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小阁老王佳被带到乾清宫。王佳第一次到访乾清宫，便立刻被这座恢弘的宫殿震惊了。御座上小皇帝一身常服，正在闭目养神。
“臣王佳参见皇上。”王佳跪拜。
朱载酆并不喜欢严格的等级关系。在别人的跪拜中，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尊高高在上、供人崇拜的傀儡。庄子曾讲过一个故事，说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平身。”
“谢皇上。”
“今日休假，王卿怎么来文华殿了？”
“臣乃皇上的中书舍人，故不敢休假。”王佳道。
魏德很快将两人面前的棋盘各自摆好，一副棋盘上放着四枚座子。小皇帝没有从御座上下来的打算，王佳只得与皇帝隔空对弈。
“你说，棋盘上为什么一定要有座子呢？”
朱载酆前世小时候看过一部围棋动画片，便堪堪自学过围棋，算是了解规则，知道基本的死活形状，却不甚了解中盘搏杀的技巧，以及官子的计算等等。
“回皇上，秦汉之前，围棋本没有座子。后来据说是为了平衡先手优势，便在棋盘上增加了座子。”
后世中国围棋参考日本规则，废除了座子，改用贴目，却在具体目数上与日本规则稍有差异，算是保持了一些独特性。古代规则是以座子平衡两方，抵消先手在布局上的优势。
两人猜白之后，王佳执白先行，第一手放在对面一侧的小目上。宦官唱子，魏德也在小皇帝的棋盘上摆好王佳的落子。
“棋盘上有座子，先手就没有优势了吗？”
“回皇上，先手依旧有优势，只是不那么大而已。”
小皇帝在靠边的星位上放好一颗子，笑道：“朕不怎么会下，比不上王阁老老谋深算。你师出名门，也不必故意让着朕，该怎么下就怎么下。以对手为镜，可以看到自己的位置。”
王佳心乱如麻，在自己一侧的小目放上一颗子，硬着头皮道：
“臣的祖父确实会下棋，臣却是个臭棋篓子。这一局不论谁输谁赢，臣都尽心尽力，绝不会欺瞒皇上。皇上对臣大可放心。”
小皇帝见王佳的棋很有章法，笑道：“王卿很会下棋嘛。宫人一向让着朕，朕觉得没意思。你要是下不好，朕也就不找你了。”笑罢，小皇帝又问道：“以王卿观之，朝中谁是朕的座子？”
王佳猛吸一口气，低声道：“皇上聪明练达。天下忠直之士，都是皇上的座子。”
“谁是忠直之士？”小皇帝将自己的第二手下在了天元上。
王佳闭口不答。这样的问题，他回答不了，也不能回答。
小皇帝见状，便笑道：“以王卿看，陈维藩和江然这两人，谁是忠直之士？”
王佳俯首道：“陈维藩。”
“为何？”
“因为陈维藩出身没落勋贵之家，他没有第二条路，只能做皇上手下的忠直之士。江然则正好相反，他的出身决定了，他做不了忠直之士。”说完这句话，王佳的心沉入了谷地。说到底，在天下人看来，江彬和王琼是一党。
王佳的话外之意是，不论朝局如何变化，自己永远会站在小皇帝身边，替小皇帝考虑，即便他祖父是王琼。
小皇帝笑着摇摇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朕以为不尽然。出身能决定一些事，却也不能决定所有事。”
王佳又道：“以臣观之，皇上的命令，陈维藩会听，江然则不一定。”
“这又是为何？”
“因为两人出身不同，所求便也不同。陈维藩面临家族衰败的压力，求的是上升之阶。功名利禄，皇上给得起，故陈维藩能为皇上所用。江然此人，性格古怪，清高自持，这样的人，恐不能为皇上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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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冕现在也在犹豫。按说，王琼飞扬跋扈，蒋冕就应该放下君臣矛盾，转而全力与皇帝合作。但在事情没有确定之前，蒋冕并不敢下定决心。
“阁老，宁阳侯府长子陈维藩来了。”汪金道。
“不见。”蒋冕冷声道。
汪金劝道：“这位陈小侯爷如今炙手可热，阁老还是见一见吧？”
蒋冕冷笑一声，道：“这位陈小侯爷恐怕还不清楚，他现在投靠谁都没用。他的前程，说到底，只有皇帝会帮他争。”
“会不会是皇上派他来与阁老谈判的？”
蒋冕摇摇头道：“绝不可能。现在还不是时候，小皇帝不会在此时派人前来谈话。况且，依照如今的时局，也难说小皇帝和老夫谁更需要谁。”
“那，这位陈小侯爷是？”
“不过是来寻个门路而已，跳梁小丑之辈，何须理会。小皇帝一道中旨，给他封了个指挥佥事，可不会是把他外放出去建功立业。小皇帝此时有这样安排，只能说明他害怕了，想要组建禁军以控朝局。可要建禁军，得先有人配合他提督团营，此人便是郭勋。而要做成这两件事，都要本阁点头。”
“阁老，您觉得这个交易能不能做？”
“也不是不能做。”蒋冕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在书房中缓缓踱步。“小皇帝手里最多握个一两千人，提督京营也不过是个名义。给他过一把瘾，不是什么大事。”
汪金听到这话，急忙提醒：“阁老当谨慎！午门之变只有几百人就做成了。张永之乱，前后也不过数千人。以此观之，一两千人的禁军，足以威压京师。”
“午门之变、张永之乱，这都算得了什么？”蒋冕摇摇头哈哈大笑。
汪金一时诧异，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午门之变干掉了一个首辅，换上一个皇帝，竖起了四个辅政大臣，朝政为之一变。张永之乱，权宦倒台，太后还权，勋贵掌兵，这些还不算什么？
蒋冕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捧起茶杯微啜一口，缓缓道：“不论这些小打小闹结果如何，谁上谁下，谁坐上宝座、登极大统，有两点是不会变的：一者，皇帝都掌握不了京营，二者，武将都抗衡不了文臣。”
汪金的呼吸有些急促。蒋冕是说，京师的格局表面上风起云涌，实际上一成没变？
“看问题，要看水下。你说，京营为何自弘治年间便开始糜烂了？先帝又为何要引外四家入京，重用江彬等一干边将？为何先帝一死，边军就都遣回去了？”
“难道，这都是因为……皇帝调不动京营？”
蒋冕嘴角微笑着点点头：“不错。京营之所以糜烂，乃是因为它不得不糜烂。自弘治年间，那么多人都想重整京营，可有谁做到了？这件事真的那么难做吗？勋贵贪婪却又树大根深，京营失控，不糜烂能行吗？”
“可再糜烂，也有十几万人在册……”汪金咽了一口口水。
蒋冕笑道：“京营现在，是姓蒋还是姓王啊？”
“京营姓蒋，边军姓王。”汪金恍然大悟。
蒋冕道：“和小皇帝的这笔交易能不能做，要看王琼究竟是什么人。他要是和小皇帝玩起了双簧，故意搅浑这潭水，老夫岂能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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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王府的书房中，朱厚熜与王琼相对而坐。书房中再无其他人，庭院里也空无一人。此间对话，世上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两人均头戴簪花，身披道袍。朱厚熜给王琼沏茶，眼神敏锐，向刀子一样射向王琼，面无表情地说：“想不到，阁老真的来了。莫非那个张天师是阁老派来的？”
王琼笑着摇摇头道：“王爷错了。张天师不是本阁派来的。派他来的人恐怕是蒋阁老，或者是小皇帝。”
朱厚熜冷笑道：“王阁老真是快人快语。你要怎样才能取信于本王？”
“王爷又错了。如今不是本阁需要王爷，而是王爷需要本阁。所以，应该是王爷取信于本阁，而不是本阁于王爷。”
朱厚熜站起身来，怒道：“你想从孤身上知道什么？孤是否要谋反，想不想当皇帝吗？”
王琼摇摇头道：“老夫只想知道，兴王是否适合当皇帝。”
朱厚熜一听这话，咬牙切齿道：“必然胜过那个放牛娃！”
王琼笑而不语。
朱厚熜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着王琼，笑道：
“阁老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孤实在看不懂，王阁老究竟想做什么大事？你明明可以与江彬切割开来，却非要把自己和江彬绑在一起。明明可以放着那陈九畴去打吐鲁番，却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陷害忠良，硬把江彬顶上去。今日，你明明可以不来兴王府，却还是来了。站在你王阁老的立场上，孤实在有些看不懂啊。”
“王爷可知自己如今的处境？”王琼也没有直接回答朱厚熜。
“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皆拜王阁老所赐。”
王琼道：“那，王爷午夜做梦时，可曾梦到过，即便自己当了皇帝，又该如何能执掌大权，平定天下？”
朱厚熜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王琼还是摇头道：“科举上来的人，都有座师，结成帮派，互相提携。武举上来的人不堪大用。王爷真以为周公吐哺便能天下归心？”
“朝中……总有忠义之士……”
王琼哼哼笑道：“王爷即便登基，也不能执掌大权，更不能平定天下。你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拉一派，打一派，再拉一派，去打先前的那一派。如此下去，党争必然逐渐失控，朝政日益败坏，更谈何平天下？”
“拉一派，打一派，有何不可？当今这位，不也是这样做的吗？他的位置不也越来越稳了？”
王琼摇摇头道：“拉一派，打一派，再拉一派，再打一派，久则人心必散，没有哪派肯为你所用了。”
“那要如何才能平定天下？”朱厚熜急道。
“要想平定天下，首先要有一个真心愿意去平定天下的人来当皇帝。”王琼缓缓道。
“本王就是这样的人！”
王琼微微一笑，继续道：“其次，便是让这个人掌握实权。而要掌握实权，并无其他捷径，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孤若能登基掌权，定会开万世太平！”
王琼笑道：“王爷真的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
朱厚熜猛然反应过来，死死盯着王琼的那双慈祥的眼睛，看了半天，朱厚熜才恍然大悟：“说了半天，在王阁老的计划中，孤还是一枚棋子啊……”
王琼品了一口茶，笑道：“谁不是棋子呢？就算当了皇帝，也一样会是别人的棋子。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能被人当成棋子，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
“孤是要做皇帝的人。阁老能让孤做皇帝吗？”
王琼笑道：“老夫接下来要做的事，并非十拿九稳，只有三成把握。那剩下的七成里，王爷大约还有三成能登上皇位。不知这枚棋子，王爷愿不愿意当？”
“十成里，只有三成，能登上皇位？”
王琼点点头，笑道：“在王爷下决心之前，老夫要提醒王爷，朝堂之上，没有奇迹。今日，王爷还能苟活，可若再当不成皇帝，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朱厚熜红着眼睛到：“好！我做。哪怕只有一成胜算，哪怕王阁老本意并不在孤的身上，孤都愿意一试！”
王琼不由有些佩服这位兴王爷了，赞许地点了点头。“王爷有三成，老夫也有三成。咱们就看看，最后谁赢谁输吧。”
“接下来，孤要怎么做？”
“王爷只须扮演好贤王的角色，老夫会帮助王爷争夺大位。”
“你就不怕本王出卖你？”
王琼哈哈大笑：“今日，老夫迈入你兴王府大门的那一刻，王爷就没有其他选择了。还是那句话，朝堂之上，没有奇迹，只有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利益。老夫花了几十年才参透这个道理，王爷也该站在旁人的角度想一想，你要是蒋冕，你会怎么做？你要是小皇帝，你又该怎么想？”
朱厚熜的内心震撼到无以复加。
良久，朱厚熜点头道：“王阁老此举，的确高明。你骗过了江彬，骗过了蒋冕，也骗过了小皇帝。今日，你将一切都告诉本王，也不过是让本王心甘情愿为你所用。你说得不错，两党恶斗，本王一个外藩，的确再无第二条路走了。”
说罢，朱厚熜突然笑问：“只有一点本王还是没想明白。王阁老可曾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之事？孤若当上了皇帝，必杀王琼。孤若当不上皇帝，只怕将来，小皇帝也要杀王琼。王阁老一心想平天下，可曾想过自己的妻儿老小啊？”
王琼突然一阵沉默。
“未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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