼羞成怒，要拿小皇帝的身世说事。皇帝现在动不了他，不代表以后动不了他。他心里怕了，想找哀家做靠山，哀家才不上他的当。”
赵妈妈皱眉道：“姑娘，你也要听听国公爷的说法。当初姑娘让大爷去安陆迎接兴王，公爷就立马想到要脚踏两只船，所以救下了当今这位。姑娘当日还拘着公爷，不让他下场。最后的结果也都看见了，大爷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至今还在家里喝闷酒呢。反倒是二爷当上了国公爷。这次若不是公爷机灵，咱老张家可不就一无所获？”
张太后摇摇头叹道：“那是他运气好，不是他本事大。谁也想不到，哀家的宝贝皇儿，给天下人留了一道遗诏啊。”
赵妈妈道：“今时不比往日。咱们现在可再输不起了，姑娘也要好好想想公爷那头的道理。那张永不过就一奴婢，老朱家的一条狗罢了。咱们握着他的狗尾巴，不怕他不听话。”
张太后躺在卧榻上叹气，赵妈妈立马上前给张太后捏肩。张太后道：“张家显赫已经三十多年了，哀家也老了，你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赵妈妈顿时喜笑颜开道：“姑娘不老！姑娘保养的可比那年方二八的小娘子还水灵呢。”
张太后不言语，赵妈妈继续说：“太后往后护着张永，张永必然知恩图报。司礼监往后的批红，可就都得先过张公府了。”
张太后道：“如果将来，皇帝一定要办张永呢？”
赵妈妈叹道：“太皇太后说一，没人能说二，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且不论那小皇帝有没有这个本事，在京师还坐着一个‘外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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