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杨一清今晚的举动,又实在怪异、不合常理。狗蛋想不明白,这位当朝五十载,出将入相堪比姚崇的名臣,为什么会来曲意逢迎他这个三尺小儿到这种程度。
不是靠利益交换得来的投靠,小皇帝本能地不愿意相信。
回到文华殿中,靠在软垫上,狗蛋还在回味着杨一清的话:
“张永,权宦也。短视而无底线,先帝并不信任他。皇上也不必忧虑此獠,困兽必败。”
“午门那日,张永何以成功?”
“那时国中无主,自然是先入主者为王。如今名分已定,再想重复当日故事,已无可能,皇上大可安心。”
老宦官魏德赶紧上前,替小狗子捏肩膀。狗蛋舒服地闭上眼睛,纵情享受有人伺候的时光,口中低声喃喃道:“又活过了一天。”
魏德赶紧安慰道:“只要扳倒了张永,其他人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小皇帝摇摇头,心有不安道:“张永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他绝不会坐以待毙。越是这个时候,变数就越多。如今敌人在暗处,我在明处,只恨手上能用的人太少了。明日,我要去太皇太后那里探一探,看看太皇太后究竟作何打算。”
自从移宫之后后,夏太后日日派人来给自己送吃的,两边顺便交流一下前殿后宫的情报。狗蛋这两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太皇太后吃斋念佛、闭门谢客。
魏德道:“团营日夜就在皇城边蹲着,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宫里有老奴时刻看着,西门有小李子带人守,皇爷自可高枕无忧。”
小皇帝笑头:“永远没有高枕无忧的时候。江山社稷,也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魏德谄媚道:“那么多阁老大臣,都是饱学之士。皇爷只要用对了人,天下自然大治。”
小皇帝还是摇摇头。
无数聪明的头脑围着他、教育他。有的教他大义,有的教他权谋,总之,他努力学习一个帝王应该懂得的一切。可学了这么久,天下大治这四个字,他还是觉得太难了。物质上的进步只是招式,人心的进步才是一个民族的内功。中国人,谁不是龙凤?但这群人中龙凤聚在一起,愣是没有走出历史周期律。
“魏德,你识字吗?”狗蛋问道。
“奴婢以前在内书堂学过。”
狗蛋笑道:“若天下人人识字,是不是就能大治了?”
魏德挠挠头,不解道:“皇爷,能认字自然是好。可百姓们又不做官,要认字干什么?”
狗蛋半天没有说话。魏德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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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一清出宫之后,便将马车拐到了英国公府。马车上,杨一清仔细回忆这位小皇帝在交流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已然摸清楚了小皇帝的性格。
历史上的所有的幼君都是一样的。还没有品尝过权力滋味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可当他们拥有权力之后,很快就会发现,即便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任性妄为。那时候,他们可能会撒泼打滚一段时间,最终依旧不得不把权力让渡给大臣们。
和其他幼君不同的是,这位小皇帝似乎开窍得更早,看问题也更敏锐。
“幼君难奉啊……”杨一清自言自语。wap.xs74w.com
来到英国公府后,下人告知,说英国公张仑已经休息了。杨一清不肯离去,使银子让那门子继续去报。来回报了三回,才终于见到了英国公的面。
一进屋,好家伙。英国公府上挤满了人,内阁首辅蒋冕居中而坐。
杨一清尴尬地笑道:“原来满朝文武都在啊。”
看来,所有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么大一块肥肉,不能让江彬吃到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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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清早,狗蛋先去了坤宁宫拜访夏太后。
今日夏太后甚是高兴,又给小皇帝准备了丰盛的早餐。
等夏太后屏退左右,狗蛋低声问:“母后,太皇太后这段时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作吗?”
夏太后皱眉沉思,摇摇头道:“这两日,仁寿宫里实在是冷清得很。太皇太后日日礼佛,看不出来有什么动作。寿宁侯、昌国公去拜会她,她竟也都闭门不见。”
“我明白了。”狗蛋点点头道:“太皇太后是在等我。”
“皇帝要怎么做?”夏太后担忧了起来。
他当然要与太皇太后再谈一次。
“宫中若有异动,母后一定要提前告知于我。我们母子连心,才能摆脱桎梏。”
离开坤宁宫后,小皇帝便去往仁寿宫,和太皇太后谈判。
坐在步辇上晃晃悠悠,狗蛋依旧心绪不宁,不停地盘点当前的局面。总的来说,优势在我。如果能熬过明日,拔掉张永手里的权,把兴王赶出京师,自己就算是坐稳了皇位。可如果张永狗急跳墙,他眼下能指望的,只有江彬一人。
想到江彬,狗蛋突然脑壳疼:江彬这两天在干嘛呢?
狗蛋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江彬这两天新娶了一房小妾,正在后宅放飞自我。
来到仁寿宫前,昌国公张延龄正好站在宫门口等候。一见到小皇帝,张延龄吃了一惊,立即行礼:“臣张延龄见过皇上。”
小皇帝冷笑道:“张公爷还认得朕这个皇帝?”
张延龄赶紧惶恐道:“臣的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皇上一人!”
狗蛋近前,握住张延龄的衣袖,动情地说:“那日在午门前,是张公爷及时赶到,救下了我和江彬。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底。”
张延龄面上颇为自豪,立刻信誓旦旦地说:“臣当日也说过,为皇上尽忠,臣不求回报!”
狗蛋放下张延龄的衣袖,失落地说:“可惜,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永远不会满足的。”
张延龄弯下腰,谄媚地说:“这世上,没有比皇上更高的山。”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仁寿宫走出来一个宫娥,对门口的两人道:“太皇太后叫皇上先进去,张公爷请在偏殿稍后。”
狗蛋立刻明白了。他与太皇太后的谈判结果,将直接决定张延龄的立场。
狗蛋步入仁寿宫后殿。一路上,相遇的宦官宫娥各个都不看他一眼。仁寿宫内,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处处雕龙画凤,镶金嵌银,人间哪得几回见,天上只有凌霄殿。
太皇太后坐在佛龛前。狗蛋近前,再拜:“孙儿见过太皇太后。”
张太后转过身来,面容显得有些苍老。
“是狗蛋来了?”
殿内木鱼声不绝于耳,青灯古佛,香烟缭绕。
小皇帝瞟了瞟四周,只有几个诵经的比丘尼在侧。小皇帝定一定神,傲然道:“朕乃绍治皇帝朱载酆。”
张太后起身,来到按前,摊开一副字,笑着对狗蛋说:“这是你那生母杨氏所作。”
狗蛋心中一凛。打开那卷书,原来是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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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庭草,秋宫叶。似欢声,如笑靥。声去玲玲金络脑,眼前忽见乌丝鞢。
春池藻,秋雨潦,飘蓬一缕孤魂老。云边征雁向南飞,迢迢无处衣鲁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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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片讲的是情,后半片讲的是离。狗蛋读罢,眼中含泪,重新卷起那卷书,来到蜡烛前,一把点燃。
张太后惊道:“你要做什么?”
在浓烈的火光中,小皇帝回头望着张太后,眼光透露着十足的桀骜。
“朕乃绍治皇帝朱载酆。”
张太后大笑道:“好一个绍治皇帝。”
小皇帝转头离去。谈判破裂,他现在需要提前做一番布置。可恨手上能用的人太少了,只有江彬而已。
离开仁寿宫时,昌国公张延龄起身,朝小皇帝拱手相送。只听声后传来宫娥的声音:
“太皇太后叫昌国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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